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阁现今已能下床走动,但也不能有太多活动。他亦知外面风声很紧,千牛卫如今恨不得挨家挨户搜寻内卫踪迹。
不过旧臣一派虽纵容千牛卫这般放肆,但十二卫中亦是存有派系,相互制约之下,千牛卫也不至于太过横行跋扈。
加上现在新君登基,年轻一派都野心勃勃,上远更是摆了一副要积极推新政的架势,甚至将裴良春这颗棋子重新捞出来用,御史台中人员大变动,纠弹一事上竟是比之前还要严苛。
上远几乎控制了御史台的一大半势力,十二卫中有近乎一半都是她的人,旧臣们也不得不忌惮。
沈凤阁也只听蠢仆说了一些零碎消息,便将当前局面都拼凑修补起来,将大致情况都猜了个清楚。
他对权力本身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他眼下最担心的,竟是太师府中那小小孩子。但他却没法将她接来,毕竟他在对付小孩子一事上,能耐基本为零。又何况,这孩子在袁家生活了那么些年,有爷有娘,想来也不肯认他。
沈凤阁虽劝说自己想开些,可他却又一直放不下此事。
他在平康坊小宅中等消息时,终于有人敲响了门,随即便传来裴渠的声音:“是我。”
沈凤阁许久未得他消息,赶紧令蠢笨小仆前去开门。
马车行至门口,裴渠折回车中将南山抱下来,径直便往宅中走。他来不及与沈凤阁解释太多,只将南山安顿妥当,这才出了房间。
沈凤阁已在外候了多时,裴渠却径直绕开他,手中拿着白布药瓶走到屋中坐下来,开始旁若无人地脱外裳。
沈凤阁见他脸色奇差,便猜到他身上有伤。果然,他解下来的布带上血迹斑斑,看来的确不算什么轻伤。
因伤口在后面,裴渠换起药来极不顺当,沈凤阁抿抿唇,索性走过去帮他换药,并趁着当口,问明了情委。他听完甚至还说了风凉话:“我曾让你们暂时避得远一些,都当耳旁风吗?”
裴渠没接话,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沈凤阁动作利索地给他换好药,将他外裳拉上去,却听得沉默了许久的裴渠问道:“南山从何时吃不出味道?”
“在你去国离家之前。”沈凤阁语气冷淡,已没什么情绪可言。
果然,是在去国离家之前。
裴渠原先一直以为她是离开裴府之后不小心误食了什么才致此,可万没想到,竟错得这样离谱。
他想起离开长安之前某晚,宫中有人送了精美果子来,说是圣上为他践行。
他忙着收拾行李,果子盒就放在桌上,朝歌趴在桌前面看他收拾东西,顺手便拿了吃。
那时他收拾东西费了好长时间,转过头再看趴在矮桌前的朝歌,见她已不吃果子,便问她是不是不好吃。朝歌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又伸手拿了一只果子。
她沉默着不说话,他却以为是因为近离别的缘故,所以格外照顾她的情绪,走过去时却见那果子盒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只。
他恰好也饿了,于是顺手拿起那最后一只果子,正要吃,朝歌却将手伸过来,费劲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他手里抓着的最后一只果子,睁大了眼睛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吃下去。
盒子空空,果子全进了她小得可怜的胃。
那时候他苦笑道:“好吃到这地步吗?一个也不肯留给我?”
小孩子拼命点头,因为努力吞咽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
这些年他一直不明白这勉强中的真正意义。
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时朝歌吃着吃着渐渐嘴里没味,警觉的她猜想点心可能有些问题,又怕他误食,情急之下便将它们全部吞下。
那努力吞咽,真是这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
黄昏左近,沈凤阁给裴渠换完药,径自点了灯。裴渠独自吞咽旧事,沈凤阁亦有事情琢磨,屋中便是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以北曲的歌乐声为背景,断断续续。琵琶声凄婉又生涩,歌者的嗓音也不是十分动人,凑在一块儿,听起来便格外不舒服。
沈凤阁起身走到庭院中,四下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对屋中沉默的裴渠道:“你先前种下的瓜苗都快晒枯了,种下去便不管了吗?”
裴渠都快忘了院中瓜苗。近来遭遇太多事,以至于在农事上也荒了许久。但他只要想起多年前朝歌吃果子的情形,心中便堵得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那时她还只是个幼童,虽经历过残酷世事,但吃不出味道那一刻也一定恐慌无比。他难以想象她吃完果子默不作声伏在矮桌上时内心的孤独与斗争。
因怕他知道,怕这件事困住他即将远行的脚步,所以在知道果子有毒后仍旧全部咀嚼吞咽下去,那小小脑袋里做出这样的决定耗费了多少勇气,之后又克服多少恐惧,都是他所没有体验过的。
何况那时她还面临即将离府的未知前路,此后又历经种种变故,承受过诸多他所不知的痛与血泪,却依然这样活下去。他专司种植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韧性至此的植株。他无法体会她这些年的经历,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支撑她走到现在,但这一切,都令他心痛不已。
相较之下,后背的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裴渠很少这样难过,哪怕那时知道生母的事,也未曾这样失控。只因他曾经手握那个孩子的命运,却又半途抛开。
这时沈凤阁已折回了屋内。他走到裴渠面前,忽然递过去一瓢水。
裴渠没有抬头。
沈凤阁波澜不惊淡淡道:“既然瓜苗已种了下去,该做什么你应比我这个从不事农活的人更清楚。”他说着懒怠地看了看外面,“这时节天热,放任着不管大约就真会枯死了。不论心情如何,还是去浇瓢水为好。”
沈凤阁言语之中似乎意有他指,气氛顿时陷入一片凝滞之中,可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打破。裴渠陡一蹙眉,起身看了一眼沈凤阁,沈凤阁亦眯了眯眼,细辨了一下敲门的节奏,迅速得出结论——陌生人。
裴渠从容接过沈凤阁手中水瓢道:“西边卧房柜子后面有暗门,你带南山先在那里避一避。”
若只是例行搜查,理论上不会搜得太仔细。于是裴渠对外应了一声,握着水瓢走出屋门,走到庭院里,回头见沈凤阁已往西边去了,再磨蹭了一会儿,这才给外边的人开了门。
裴渠一眼便瞧见了暮色中的红衣铠甲,来者正是千牛卫。领头千牛卫看了他一眼,裴渠很快认出了他:“九郎?”
“裴哥哥!”徐九郎也是认出他来,又惊又纳闷,“裴哥哥不在家住,如何搬到这里来了?”
裴渠握着水瓢道:“家中容不得我种菜,我便搬了出来。且这地方离万年县廨更近,也方便一些。”
徐九郎想了想回道:“这倒也是。不过裴哥哥似乎许久未露面了,我阿兄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的确遇上一些事,还受了些伤。身体不大好遂没有再去过县廨,一直在这里养伤。”他简直算得上诚实。
徐九郎见他的确是面色苍白,且说话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嘶哑,看来的确是身体抱恙。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裴渠在内卫暗杀名单”上的传闻,便理所应当认为裴渠的伤亦是拜内卫所赐。
念至此,他竟还忍不住叮嘱裴渠几句:“近日朝廷上下虽已尽力在剿杀内卫,但其残余势力实在太多,裴哥哥还是要小心再小心,免得再受伤。”
裴渠点点头。
天真的徐九郎领着下属往后退了一步:“我就不叨扰裴哥哥了,多多歇息,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
裴渠顺理成章道了谢,徐九郎随即领着一众千牛卫浩浩荡荡走了,例行搜查竟是连庭院也未踏足。
待他们彻底走远,裴渠这才关上门。他回庭院给瓜苗浇完水,随后进了西边小屋,却见沈凤阁并未带着南山藏进暗门内。
沈凤阁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今日碰上徐九是幸运,但这地方已不安全。”
“京中已没有安全的地方。”裴渠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南山,道,“短时间内去哪儿都一样,如今只能期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两京之地容不下她,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命运对一个人苛刻至此,但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沈凤阁道:“避开中原和淮南一派,尽可能往河朔走。她去哪儿都有饭吃,在两京反而越困越不知所措。”
河朔一派与朝廷对立已久,割据局面也已形成。朝廷的手伸不到河朔,河朔官员任命也轮不到朝廷发话。即便是心脸厚黑诡计多端的旧臣一派,也对河朔毫无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嚣张下去。
“台主又打算去哪儿?”
“对我来说无所谓。”沈凤阁如是说,想了想却又道,“若非要选个地方,我会去淮南。”
“为何是淮南?”
“有最鲜嫩的鱼鲙。”沈凤阁到如今仍然对鱼鲙痴心一片,好像有鱼鲙的地方便能成家。他正了正色,透过虚掩的门往庭院看,平静地接着说道,“松华是淮南人,她未能回去,应当觉得十分遗憾。”
“带上十六娘一起吗?”
“不了。”这件事沈凤阁已思量了很多天,这时却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言辞中尽管很笃定,但语气中分明有一些勉强。
裴渠见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被沈凤阁反问:“你打算与南山一道去河朔吗?”
裴渠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北曲的歌乐声也暂时中断,不久便又有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唱起来,婉转凄恻,似乎在说一个悲伤故事。沈凤阁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了裴渠与南山二人。
南山侧身睡着,额头潮湿,全是冷汗。裴渠搭住她的手探了一下脉搏,随后在她身侧躺下来,打算睡一会儿。
他在思索前路的同时,南山却忽然伸出手,往前抓住了他的前襟。那一只手非常用力,骨头凸着,青筋显露,腕处的伤已经结痂。裴渠见状,便伸过手揽住她,轻抚她后背安抚她。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南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裴渠将手指探入她潮湿的发间,一点点耐心理顺,这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街鼓声还未落尽,裴渠便穿戴整齐出了门。平康坊紧挨宣阳坊,即便是步行去万年县廨也很快。
裴光本听得外面动静,挑起公房小窗帘子朝外一看,一见是裴渠连忙探出头去:“我还以为你死了哪!”
“叔公早。”裴渠远远地与他打了招呼,随即走进公房内在裴光本对面落座。
裴光本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迅速得出结论,并道:“哪儿受了伤?影响拿笔吗?不影响以后不要无事旷工。”他忍不住抱怨,“一堆破事,只拨一个县尉给我,且这县尉还总不在,哪里忙得过来哟!”
他说着很烦躁地看看窗外。一大早县廨内的夏蝉便吵个没完没了,真是与那些讨厌的十二卫一样。裴光本忽然凑上前,神秘兮兮地与裴渠道:“我家小山山真的是内卫吗?你知道她现下在哪儿吗?”
“不知道。”裴渠淡淡地说,“下官这几日亦是死里逃生,顾不得那么多。”
裴光本叹口气:“这天看着晴朗,实际上乌糟一片,真是烦也烦死啦。”尽管看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但新君能否坐稳这个位置却不好说。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老头子这时也只是说,“我只能是随波逐流啦。”
权力中心以外的人,大多数只有被选择的份。
裴光本说完站起来拍拍公服褶子:“多思无益,快去干活。”他正要走,却又一拍脑袋说,“哦对了,若你知道我家小山山在哪儿,千万告诉她别去领凤娘的尸身,那群家伙挖了坑让她跳呢。”
“凤娘?”
“凤娘走了。”裴光本摇摇头,“大约是怕和上回一样牵累小山山,所以自尽了。千牛卫扣了她尸身,等着小山山上当呢。那丫头在旁的事上还算冷静,一涉及到凤娘便全无理智可言,可千万别让她冲动。”
老头儿与他讲这话,分明是笃定他知道南山下落。裴光本打心眼里希望这丫头能无虞,若裴渠能护住她,也是好的。
裴渠在县廨处理条陈忙了近乎一整日,临近傍晚,他正打算回去,收拾好东西看到公房小窗外站着一个小小身影。
他挑开帘子看到了顶着一只大帽子的十六娘。
小十六娘瞅瞅他,登时转过身“噌噌噌”跑出了门。
裴渠放下帘子出门,外面却不见了十六娘身影。他甚至以为方才全是幻觉,直到走了一段,出了宣阳坊,一回头,却见十六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裴渠倏地止住步子,回头问:“跟着我做什么?”
“不干什么……”低低的稚气声音。
裴渠与她僵持了一会儿,转回身继续往前走,而十六娘亦是跟了他一路。到平康坊北曲的小宅时,小丫头已是走出了一身汗。
裴渠在门口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门,十六娘则拿下大帽子拼命扇风。
她扇得正起劲时,门忽然打开了。
小十六娘看看来人,抬起头张了张嘴,果然一副惊愕的模样。她掉了一颗门牙,张着嘴看起来有些滑稽。
前来开门的沈凤阁也是愣了一愣。
她突然喊了一声:“台主伯——”顿了顿,“爹爹……”
沈凤阁愣了一愣,只见眼前小人斜挎着一个包袱,大帽子捧在怀里,满头是汗。她见他不应声,又转了转眼珠子喊道:“台主是我爹爹对不对?”
沈凤阁回过神来,却是看向裴渠,面上恢复常色:“你带她来的吗?”
还未待裴渠回答,小十六娘抢先交代:“是我偷偷跟着来的!”
诚实的小孩子按说该得到表扬,可却没想到她话刚说完,沈凤阁将裴渠拽进屋内,迅速关上门,竟是将她关在了门外。
小十六娘完全蒙了,仰头看着旧旧的木板门发愣,但忽然就上前贴住门板细听声音。
门内,沈凤阁正蹙眉质问裴渠:“你就任由她跟着吗?你知道她是如何离的袁府,又是如何知道去找你的吗?”
小丫头来意不明,且张口就喊他爹,看起来像是离家出走,可谁知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小孩子心思纯善,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台主是担心有人会顺着十六娘寻到这地方吗?若只是因为此,大可不必这样冷酷地对待一个小孩子。”裴渠顿了顿,续道,“毕竟想要用十六娘当饵钓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应和:“就是就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话者正是听到了二人对话的小十六娘。
沈凤阁显是有些意外,却还是问裴渠:“一路上当真没有什么异常?”
裴渠刚要回答,外面淘气的小娃又抢着嚷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怂恿我出来找爹爹,我是自己偷偷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裴渠闻言转过身去,替沈凤阁继续发问:“那你为何会想到去找我?”
小娃隔着门板老实交代:“我走丢了……就只好去县廨。”她声音有点委屈,离家出走的小娃竟然觉得委屈!沈凤阁开了门,将耷拉着脑袋的小十六娘从门外拎进来,板着脸道:“你一声不吭出了门,你爷娘不担心吗?”
“太师府里的娘亲回汴州老家了……太师府里的爹爹也忙了好久不着家。”小十六言语中特意将生她的双亲和养她的双亲区分开来,吸吸鼻子,仍旧垂着脑袋。
裴渠拿过她怀里抱着的帽子,她正好腾出手来整了整肩上斜挎着的包袱带子,挪正后接着道:“我错了。”
小丫头认错比谁都快,看着很乖,心里歪歪肠子多的是,简直是狡诈界的高手。
高冷的沈凤阁没给她好脸色看,转过身就往屋里去了,她便只能抬起脑袋和裴渠大眼瞪小眼。裴渠瞥瞥屋那边,示意她过去说点好话,小丫头却鼓了鼓腮帮子杵在原地不动。
她想,好不容易撞上狗屎运才碰见台主爹爹,可台主爹爹却还给她坏脸色看,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起来。
小十六娘也是个臭脾气,自认为已经认过一次错,再低头实在是没出息,便一动也不动。
裴渠知她是与沈凤阁杠上了,又明白沈凤阁在与孩子相处一事上十分低能,便不打算插手,而是径直回屋看南山去了。
南山上回醒过一次后便又一直昏睡,实在令人担心。屋中光线越发暗淡,北曲的歌乐声则又响起来。
裴渠给南山喂完水,起身点灯,又顺手卷起窗边竹帘,瞥见沈凤阁走到院子里,与小丫头你瞪我我瞪你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无可奈何地将小丫头拎进了屋。
蝉鸣一声弱过一声,渐渐低了下去。暑气随西沉的日头缓慢消减,厨舍里饭菜香弥漫,小仆将晚饭端到堂屋中摆好,临时凑在一起的“一家人”便开始用饭。
沈凤阁与裴渠都没甚胃口,吃得又慢又少;小十六娘则抱着一只碗埋头拼命吃,看起来像是饿了一整天。她将面前小案上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就差抱起盘子来舔。她吃完了抬头看看两个大人,想说什么却老实闭上了嘴,只抹抹额头的汗,道:“为何台主爹爹会与裴叔叔一起住?”
裴渠不作声,沈凤阁也不说话。小丫头霍地站起来,又琢磨了半天说:“我想洗澡……”
她满头满脸都是汗,看起来脏脏臭臭的,不让她洗实在说不过去。
沈凤阁搁下筷子走到小丫头案前将她拎出来,步子不停地将她丢进了南山的睡房,正要去厨舍拎热水来,小丫头却眼尖看到了榻上的南山,惊道:“南山姐姐!”
她说着扑过去想将南山喊醒,可身后却伸来一只手将她拎到一边:“不要鬼叫。”
十六娘倏地闭上嘴,她瞥见了南山袖子上的血迹,便吓得有些蒙,反应过来之后便明白事情可能比坊间传得还要严重。
沈凤阁将热水倒进浴桶,又将包袱扔给她,随后叮嘱一声“老实洗完就出来”便关上门出去了。
小十六娘对着那关上的门做了个鬼脸,之后磨磨蹭蹭脱衣裳,目光还总往南山那边瞟。她踩上小矮墩爬进浴桶里,搓搓脸搓搓背搓搓头发,自认为洗干净了就要爬出来,可她手滑脚滑的,浴桶又高,连个垫脚的东西也没有,实在是很难爬出来。
她努力了好几回,最后“扑通”一声掉回去,摔得背疼屁股疼。她“哎哟”了一声,躺在水里仰面说:“我又掉下来啦。”
接连掉了好几回,小丫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动静。她趴在浴桶边瞅了瞅,只见床上有个身影坐了起来,便忙嚷道:“南山姐姐南山姐姐!”
南山初醒,还没能完全醒过神。她头痛得非常厉害,整个人很虚,迷迷糊糊看到浴桶边上趴着个人正在求救,努力了好久这才下了床,头重脚轻地走到浴桶边,将手伸过去要抱她出来。
小十六娘瞪大了眼惊讶道:“南山姐姐好厉害,刚醒来就能抱得动我!”
南山声音哑得几乎不能听,她将小娃子捞出来便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你还真是‘扑通’‘扑通’个不停啊……”
“南山姐姐全听到啦!”小丫头完全忘了自己还光着身子,将南山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还想再问些事,最后还是南山扯过旁边的布搭到她身上,她这才“嗷”了一声,赶紧翻包袱找衣裳穿。
南山靠浴桶坐着,半睁着眼哑声问:“你为何会过来?”
“我跟着裴叔叔来的。”小丫头迅速套好衣裳,转过身面朝南山系衣带,“近日听到好些关于南山姐姐的事,可担心了……”
“哪些事?”南山闭了闭敛精神,顺口问下去。
“眼下到处都贴画像,那么多画像里面就有南山姐姐……”小丫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坊间传闻,南山便安静闭目坐着听。
沈凤阁在堂屋等了好长时间,见那屋还没有动静,忍不住皱皱眉,走过去正要抬手敲门,外面的大门却抢先一步被人敲响了。
沈凤阁眼下不方便露面,又碍于十六娘在里面洗澡,便转过身去了厨舍。裴渠自堂屋出来,走到门口问了一声,对方隔着门回说:“某等是从吴王府来。”
裴渠手放在大栓上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吴王府执事,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夜间出入平康坊是京中某些手握特权的人士惯做的事,吴王府这时来人并不奇怪,也并不会令人起疑。
裴渠见此情状,心中有几分揣测,却也不能完全摸透吴王的心思。
执事请裴渠上车,裴渠遂将小仆唤来低声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执事离开。
小仆将大栓放好,见沈凤阁从厨舍走出来,便对他如实禀告了裴渠交代的事,无非是照顾南山一类,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沈凤阁关心的重点是吴王相邀,按说吴王低调多年,与朝臣也鲜有往来,深更半夜请裴渠前去有些莫名其妙,然沈凤阁知道吴王与裴渠曾是故交,若不是诸王连谋一事,恐怕这两人至此仍旧会是好友。
吴王难道是要找回这个老朋友吗?
此时的吴王府内,吴王正坐卧在床上接受大夫诊治。这大夫正是上远遣派而来,先前已替吴王诊过多次。大夫此次诊完再次换了药方,又迟疑地问吴王:“贵人可是按时用药了?”
“用了。”吴王低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单薄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破掉,“我倦了,就到这吧。”
吴王头一回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大夫只好留下药方匆促离开,一刻也没能多停。那边小仆前去熬药,吴王便坐着等。
裴渠到时,小仆恰将药碗端进房内。吴王破天荒起了身,从小仆手上接过了药碗,寡淡的脸上有积聚的怨怒慢慢铺开。
小仆无意瞥到那表情甚至吓了一跳,赶紧弓着身离开,他刚将门带上,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得房内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
而这时的平康坊北曲小宅内,沈凤阁正坐在堂屋看书,却忽听得外面传来动静。他搁下书,以为是十六娘那小丫头终于洗完澡出来了,又别扭着不怎么想理她,遂拿起书继续看。
可还没过一会儿,便听得小十六娘尖利的嚎叫声:“不好啦!南山姐姐忽然跑出去了!”
沈凤阁霍地起身走出去,只见十六娘站在廊内吓得惊慌失措地指着门口道:“刚刚南山姐姐像疯了一样跑出去了!”
“你同她说了什么?!”
“我……”十六娘往后退了两步,“说她家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