我手机上最新一条的信息是这样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你,能打电话给你吗?实际上这是一个已经非常陌生了的电话号码了,但我知道,是陈七的。
一年多以前,这个电话号码被陈七在我的电话上设置成了我的私人电话。我还记得那天我调侃陈七,怎么着?觉得这就打进敌人内部了呗?陈七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没有。你要觉着不好,我再给你调回来好了。说完,还是温和地望着我。见我不说话,他就低了头真的拿起了我的电话。算了算了,私就私吧,横竖也这么回事儿。说着,我一把从他手上拿过了我的电话。我没那么小气的。我又说。
我和陈七分开之后,我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写那个《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去年冬天挺好玩儿的。想一想,我写一章,王东就看一章,看完了我们就做爱、喝茶、聊天。但这个小说,陈七却始终都没有看到过。我没给陈七看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们的确是已经分开了。虽然我认为不做情人可以做朋友嘛,没有问题的,但王东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坚决不同意我的说法。王东非常肯定地说,不行。要么是我,要么还是我,不能有他。普通朋友也不行。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了,他只好冲着我笑了笑,然后说,我承认陈七这个人不坏,但我觉得我比他更适合照料你。嘁!你嘁什么嘁?
事情就是这样的。分开后不久,陈七病了一场。不管是不是因为我,我都觉得这事儿跟我有关。但那个时候我人在南方,是听个朋友电话里说的。我也问过我自己,如果不去南方,我能去看望和安慰陈七吗?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说,直到现在,我也并不确定,我到底会不会去探望病中的陈七?这真的就像王东说的。王东说,这是我最担心的,因为你们并没有真的相互伤着对方,所以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实际上是存在的。但我觉得王东有点夸张了。
洗了澡之后,鼻子好像好了很多,不像先前那样堵得厉害了,人也精神了很多。我就打算出去逛逛,先去图书馆看看新书,顺便买几张碟来看,然后到超市买点吃的。于是我开始穿衣服。王东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我在电话上给他讲了我的安排之后,得到了他的绝对肯定,这都是我意料之中的,男人嘛,都喜欢女人在家安静地候着。
外面的阳光好得要命。虽然是深秋了,但下午的阳光还是很暖和。街边的落叶红黄相间,铺了厚厚的一层。有那么一瞬
间,我的鼻子一酸,突然难过起来。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之间物是人非,就是在这样的仓促中,人们热情耗尽,化为孤
独。
我感伤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能恰到好处,这倒不是我个人素质高低,而是说总是有非常凑巧的电话打进来,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喂?
哦。是你呀。不不,没什么好失望的。你还是那么敏感。只是没想到罢了。是呀,刚才我在洗澡的。是啊,没变,只不过是洗个澡,有什么好变的呢。什么?嗯,是有点感冒,不是注意不注意的事,该感冒就感胃了挺正常的。没什么,不用了,家里什么药都有。你什么事呢?
无论是从语气还是从内容上,对于陈七,我都不感觉陌生。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多。但说实在的,不陌生是不陌生,但那节奏我已经明显地不适应了,或者说,正因为先前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我对他这种节奏的不适应,才离开他的。刚刚跟王东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经常暗自想,我想陈七就像我走错的一段路,遇到王东,才是我的正途。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走错的路最终也会抵达终点,只不过要费些周折罢了。反正人生平淡,周折也不一定就全是坏事,你说呢?就像现在,我接惯了王东的电话,王东在电话里总是干脆利索地说事,即使是说到感情,也是很直接很耀眼地说,我想你。现在又突然地接到陈七的电话,陈七又在电话里像先前那样含而不露地说话了,他费尽周折地含蓄起来没个完,让我也觉得挺逗的。
晚上?我想了一想,然后对电话里的陈七说,晚上我有事儿,一个朋友要回比利时,我要去送送她。这样吧,有什么事
儿电话里说好了。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说吧。明天?明天估计我也有事儿的。我说。撂了电话,我就觉得好笑。陈七还是老样子。呵呵,如果陈七他真要看了《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说不定他也会无可奈何的呢,因为他就跟我写的那个陈七一个样,真的。叫含蓄也好,叫游移也好,反正这个陈七跟那个陈七一样,含蓄而游移。
林小楠把电话打到我手机1:时,我说我正无聊着呢。那这样吧,两个无聊的女人索性出来一起干点有聊的事情好了。
我拿上那本书和几张碟,打车去了陆羽轩。先前我们几个女的经常在陆羽轩喝茶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都不来了。不来就不来吧,还在电话上相互埋怨对方重色轻友。这有什么好埋怨的呢你说?一个女人,重色轻友是大优点啊,值得肯定和鼓励,等到遍体鳞伤几个回合之后,才能变成重友轻色的呢,但这中间的距离急不得啊,非得女人自己一步一个血脚印子走过去才行的。现在消失了很久的林小楠突然又出现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林小楠是先走一步也先清醒了的那一个
林小楠还是老样子。上次还是安丽芳过生日时我们见了一面的,但那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还是玫瑰乌龙。我早说过,喝玫瑰乌龙的女人都应该是火相星座的。乌龙是那种暖香的茶,玫瑰更是那种暖里带冷的香,很符合火相星座的直接和热情。林小楠是白羊座的,我是狮子座的,所以我们两个总是异口同声地点这道茶。
是不是哦?林小楠还是一脸认真地问我。你说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怎么还总像个小孩子一样瞪着个傻大眼问人家,是不是哦?假的吧?
林小楠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小女人。那个台湾人就是喜欢林小楠这个小女人的小模样。小模小样却爱装沧桑,此刻她左
手夹着那根细长的烟,右手不停地摩挲那只茶杯,一看就知道有心事。我知道她肯定有个不点儿不点儿的小心事,但她一定要装作很大很大的心事,要让沉默来突显一切无从说起的沧桑感。这也正是她这类将醒未醒的女人爱干的傻事。我的意思是说,跟朋友用不着,这些都用不着。
我说,怎么了?实际上我问她怎么了的意思是想给她个台阶,如果你愿意说,说出来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是说我就真想知道她那些破事儿。在我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才是事儿,别的就都是欲賦新词强说的愁。果然,林小楠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她认为只有不立刻回答我,才能够使接下来要跟我说的事情有分量。
林白领儿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中德合资的企业里做市场开发,她的上司是个台湾人。也就是现在她肚子里的这个小孩子的亲爹地。因此那个台湾人在银河湾给林白领儿买了一套房。也就是说,我被人给包了。林白领儿又点了一支烟自嘲地对我说。我望着她,一时间还真无法断定,她此刻的表情到底是真无奈还是有些在炫耀的意思,因此我就笑了,然后说,你们单位还有没有这号儿的大脑袋?黑的白的不限,秃头大胡子什么的也都将就,只要能包我一下,我不挑。我继续看着她,甚至有些动了感情似的说,要不你再做做他们工作,就当他们支持发展中国家下岗再就业了,我呢,也昨天的风雨今天从头再来,你说呢?你没正经的!林白领儿翻了我一眼。林白领儿的确聪明,她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
林小楠的大号斯不错,是普通老百姓所能想象的奢华和腐朽的完整版。她指着她那条大斑点狗说,就连它都是中产阶级的一道流动风景。说这话的时候,林小楠的身子肆意地朝身后宽大的沙发靠背靠过去,那感觉就如同她是沙特王子的心上人一样,一切都不在话下。算了吧,我想,她可能也是真的不容
易,受了强刺激的人都这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好几次,我看着她,但还是强忍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些话,我觉得此时无论我对林小楠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我的。那的确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过是想告诉我,她成功了而已。
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从林小楠那儿出来的时候碰上了陈七。陈七看到我显然感到很惊讶,但看得出来,碰到我,他还是很开心。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儿,陈七往自己身后一比划,我在这里买了一套房,你不是一直都喜欢这里的安静吗?
呵呵。呵呵呵呵。我当时就乐了起来。陈七是这么健忘的吗?你忘了吗?我们早就分开了。我站在陈七的对面,好奇地看着他,但却什么也没说。是谁说的,艺术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但在我看来,生活中发生的那些戏剧性的变化,是艺术永远也无法模仿得来的。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它有一种内在的、粗暴的生命力,它在摧毁那些美好事物的同时,其实也是在锻炼它自己,忘了伤疤忘了疼,好像一切就能真的从头再来了,因此生活总是显得生机勃勃地虚假繁荣。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我的那个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里,陈七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无视于生活中那些痛苦的纠结,面对各种矛盾,他永远采取回避和逃避的方式,自欺欺人。有些人一直是这样长大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任何矛盾面对面,面对挑战和威胁,他们总是本能地采取柔软的方式对待,但这种柔软的方式不是妥协,而是逃避。奇怪的是,也真有一些矛盾在逃避的过程中被岁月自行消解掉了,不复存在了,但我还是认为,尤其在情感上,任何回避和逃避,哪怕仅仅是企图,都很可能最终
将事物导向你所希望的相反方向,就是这样。
此时,我面前的陈七跟我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里的陈七一样,又在我的面前开始了那种梦游一样的回避。这次他回避得有点大了,他想直接跳过时间,权当这一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昨天晚上我才和他从冰淇淋店里走出来,现在又见面了似的。是不是他就是这样觉得的,觉得说,从前我们之间的那些摩擦和矛盾经过时间,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是我忘了那些吗?当然这是陈七最希望的,从此刻他看我的眼神就明白了,这也正是我突然笑起来的原因,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跟礼貌不礼貌没有关系。我不是觉得我面前的陈七天真,而是觉得他实在是太天真了,尤其他把我领到他那间大房子的时候,除了吃惊,我更加感觉到,陈七他实在是太爱玩儿了,玩儿着玩儿着就忘我了,捎带着也忘记了我们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分开了这个事实。
但我承认,我还是不讨厌他,尤其当我站到他那个大卫生间的时候。先前我和陈七在一起闲聊时,我说过的,我说我将来要有个大房子,我一定要把所有的银子都浪费在卫生间上。我喜欢在卫生间里做我喜欢做的事儿。而此刻我眼前的这个卫生间,无论从格调还是从款式,样样都是我钟爱的模样。他是那么细心的一个人吗?怎么会记得我随便说过的那些话呢?
又让我突然笑起来的原因是这样的,我顺手拉开了右侧的那个浴帘,超大的浴缸里撒了很多的玫瑰花瓣儿。于是我就站在那里,背对着陈七抖起了肩膀。我感觉此时的陈七有些难为情了,但更让他陷入尴尬的是接下来他说的那句话,他有些局促地在我身后解释说,是钟点工撒的可能。我回头看了看陈七,然后继续笑着说,那你们家钟点工随你了,喜欢玫瑰。
话是损了点儿,但我肯定陈七不会计较我的。他太了解我的脾气了,如果他现在跟我计较这个,那他后面想要对我说的话,基本上就没人在听了。
客厅很宽敞,朝南的几扇落地长窗此刻是夜晚透进来的柔和光线。沙发是橙色的,窗帘是橙色的,甚至两双拖鞋两只杯子也都是橙色的。我的确跟陈七说过我喜欢橙色,但我第一次置身在橙色的风暴里,尤其还是事过境迁的橙色里,那感觉真是怪怪的。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来设计装修这个房子,每一个细节我都在猜测,你会不会喜欢呢?我常常一个人站在这里以你的眼光打量它,我真希望我是在为你做这些。陈七一边说,一边点了一支烟,仿佛跟他分开的那个女人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一个。
等我再打量这间屋子时,的的确确,所有的细节都无可挑剔。我敢说,一切都是按我和陈七当初闲聊时想象的样子搞的,看到这里,我就开始猜想这大半年来,陈七在这间大房子里忙忙碌碌的样子,挺为他感到心酸的。
看起来这间屋子跟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它的每一处,都是按着我的喜好布置的。但当我站起来重新转了一圈之后,我知道,它实际上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这完全是因为此刻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叫陈七的男人,因为我不再是他的人了,所以这里的一切都将跟我不再发生任何联系,哪怕是一点点。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心情就复杂起来。等我再转过身去时,陈七为我点了一支烟,他站起来,走到我的左前方,把那燃着的香烟递给我。我接过那支烟,在陈七的注视下慢慢地抽了一口,然后那淡蓝的烟雾就开始在我和陈七之间缓缓上升,在上升的过程中,那烟又渐渐地散开了。
陈七又向前迈了一步,也就是说,此刻,陈七几乎是完全正面地站到了我的面前,这对他来讲非常不容易,我了解他。但我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如果我真想发生什么,那我就会向后
退上一步半步的,那样,一切才可以像真的失去控制一样引人人胜。但我说过了,我了解陈七,或者说,我了解男人,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因此,那个瞬间,站在陈七面前,我既没有动,也没有任何不妥的表示,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陈七,然后仍然不紧不慢地抽那支烟。我知道我目前的这副轻描淡写的熊样儿很能让陈七感到伤心,但在爱情里始终都是这样的,总会有人感到伤心,既然陈七都已经伤心过一次了,那再来一次好了。
说是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过去的那些岁月是岁月啊,左一天右一天的,不是别的其他的什么。那岁月里有过我的爱情,那爱情跟陈七有关,可是现在,当我此时又突然置身在这样一个情境里时,我突然感觉,无论是过去的那些岁月还是我此时眼前的这一切,都很模糊。
我的手一抖,那烟头就直接掉到了地板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陈七就很紧张地蹲下去捡那个烟头。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当我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陈七也刚好反应过来广,他直起身来,很窘的样子看着我,刚想冲我解释什么,我立刻笑了,同时也完全恢复了先前的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仅无所谓而且我还隐约感觉到了轻松。我就那样轻松地笑着说,心疼了吧,密司陈?我的手向外侧一划拉,这么大个豪宅咱不在乎这一星儿半点儿的瑕疵,好不好?说完我还用力踩了踩刚刚掉在地上的那个烟头,然后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哦?德国地板不怕烫的嘛。
说过这句话之后,我看到陈七的脸,突然红了一下。
我朋友新开了一个咖啡馆,出大门左边就是了,去那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