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醒来时后背疼得难动弹,他隐约只记得在林中被千牛卫追杀,肩头后背皆中了箭,南山敏锐发现不对劲,一把扯过缰绳,回头喊了一声“老师抱紧,别跌下去”便朝林子深处狂奔。
南山即将熄灭的斗志仿佛又燃了起来,耳朵亦是好使得很,反应比谁都迅疾,轻巧地避开身后的箭,陡然拐进难走的小道,努力将千牛卫甩在身后。
她几乎拼尽了全力,一生中没有比此刻更想求生。
这场景裴渠大约会记一辈子。他先前一直将南山当作九年前那个孩子,然事实上,她却已从一株小苗艰难地蹿成了一棵大树,能经风雨,能受日晒,能忍冰雪,坚韧得令他难以想象。
“往终南山道观走。”
身后的千牛卫已距离他们越来越远,裴渠的头越发沉重,也只能这样嘱托一句。
南山袖口亦渗出血来,她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伤口裂开很疼。她能感受到裴渠近在咫尺的体温、呼吸,小小的身体便似乎蓄满了无尽力量。
九年前他将奄奄一息的她从尸堆中翻出来,而今,她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终南山素来不易行,而这口气却撑着她带着裴渠最终抵达了山上道观。
裴渠努力回想了一番,很多事却记不大明朗。他环顾四周,只见小案上静静焚着熏香,而香炉旁边则是数不清的白布条与药罐。
“郎君千万不要乱动!”一名小道士推门而入,见裴渠试图翻身,立刻冲上前阻止。
裴渠辨出了那小道士的模样,确定自己此时的确是在观中。
是南山将他送来的吗?
那么,南山在哪儿?
裴渠罔顾劝阻想要坐起来,那小道士赶紧上前按住他肩膀,又心疼地伸手去摸摸自己方才耐心给他捆好的布带,委屈地说道:“贫道刚给郎君换了药!看!又渗出血来了!”他方才捆得很是精心,可不想这么快就又换一次。
小道士欲哭无泪,裴渠看看他,还是坐了起来。他唇色白得有些可怕,小道士不高兴地瞪瞪他:“郎君要是再昏过去,贫道要被师尊责怪的!”
“不会让你为难的。”裴渠声音十分嘶哑,说话时牵动伤口都疼。他低头忍了会儿,又问,“我只想知道,与我一道来的那位娘子,现今身在何处?”
小道士见鲜血不断渗出来,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转过头去取药瓶及白布带。
裴渠又问了一遍,他这才有些蠢蠢地回说:“不知道,那边有师尊照看着,好像没什么问题。”
小道士絮絮叨叨,低头裁好了白布带,赶紧又跑到他面前来要给他换药。
裴渠伸手挡了一下:“先慢些换药,我得去看一看。”
小道士高声嚷道:“不行!师尊说……”
他话还没说完,道长云冠子便已走到了门口。云冠子前脚踏进门,小道士就大声告状:“这位郎君特别不听话!他非要下床行走!刚刚才换的药,这会儿白布都快被血浸透了!”
撇清自己的责任后,小道士聪明地往后一退,将位置让给了仙衣飘飘的师尊。
云冠子不急不忙地走过来:“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只是想去看一眼。”裴渠声音更低哑了。
“她眼下比你好得多,只是需要休养不宜多走动,你还是将自己先养好了再说罢。”云冠子说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又低声嘱咐小道士,“汤药赶紧喂下就省事了。”
小道士恍然,一拍脑袋忙与裴渠道:“药应是熬好了,贫道这就与郎君端来,郎君先喝了也精神些!”小道士说完就飞奔出门,没过一会儿便将药端了来。
裴渠此时状态极差,实在坐不了多久。于是被小道士灌完汤药,便又只好躺下。这汤药中显然加了些安神药,令人喝下去头脑昏昏沉沉。
裴渠俯卧在床榻上,任由小道士给他换药布,而云冠子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好久才出去。
南山的状况其实更差,常年饮食无律又肩负巨大压力,底子本来就不好,加上这阵子频繁受伤,若不是意志力强撑着,怕是早就倒了。
前日她硬扛着将裴渠带上终南山道观,在看到出来相迎的云冠子时,竟是支撑不住直接栽倒了过去。
这样一匹跑了太长时间、耗了太长时间的马,一旦倒下,是很难再站起来的。云冠子也算是医中好手,却也免不得为之担心。
云冠子早年与裴涟君有很深的交情,在医药一事上,更是相携的同道中人。只可惜后来裴涟君几尽走火入魔,又在辨识人心上太过单纯,竟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这些年他虽久居深山,山下之事却也知道不少。他知道裴涟君当年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几经打听,才知这孩子以裴晋安幺儿的身份活在人世;他亦知道这孩子曾因诸王连谋受到牵连,以至于去国离家;他还知道这孩子在诸王被剿杀过程中救下过另一个孩子,而很显然,南山就是他救下来的那个孩子。
南山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两人如今有缘再重逢,倘若南山救不回来……
云冠子心事重重,走进药室时,看炉子的小药僮忙站起来道:“丸药已是制好了,要送去给那娘子服下吗?”
云冠子点点头,小药僮便赶紧拿着药进了里面一间小屋。
南山久久不醒,云冠子只能慢慢让她试药,能不能缓过来,便只好看天意了。
道观中的日夜似乎比城市中的日夜要漫长得多,观中每个人仿佛都在昏睡混日子,而外面的人世却时刻都在奔走翻滚。
终南山千峰叠翠,看起来绵延无边,站到最高峰,却又可遥望龙首原。巍峨宫群依稀可见,而那宫殿中如今则热热闹闹地迎来了新主。
登基大典隆重而浩繁,李佳音在这炎炎夏日里穿着厚实沉重的礼服,听礼部宣读诏书,接受朝臣跪拜。一项项仪程下来,佳音已是出了一身汗。
若先前还只是隐约明白,如今他却清楚知道,自己坐在了代表着权力核心的宝座上。他只觉得宝座冰凉冷硬,而头顶、肩上千钧万钧重。
他很想回头去找一找自己的父亲,可身后除了宫人什么人也没有。他的父亲,他的姑姑,如今都在宝座之下,并不在他身后。
小孩子任由一群大人安排引领着完成了这场大典,又听到了些许重要的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几乎都着紫袍玉带佩剑,是将来要辅佐他坐好这皇位的人。
尽管好像自己肩上的重量被分担了许多,但他对这些陌生面孔,生不出任何信任。他每每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想起骊山行宫中那些陌生面孔近乎霸道又无理的举动,便不由对他们心生畏惧。
新君带着满心的惶恐与不安接替了帝国的皇位,而宝座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吴王几乎是被宫人搀扶着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而上远从头至尾都面容平静,可她回到寝宫,却将宫女吓了一跳,她掌心全是斑斑血迹,指甲掐进肉里,是满满的不甘心。
至于老臣们,则是得意过一阵又不忘赶紧回家。内卫未除尽,便一刻不能松懈。
千牛卫增派了人手,没日没夜全城搜捕梅花卫,更是将一大批内卫的画像四处张贴,鼓励百姓见之便报官。
这许多画像当中,有那么一张即是南山。
官媒衙门的人瞧见了,更是指指点点:“呀!南媒官竟是内卫!真是可怕呀,整日里看着人畜无害的,没想到竟是这等货色!还好我与她没什么来往,不然岂不是什么都被她知道了?”
“哎哟哎哟吓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又一九品媒摇摇头,想了想却说,“哎?可这南媒官,她家里还有个瞎眼的乳娘要照料吗?南媒官这下跑了,她家这乳娘……”
“是啊是啊,平日里南媒官将这乳娘看得可重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她家乳娘。这下竟是只顾自己跑路,连乳娘生死也不管了!”
“依我看不会,南媒官应是十分重情重义的人。如今可能只是暂避一避,为了这乳娘也一定会回来。所以啊,官府要抓南媒官,派人守在她家,一定能逮个正着。”
“不光她家,还有邻居!你可不知道,南媒官在坊中人缘好得很,这些人哪怕知道南媒官是内卫,估计也是会帮她的!他们那坊啊,就该重点盯着,不然南媒官狡兔三窟,不好抓。”
同行之间大概很少有真情义,看到比自己好的人不小心掉下去了,哪怕平日里无冤无仇,都忍不住踩上两脚。
一群媒官嘀嘀咕咕议论着,一旁的千牛卫听了许久,走上前道:“方才诸位娘子所言可都为真?”
媒官们拼命点头,其中一人更是斗胆问道:“为何特地抓这南媒官?她杀了许多人,还是做什么了?”
千牛卫回道:“这个叫南山的梅花卫,借媒官职务上的便利,手里握着许多人的资料,且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知道的事恐怕多得无边。上官特意点名要将她活捉归案审问清楚,诸娘子有什么消息一定得告知官府,不然——”他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的面孔,“当窝藏罪论处!”
一众媒官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吓唬,赶紧将知道的事都悉数交代了,得了千牛卫应允,这才慌急慌忙地各自散去。
凤娘因太久未得南山消息,于是一早搬去了隔壁娘子家。隔壁娘子似乎也隐约了解一些情委,只将凤娘藏在家中,对外也声称不知凤娘去了哪里。哪怕是那天裴渠过来寻,她也对裴渠讲了同样的谎话。
这会儿凤娘正在厨舍内给隔壁娘子打下手,她能做的事虽十分有限,但做得很仔细。隔壁娘子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拍拍手直起身来,见凤娘眉目间似有隐约忧愁,便劝道:“你莫要担心,南娘子一定没有事的。等这阵风头过了,也定会来接你走的。”
凤娘却摇摇头:“眼下局势太危险了,我家娘子最好是能走得远一些别再回来了。”
“可知你家娘子往哪里去了?”
凤娘在这件事上倒警觉得很,不肯轻易透露南山的去向。她含含糊糊回道:“不知道,娘子走时并没有说。”
凤娘既这样说,隔壁娘子也不好再多问,但她心里总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右眼皮子跳得实在太厉害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凤娘道:“这阵子住在娘子家中实在是太过叨扰。我下午便住回去,免得给娘子家添麻烦。”
隔壁娘子放下筷子,竟是一阵沉默。
凡事无常,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南山既然被官府追究,凤娘大概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若有心人举告,很可能会将她一家也牵连进去。隔壁娘子看看自己的一对小儿女,抿了抿唇道:“那逢饭点过来吃罢,若不方便,我给你送过去也行。”
凤娘对这样的照顾已是感激至极,遂又收拾包袱搬了回去。上一回她被裴良春抓去,便没想着要活着回来。如今她也是一样,只求南山能平安活下去,自己的生死倒是无所谓的。
终南山上已渐渐入暮,裴渠再次醒来时,小道士仍旧在屋里守着。
大概是守了太长时间,小道士坐着打起了瞌睡,头耷拉着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裴渠没有惊动他,忍着痛小心翼翼坐起来,试图下床去。
小道士头往下磕了一下,又猛地抬起来,盯住裴渠愣了一愣,即刻反应过来嚷道:“师尊哪!这郎君又醒了呀!”
云冠子像是有千里耳似的,竟是马上就赶了过来。裴渠这时已站了起来,扯过袍子往身上套。云冠子推门而入,见裴渠要往外走,忙道:“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南山。”
“你一走动伤口便要裂开,继续躺着。”云冠子的口气不容商量,他说着皱皱眉,打算摔门而去,裴渠却哑着声道:“我不过去也无妨,她能过来吗?”
云冠子不说话。
“既然她不能过来,恐怕情况也是危重,道长实在不必刻意瞒我。”
他说得冷静又诚恳,且也猜到了南山的情况。云冠子深知已没有了隐瞒的必要,便抿抿唇,叹口气道:“她还未醒。贫道试了许多药方,都无甚作用。大约是太累了,想要好好睡上一觉罢。你也别太担心,去那边看看就回来罢。”
裴渠闻声低头系袍子,却牵到了肩头的伤。一时间冷汗涔涔,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小道士赶紧冲过去帮忙,还忍不住嘀咕:“郎君真是犟脾气啊,非要将自己弄残废了才甘心吗?”他迅速帮裴渠穿好袍子,与云冠子道,“师尊,那我带郎君过去了。”
云冠子点点头,小道士便尽职尽责地搀扶着裴渠往药室去。
满堂都是药草香气,架子上更是堆满了医药典籍,往里走有块长帘子挡着,挑开帘子即是内室。内室燃着熏香,南山平卧在榻上,动也不动,似乎睡得十分沉。
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冠子坐在一旁,见裴渠来了,竟是认真看了看他才道:“刚刚才服下药,额头已没先前那么烫了,脉象也稳了许多。”
可就是不醒。
女冠子起了身,将位置让给裴渠,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住步子,忽然与裴渠说了一句:“你与涟君确实很像。”
裴渠意识到这观中并不只有云冠子与裴涟君是旧识,他回头看了那女冠子一眼,没有说话。
尽管他知道自己事实上是裴涟君的儿子,可他分明不认识裴涟君。他不知她是什么模样,也未听过她的声音。有关她的所有事,他都只能从小楼里的那些书帛中得知。
“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即可。”女冠子只留了这一句便出去了,小道士站在一旁抠鼻孔,想了想道:“贫道听说涟君是……”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只手伸进来将他抓了出去。
这时内室终于只剩了师生二人。裴渠伸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又探了探她的呼吸。体温刚刚好,呼吸也平稳,面容舒展平静,双眉并没有因为伤痛皱起,似乎当真睡得很熟。
女冠子虽已替她换了干净床单,但掀开薄毯,却也能从衣服上看到渗出的血迹。
宽松的袍袖遮住了手,裴渠犹豫着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她凉凉指尖,将宽袖往上推了一些,忽然就紧紧抿住了唇。
自手腕往上,伤痕累累。有愈合了一阵子的,还有皮肉还未长好的。
他环顾四周,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她原先穿的那身衣裳。裴渠费力捡过那身衣裳,一点点铺开,上面血迹看得他牙根都疼。他忍了又忍,却只是将唇抿得更紧了些。
过了好半天,他才叹出一口气来,重新给她盖好薄毯。
裴渠大约是在内室中待了太久,云冠子见他迟迟不出来,便亲自过来找他。
他原本是要来责备裴渠的,可轻轻挑开帘子,见到内室中的情形,便又悄悄放下帘子走了出去。二人同榻而眠,裴渠更是侧过身轻拥着毯子和南山,睡得也很沉。
此番景象令人不忍打断,云冠子将手背在身后走出了药室,仰头看着满天月色甚是慨然地叹了口气……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啊。
他才刚刚感叹完,那边小道士急匆匆跑了来,嚷道:“师尊不好啦!山下来了一群当兵的!”他气喘吁吁说着,站直了一指不远处,“师尊看到火把了没有?!”
“镇定些。”云冠子负手淡定地训了一句,“你带他二人去密室,快!”
“来不及了啊师尊!人都杀过来了,密室那边早就被人看住了啊,那群蠢当兵的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密室啊?!”小道士完全没法淡定,他都快要急哭了,“呜呜呜他们不会杀人吧?”
“怕什么怕?!什么时候道士怕过当兵的!”云冠子照训不误,道,“我去镇场子,你去将裴七郎喊醒。若实在没办法就往西边走,听到没有?”
小道士都快吓哭了,他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等事,且对师尊吩咐的“往西边走”完全没有概念。他急得团团转,反应过来要揪住师尊问清楚,结果师尊却大步流星地往道观前面去了。
千牛卫来势汹汹,数人头来了二十五六个。一到观中便先封住了他们的密室,让人无后路可逃,手段可谓十分狡诈狠毒。
云冠子到底是见过大场面,从从容容说:“开国至今,道教一直备受尊崇,圣上来了都不能太造次,今日如何轮到尔等凡夫俗子来闹事?”
“有人举告终南山道观窝藏梅花内卫,我等奉命来查,阻拦者不论是谁都会被抓,识趣点还是自己带路的好。”领头的千牛卫嚣张说完,竟还哼了一声,“臭道士。”
云冠子撸起袖子就要打架,领头的千牛卫一昂头:“有本事打啊!怕你不成?”
“打!”云冠子转头便招呼一帮小道士上前打,“道观之内岂能容得尔等竖子放肆?”
小道士多是三脚猫工夫,实在是很差劲,但胜在人数多,还能稍微扛上一扛。云冠子见双方打了起来,转头就走。他原本也只是打算让小道士们拖拖时间,并不指望他们能打赢。
可没料领头的那千牛卫却是无比眼尖,一见云冠子往外跑,忙喊道:“不要打了!追!”
云冠子听到后面动静,立刻改了方向。他原是要往药室跑,这时却带着一群千牛卫往相反的方向跑。老道平日里身体练得极好,跑得也是飞快,几乎是一路领先。千牛卫跟他绕着整座观跑了一圈才惊觉这臭老道是在坑人,于是当机立断停下来,命令道:“封观给我搜!阻拦者杀无赦!”
素来镇定的云冠子这时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也不知裴渠他们到底走了没有。
而此时的西京城中,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南山家隔壁娘子。她方才刚安顿好家中一对小儿女,便听得素来安静的坊中传来马蹄声。她心猛地一沉,推门出去便见灯火几乎照亮了整条街道。
她着急得差点被绊倒,努力想要稳住心神,却看到红衣铠甲千牛卫个个都凶神恶煞地站在南山家门口。
凤娘先前已将门给锁死,千牛卫喊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是一点动静也无。千牛卫又在外面厉声警告了几句,无果便要撞门。
这时街坊们均被这动静吵醒,一个个探出脑袋来偷偷瞧偷偷听,千牛卫猛地将门给撞开,领头那个举了火把飞快地冲进去,却转瞬顿住了步子。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廊下有燕子低徊,还有一个人。
数十支火把将庭院照亮,只见一人悬在梁下,脚下小案已被踢翻。
领头的千牛卫愣了一愣,挥手命令自己下属:“快去看看!”
下属赶紧跑去确认,一碰尸体发现已经凉了,便对站在庭院中的上官说道:“死了有一阵子了!”
千牛卫长官闻言走出去看了看,想找个街坊来确认死者身份。他几乎是一眼便瞧见了门外面的邻居娘子,手一挥,便有两名千牛卫上前将邻居娘子拖进庭院。那娘子本就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这会儿被千牛卫拽进了庭院内,见眼前情形几乎是吓得瘫倒在地。
白日里她还和凤娘一道吃饭,而眼下凤娘却成了吊死鬼,模样实在太过惨烈。邻居娘子回过神来,两眼已是潮湿,视界内的火把都变得朦胧起来,她看着那些嚣张的千牛卫,尽管心中呼号着不甘与愤怒,可想起隔壁屋子里正熟睡的孩子,她能做的却也只能是放声大哭。
千牛卫见这妇人哭起来没完没了,草草问了几句南山与凤娘的事,便不耐烦地走了。
千牛卫这一走,武侯铺的吏卒们将尸体从梁上卸下来,本打算按照无主认领的尸体来处理,却被隔壁娘子给拦住了。
“别瞎凑热闹啦,和这家扯上关系会容易出麻烦的。又不是亲戚,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好歹也会给她挖个坟埋了的。”好心的吏卒这样劝道。
隔壁娘子哭着拦住他们:“求求你们,将凤娘留下吧。”
吏卒一脸的为难,小声道:“不瞒娘子说,千牛卫还打算拿这尸体当诱饵的。所以说,这尸体怎么能交由娘子处置呢。”他说着便指挥手下抬尸体,又对邻居娘子道,“万不可与旁人说哦。”
邻居娘子蒙了一蒙,还没反应过来,吏卒们便已将尸体抬了出去。
这时坊间看完热闹的人们都打算闭户睡了。坊间前一刻亮起来的灯,则很快熄了下去。这伏天里的夜晚,走入深处时,也渐渐转了凉。
邻居娘子低头擦干眼泪,回想起许多旧事。她在南山家冷冷清清的小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将廊下收拾干净,又将梁下白布解下来,关好堂屋门窗,最后走时甚至还给庭院里快枯萎的瓜苗浇了几瓢水。
凤娘不想牵累南山,以死断了南山被千牛卫要挟的可能。可却没料到,死后却无法主宰自己遗体,还是要被利用。
邻居娘子替她家关好大门,又面朝门拜了一拜。
佛家认为人死到转世投胎这段时日乃中阴身,但若死者太过执着,就会一直守在死去的地方不去投胎。凤娘是个执拗的性子,这辈子也过得很是凄惨,邻居娘子希望她能保佑南山的同时,也能早些放开前世这些事,下一生过得好一些。
长安城复归平静,与之前千百个闭坊的夜晚并无不同。
城外终南山上,搜查却还没有停。道观里鸡飞狗跳,因千牛卫动真格杀了领头打架的小道士,其余小道士们便一哄而散,甚至有些心性差的,都开始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云冠子则被捆住手脚丢在大殿里,想动也动不了。
另一边,千牛卫则还在认真搜查着,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挨个来,小角落都不放过。及至药室,领头千牛卫霍地撞开门,只见一个守炉子的小道士。那小道士吓得赶紧站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是何人……”
话刚问完,便上来一个千牛卫揪住他,恶狠狠道:“老实点!”
那小道士吓得直哆嗦,却也很识趣地不吭声了。
“有没有其他人?”领头千牛卫边问边往里走,看到布帘子便顿住步子,警觉地辨听了一番,拔剑就将布帘子挥开。
那小道士惊叫了一声,千牛卫便赶紧往里冲,可空间促狭的内室里哪里有人?榻上空空荡荡,案上放了一些药瓶,角落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领头那千牛卫立刻让下属钻榻底下去查看有无机关密道,那下属拎着灯爬进去仔细找了找,出来后呸了几声,将灰吐了个干净,回禀道:“除了灰什么也没有!”
领头那千牛卫觉得有鬼,偏偏不信,还要亲自去查找一番,可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千牛卫将道观搜了个遍,最后回到大殿。云冠子见他们空手气呼呼地回来,心中便稳当了许多。老道皱皱眉,很不高兴地问道:“尔等找到了没有?!”
“狡诈老道,快老实交代到底将梅花内卫藏到哪儿去了!”一年轻千牛卫不甘心地嚷道。
云冠子摆了一张不耐烦的脸:“请问各位要找的是哪位?与贫道到底有何交情?贫道从来都不是乐善好施之辈,也素来懒得管闲事。贫道从未结交过内卫,又何来窝藏一说?尔等今日大闹本观,还杀了贫道的弟子,如此嚣张下了地狱定要受尽惩罚!来,本道不和你们计较了,来拜拜天尊!”
他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开来让千牛卫拜神像。
领头千牛卫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待千牛卫都走后,小道士才敢冲进来给云冠子解绳子。云冠子活动了一下手腕,站起来偏头问道:“人呢?”
“照师尊说的,往西边去了。”
“知道要往哪里藏罢?”
小道士一蒙,摇摇头:“不知道。”
“猪!”云冠子狠拍了下他脑袋,“我前阵子不是与你说过吗?!”
小道士被打得晕晕乎乎,无辜地说:“我不记得了呀……”
“怎么走的?”
“裴七郎背着那娘子走的……”
“让他背?疯了吗?”云冠子皱了皱眉,立即吩咐道,“快去盯住那些家伙,看他们往哪边去了。”
小道士心存将功折罪之心,赶紧跑了出去。
这些千牛卫果真不甘心空手而归,离开道观后竟也是往西边去了。终南山上亦有住民,会有一些小房子,也是不能放过。于是一众人等边往西走边搜查,一家也不放过。山民们大多已入睡,这时都被吵起来,无可奈何地接受搜查。
千牛卫远远瞧见一个亮着灯的屋子,便上前去敲门。敲了好半天,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两个千牛卫一对眼色,刚要撞门,门却突然被人从里打开了。
裴渠站在门口朝外看了看,问:“有事吗?”
打算撞门那千牛卫一愣,忙道:“我等奉命前来搜捕梅花内卫,让开!”
裴渠给的回应却是皱眉和沉默,僵持了好久,他才回道:“这里没有。”
“没有?”领头千牛卫走上前,将裴渠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衣着整齐朴素,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士子,但却疑点重重。他遂问,“那你大晚上为何要宿在这地方?”
这木屋看着很是简陋,平日里供往来猎人宿住,应是个无主的房子。
裴渠淡淡地回:“某来寻亲戚,途中不幸遇上山匪,现今一无所有,加上夜路也不好走,只能在此地将就。”
他坦荡说完,又让开来,摆明了让人进去搜查。
领头千牛卫一挥手,便有几个小兵鱼贯而入,将屋内仔仔细细都搜查了一遍,出来后果然回禀说:“屋内并无其他人。”
领头千牛卫闻言不语,却是疑心地自己进去又转了一圈,快转出来时,他却在地上发现了血迹。他狠狠一挑眉,盯住裴渠道:“这血迹哪里来的?”
裴渠低头也看了看,甚是镇定地说:“某如何知道?大抵是什么动物的血罢。”
领头千牛卫琢磨了会儿,忽地一挥手,示意下属走了。
裴渠刚关上门,那领头的就小声叮嘱下属:“留几个人在这盯着,一有可疑动向就抓起来,听到没有?”
下属赶紧点点头,将房子四边都守住,令裴渠插翅也难逃。
裴渠这时仍站在门口,通过窗子看外面火光变化,确定还有人没走远,便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是来取个水,却没料在这当口撞上这些人。
他心急如焚,可这时却被困此地,一时间却哪里也不能去。
他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背后伤处还在流血,伤口再次开裂比先前还疼,他咬紧牙根,细听外边动静。再过一会儿,便索性将灯也熄了,佯作睡下。
约莫到了五更天,他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守什么守嘛”“分明就没有异常啊”的抱怨声和哈欠声渐渐远去。
外面天渐渐明亮起来,他从角落里翻出一条薄毯当披肩用,以便挡住身后血迹。他咬牙拎了木桶,推开门,忍着伤口再度撕裂的痛楚往外走。
晨间山谷中有隐约雾气,却格外清新,甚至有一些凉意。漫步山间本是惬意之事,对裴渠而言却很是煎熬。他很警觉地装作去打水,将周围都查看了一遍,确认那些千牛卫的确是走了,这才打了小半桶泉水往西边林子赶去。
他顾不得肩背的伤,步子越走越快,径直走到一株生长了至少千年的大树前,将南山从树洞中抱出来。
南山干燥的嘴唇微启,似在说些什么。裴渠忙捧了水喂她,摸着她发烫的额,心尖几乎被揉碎。南山很吃力地抬起眼皮,模模糊糊中能看到裴渠的面孔,她努力伸手去碰他的脸,声音无比嘶哑地说:“老师来得好迟,我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南山的声音中听不出太多情绪,脸上倒是努力地撑出一个笑来,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责怪。她的手没法够到裴渠的脸,索性退而求其次,摸索着握住他一只手,随后缓缓收紧。
昨晚裴渠刚将她安置进树洞,便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角。他猛地一惊,发现南山似乎是醒了,凑过去只听得她艰难又含糊不清地说:“水、水……”
他顾不得疼,立刻去找水。好不容易寻到一间供往来猎人住的屋子,进去后正翻找木桶,便听到外面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
火光与脚步声一同逼近,最终有人敲开了他的门。他佯作镇定地开了门,却忘了翻找过程中滴落在地的血迹。对方因怀疑他,守了他近乎一夜,导致他被困屋中,没能及时给南山送水。
南山渴了一晚上,也迷迷糊糊地等了一晚上。她做了漫长的梦,睁开眼周围一片黢黑,一点人声也没有,夜间山林中的潮气甚至令人觉得有些冷。
初醒的人都没甚气力,她几番想起来,却根本动弹不了。
这一夜对于南山,抑或对于裴渠,都十分漫长。于是清早这重逢,简直令人忍不住落泪。裴渠稳了稳情绪,从袖袋里取出昨夜带出来的药瓶,将药给她服下,安抚道:“再睡一会儿。”
他将腿借给她当枕,低头仔细拨开她额间散发,看山林中晨雾散去渐渐热起来。这山林中似乎鲜有人来,也相对要安全一些,只是……好饿。
因眼下吃不出味道,裴渠对食物的要求变得十分低。他四周看了看,树上有些野果子,看着应当还未熟,但充饥果腹却是没有问题。
可南山枕着他的腿在睡,他不方便起身,于是伸长手捡了地上一只略有些腐败的果子,也顾不得脏,低头悄无声息地将果子完好的部分吃了下去。
南山似乎总在做梦,有时不知梦到什么便忽然不自控地动一下,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她睡得极不稳当,最后竟胡乱抓到了裴渠的手,便再没有放开。
日头渐渐升起来,山林中却还算凉爽。裴渠背后的伤口不再流血,疼过之后是长久的麻木,便不觉得太难受。
林中突然响起脚步声,裴渠仔细听了听,微抿了抿唇却没有着急喊醒南山。那脚步声渐近,裴渠便隐约瞧见那人模样。
来者着交领大袖深色道袍,步子略急,一看便是云冠子。
裴渠并不意外他会找来,只他眼下不方便起身,便也只干看着他往这边走。
云冠子显是瞧见了他们,快步跑了来,仔细瞧了瞧,问说:“还好吗?”
裴渠太累了,且声音是哑的,于是只点点头。
云冠子又看看南山,小声问道:“难道醒过?”
裴渠又点点头。他哑声道:“昨夜醒的,但之后我被一些事绊住了,没能照料好她。早上服了药,睡了有一阵子了。”他抬头看向云冠子,将能说的都交代了。
云冠子见他亦十分憔悴,日光底下脸色更差,便说:“在这儿待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有个旧友在京城有座小宅,倒是可以去那里住一阵。就是怕……”云冠子皱皱眉,“西京城中如今实在不太平,局势太乱了。不过灯下黑,或许也最安全。一切看你如何取舍了。”
裴渠低头看看南山,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南山,眼下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养伤,这深山老林必定不适合。而道观眼下也已经不安全,千牛卫既然起了怀疑或许早晚都会再杀回来。
他思索良久,抬首回道:“这些时日多谢道长收留救命之恩,裴某无以为报。裴某在京城倒是有个去处,便不劳道长再安排了。”
这种时候多牵连一个人便更麻烦,且不说知道的人多了不好,就算那人信得过无恶意,但万一他们出点事,却要将帮忙的人牵连进去,实在是有违初衷。
云冠子沉吟一番:“也好,我这就命人送你们下山。”
裴渠再次致谢,云冠子又道:“昨日那小道并未告诉你要往这里走,你如何知道这里有树洞可躲?”
裴渠手搭上南山额头,抬首回道:“她曾在手札里记过,我印象深刻。”
他口中的“她”便是裴涟君了,云冠子闻言抿了抿唇,一时未说话。转念一想,裴渠倒也真是涟君翻版,就连过目不忘这一条都十分相像。
这样聪明的孩子,在人生路上可千万别像他的母亲。
云冠子未再说什么,只速速折回观里安排人护送裴南二人下山。保险起见,他甚至挑了一条平日里根本无人知道的小路。弟子们都纷纷惊呼:“原来师尊还藏着这样的秘密不说!这山难道是师尊的吗?”
云冠子不理他们,又与裴渠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他们告别。
裴渠这时却又喊住他,小声说了毒药的事。云冠子听完后沉吟道:“令人丧失味觉的毒药的确不止一种,涟君琢磨过不少。她通常能将解药琢磨出来,但也不是每回都能解开。若是连她也解不了的,我也没办法。”
裴渠闻言未语。
云冠子又道:“不过涟君当时之所以琢磨这种毒药,好像也是因为那人想用。再深究便是权谋之争了,令人丧失味觉当是一件很残忍的事。食之无味是比许多刑罚更残酷的事,经年累月的无味人生更是可怕的消耗。”
“是因为那人想用?”
“应当是,涟君没有在手札里写吗?”云冠子道,“那人这些年应给不少人下过这毒罢?私以为眼下还没有人能解开这毒药。这种毒若掺在食物中,吃着吃着便没味了,起效非常快。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裴渠缓缓回了一句,却陷入了非常久远的回忆中。
云冠子没有再继续这话题,又另外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