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太师去世乃朝中大事,无数官员到府吊唁,门槛都快要被踏破。袁宅内一时间热闹得不像话,外面的流水席一桌桌地换,若不是府里到处挂白,都要让人怀疑这根本是在办喜宴。
一众老臣趴在灵堂前号啕大哭,竟是一点也顾不得自己形象,只想着怎么悲痛怎么演,实在都是妖怪界的唱戏高手。比较之下,袁府人的悲痛就要真实一些,但也不排除“另外打着算盘”的家伙,毕竟袁太师这一走,一家子都要面临“家财的重新分配”问题。
袁太师走前只留了一句遗嘱,说先帝早年答应在陵墓旁边留了地给他,他要在那里长眠,若不能如愿,就将他给烧了,撒进曲江里和淤泥混日子。
至于家财如何分配,他老人家一点想法也没有,好像完全不在意儿孙会抢得打破头,心真是太宽了啦。
小十六娘被奶娘打扮成了一个小白人,头发也用素布缠着,看起来可怜兮兮。她小小脑瓜里藏着的烦恼不多,一是祖父就这样走了,她觉得有些孤独,且再怎么想念好像他也回不来了;二是上回吃鱼鲙吃死的台主伯伯到底去哪里了呢?真的是尸身都被人偷走了吗?好可怜啊,祖父好歹还有个棺材,台主伯伯估计连棺材也没得睡了。
她跪坐在灵堂里默默哀悼了一阵,抬头就看到裴渠正在磕头拜祭祖父牌位。十六娘吸了吸鼻子,趁裴渠过来时悄悄喊了一声:“云起叔叔……”
裴渠听到她低低的呼唤声,低头往侧方看了一眼,只见小丫头规规矩矩跪着,只头往前探了探,一张白皙的小脸上两颗黑瞳仁滴溜溜转,好像在琢磨着什么大事。
裴渠转过身在她面前蹲下来:“十六娘怎么了?”
小十六娘看看两边,伸手猛地搭住裴渠的袖子,小声说:“云起叔叔跟我来。”小丫头说完就起了身,牵着裴渠快步穿过了侧旁小门。
终于从香火纸灰和嚎哭声中逃出来,小十六娘忍不住猛吸几口干净空气,揪着裴渠来到东边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捧过一杯水低头喝起来。
“十六娘在灵堂待了很久吗?”
她忙不迭地点点头,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将混着些许纸灰的凉白开喝完,飞快地瞅瞅周围,抓过一只果子就往嘴里塞,看样子是饿坏了。
“原本还有乳娘顾着我。现在乳娘也好忙,府里乱糟糟的。”往来进出的人甚至还有长安的寻常百姓,有些就只为了混口饭吃,的确很是混乱。
她迅速吃完,擦擦嘴与裴渠道:“我这两日听人说,我不是袁家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不是袁家的孩子?那是谁家的?”
“说我是捡来的。”
“谁同你说的?”
“表姐、堂姐都这样说。”
“如何说的?”
“就是那样说的。”小十六娘很是狡诈,见裴渠套她话便又将矛头再挪回来,“咦,云起叔叔未听过这样的传闻吗?说我长得全然不似我爷娘,所以是抱养的。”
“没有听过。”裴渠的老奸巨猾岂是十六娘可比,他认为如今一切都不太平,还不是时候将当年的事告诉她。于是他道,“太师待你比谁都亲,若你不是袁家的孩子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也是……”小十六娘抓抓脑袋,坐好了继续喝水、吃果子。
天气骤变,原本还有些日光的天转眼阴沉沉,连风也起了,刮得府里白布条乱舞,冥币纸灰更是旋得高高的,好像真被亡人带走了似的。
十六娘在外歇了好一会儿,遥遥地见自己父亲袁将军走了过来,慌忙跳下长椅赶紧开溜。可她都打算逃了,还不忘揪住裴渠问了一句核心问题:“他们说我父亲其实是台主,这是真的吗?”
“你父亲来了。”裴渠看了一下大步走来的袁将军,小十六娘便吓得赶紧跑了。
袁将军走近了道:“小女年幼顽劣,如有得罪冒犯,裴少府勿放在心上。”
裴渠拱了拱手,示意没关系。转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十六娘的踪影?
因天色不好,裴渠也只与袁将军简单寒暄几句便告辞了。可没想前脚刚迈出门,又撞上前来吊唁的裴晋安,于是只好陪着父亲应酬一番。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场面上的事,裴渠正打算走,裴晋安又压低了声音同他说:“他昨日下午就死了,眼下消息还压着,等这边略一消停便放出来。”
“父亲那里万事都已俱备,只差东风是吗?”
“东风也来了,只是这东风里夹刀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两人边走边压着声音说话,旁人虽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从裴晋安的表情中也能瞧出不是在聊什么寻常事。
“你四哥还被关着,你大哥远在天边自然没什么要紧,倒是你要多当心。”裴晋安只匆忙嘱咐了这一句,脚下忽地一滞,乍然问道,“朝歌是内卫对不对?”
“父亲打算做什么?”
裴晋安两边唇角下压,满腹心思的样子:“没什么,就问一问。”
他说完便加快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只剩了裴渠一人杵在原地。时值傍晚,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风越发大,偶有几滴雨水落下但不成气候。
街鼓声拼命敲着,好像疾风骤雨将至,连让人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裴渠匆匆离了袁宅,空气清润潮湿,方寸之间都涌动着风,他马骑得飞快,在鼓声落尽前出了坊门往家里赶。
拐进崇义坊,路人便越发稀少起来,耳边只剩下风声与“嗒嗒嗒”的马蹄声,视野里更是一个活人也瞧不见。裴渠急拐了个弯,一颗暗钉骤然袭来!裴渠猛地伏身侥幸躲过,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就要往就近的武侯铺跑。
然转瞬又一枚暗钉直直袭来,猛地扎进了马腿。马仰头嘶叫一声,后腿陡屈跪倒在地。裴渠从马上摔下来,抬头就隐约看到墙上有人。
裴渠弃马而逃,那人则跃下墙来追他。暗钉频发,裴渠努力在躲,却终究还是挨了两击。暗钉深深扎进他的后肩,是咬不碎咽不下去的闷痛。裴渠顾不得太多,因前面就是小巷,拐过去便可到武侯铺,他咬紧牙根拼命往前跑。然在这时,他却忽然辨出身后风声有变,随即便闻得“叮——”的一声——
竟是兵器碰撞声!
裴渠倏地转头,却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小子,挥着软刀将对方杀得节节后退。对方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有人横空出手相救,但也只落后一瞬,便又与之厮杀起来。他擅用暗器,即便是在杀斗过程中,也能分出神来朝裴渠发出暗器。
裴渠刚转过身,便有几枚暗钉朝他袭来,然紧接着又是“叮叮”几声,暗钉却都被那软刀给拦挡住。
那黑衣小子扭头看向身后裴渠,大喝了一声“快走!”,裴渠猛地愣了一愣。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裴渠似乎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南山吗?
“快走啊!”
是南山的声音。
此时大雨瓢泼,南山因频频回头分神而落了下风,她见裴渠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便很是心急,手中招式也不由得更快更狠了些。
她动手素来都留几分,若能不伤人便不伤人,此时她却没办法不下狠手。南山狠狠一咬牙,额间青筋凸起,眼中亦更多了几分狠辣。但她虽然下手狠戾,却仍旧没法守住上风,只要对方发暗器她便不得不避挡,几番回合下来,左臂竟是中了一击。南山顿时像疯魔了一般,竟是使了全招。
对方见招拆招,却是往后退了一退。南山承胜追击,招数中一丝余地也不留,招招致命。“叮叮铮铮”声在这夜雨中声音冷硬清晰,令人生寒。
刀光相接之中,她忽地被溅了一脸的血。
雨还在下,密集的雨水在地上快速流淌,南山握着一柄软刀站着,呼吸不稳,左臂因为剧烈的疼痛微微颤抖,持刀的右手亦快要握不住刀柄。
那刀锋上的血很快被雨水洗刷掉,她陡然回过神,迅速将软刀收起,戴上帽子,低着头匆匆走到裴渠身边。
帽子下的脸什么也辨不清楚,裴渠只觉一只冰冷又柔软的手迅速牵住他的手往前走,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有血顺着手臂从手背滴落下来。
潮气满溢的巷道里,只有寥寥灯笼亮着。南山的声音在这雨雾中听得很不真切:“你被内卫盯上了,得赶快离开这里,什么都不要问。”
她多余的话一句也未说,脸一只藏在那黑色帽子里,瘦小的身躯被裹在那身黑衣中,干巴巴的,冷得毫无生机,像一具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枯尸。
她一路送他到了裴府门口,握着裴渠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忍着痛狠狠吸了一口气,鼻翼微微翕动,唇微微张开却又转瞬闭紧。她很想拥抱他,但她的左臂已完全失了力气,这片刻之间,她似乎已经说了万千事,可分明一个字都没有说。
裴渠正要开口,可她却忽然松开了手,转头狂奔,轻轻松松一跃便上了墙,弓着腰步子迅疾地消失在这雨雾之中。
一场雨又接连下了好几日,伏天里难得会有这样凉快的日子,却急死了庄户人家。今年长安城总下雨,田地里淹起来没完没了,真是令人心急。
自那晚分别后裴渠再未见过南山。他去她家寻过,根本无人居住;他又去了官媒衙门,姚媒官说南山有个远房亲戚病重,于是告假出城看他去了。很显然,南山怕突然消失被人疑心,遂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了官媒衙门。
他知道南山是没有什么所谓亲戚的。
这几日晚上他总做梦。在那些梦中,南山还是小孩子,套着不合身的宽松袍衫,提笔临字,又指着其中一张信纸问他,上面所写的“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是什么意思。他想了很久才回她:“因为我可能要走了,这是旁人送的分别礼。”
她听说他可能要走,便慢慢敛起唇角笑意,独自想了一会儿,转瞬却又扭头绽出个笑来。她那时经常笑,几乎是对谁都笑,好像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裴渠回想起来,愈是想抓住那个笑,愈是一手空。
无计可施的裴渠只能前去质问沈凤阁。沈凤阁依旧无法下床自己走动,每日与蠢笨小仆置气,嫌弃这嫌弃那,脾气变得非常坏。他有好几日没见过裴渠,一见他便即刻道:“给我解药,我要出门。”
“圣上驾崩的消息才放出来,新君登基大典在即,这时候去哪里都很危险。裴某答应过太师与南山,要护台主一命,不可能再将台主推进去。”
“不给解药就不要想知道南山下落。”
裴渠犹豫了会儿,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瓶,并放在了床边的小案上:“现在可以说吗?”
沈凤阁何等狡诈:“只给我没有用,要服下去确实有效我才会说。”
裴渠听了这条件转头就走,因笃信沈凤阁不可能不管南山,若沈凤阁确认南山现在安全,那说不说都无所谓;而如果他也不知南山到底身在何处,那也必然会着急。
裴渠很是果断地走到了门口,沈凤阁果然喊住他:“你站住。”
裴渠脚步一滞,也不着急转身,便听得沈凤阁轻声叹道:“你找不到她的。”
“为什么?”裴渠面朝狭小的庭院稳稳站着,套在身上的袍子看起来又宽松了几分,整个人似乎瘦了许多。
“她与松华很像。”沈凤阁似乎回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但也很是节制地说,“如今之事与当年几乎如出一辙。松华当年亦是忽然消失,不久后我便见到了她的‘尸身’,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裴渠从袁太师口中获知过一些陈年旧事。
那时沈凤阁作为旧臣一派的棋子,好不容易混进内卫之中,与权力核心越走越近,但这时却遭了猜忌,组织内自查,派的正是瞿松华。瞿松华以说媒为由接近沈凤阁,将沈凤阁查得清清楚楚,可最终却没有揭发他。
沈凤阁很快上位,而组织内的派系斗争却无休无止愈演愈烈,瞿松华因时常替沈凤阁做事而被对立派系视为反类,最终难逃“被杀”命运。
尸体被毁得面目全非,只能从衣服信物确认是她,沈凤阁获知悲痛欲绝,却不知自己所见到的这具尸体,不过是由死囚所替,而并非瞿松华本人。
瞿松华被袁太师势力救下,只能藏在袁府深闺中养胎。她多次想让沈凤阁知道自己还活着,但却回回被阻止。
她是铸就沈凤阁这把利刃的淬火之水,沈凤阁历经了这样的失去,才真正心硬如铁,成为一个好御史,成为一颗好棋子。
瞿松华并没有在衣食无忧的袁府隐姓埋名活到老。十六娘出生没多久,她便郁郁而终了,死前也没能再见沈凤阁一面。
这棋局上的厮杀,原来从那时就开始了,延至今日,到底要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白日里下了雷雨,傍晚却有晚霞。
走出门,简陋庭院里竟开出一大片花。隔壁琵琶声断断续续响,偶有嬉笑声,酒香又开始肆意漫开。
沈凤阁坐卧在床上看裴渠越走越远的背影,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原本想劝裴渠暂时离开两京避一避,但现在他知道这劝说其实无用。
裴渠曾经放开过朝歌,按照他的性子,不可能再次放弃。
宫中正办着丧事,按说皇帝丧事乃最高级别,应予以特别重视。然礼部在这件事上甚至算得上敷衍,老臣一派自作主张地给死去的皇帝办了场特别寒酸的“国丧”,将重心全压在了储君的继位大典上。
但老臣们的嚣张气焰也没有烧破天,因这几日接连传出旧臣被暗杀的消息,甚至连地方上都有官员遇害。
臣子们个个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自己就被杀红眼的内卫给弄死了,于是都不单独出门,饮食都要让人先试,甚至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老臣们悉心呵护着自己的珍贵性命,时间久了也觉得烦不胜烦,于是干脆动用手中权力,令千牛卫全面剿杀梅花内卫。
且因梅花内卫组织隐蔽非常,遂鼓励两京百姓积极举报可疑人等,见到有梅花刺青的人,更是格杀勿论。
命令一下,朝堂上下几乎个个拍手称快。这支知晓太多秘密的卫队,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监控着整个朝堂,令人难以喘息。如今窃位贼已死,能将这卫队剿杀得干干净净,实在是大快人心。官员们平日里嬉笑怒骂吊儿郎当的脸上,如今多的是冷笑,内心复仇的快意更是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挡也挡不住。
腥风血雨将至,徐妙文这个怕死的碎嘴子妖怪,早早收拾了东西从衙门滚回了家,路上却与徐九郎不期而遇。
徐九郎如今已是千牛卫队中一领头小官,穿红衣披铠甲,骑在马上意气风发。他揪住自家哥哥,说:“阿兄跑这么快是要赶着回家吗?”
“是啊是啊,为兄可不想命丧于途啊,好弟弟要是能送我回去就更好了。”徐妙文害怕地说。
“阿兄担心什么咯?阿兄又不是重臣,内卫只杀重要人物。”徐九郎说着话,天真地翻了个白眼。
徐妙文狠狠地回了他一个白眼:“不送我回去就算了!快给哥哥说说,有无重大消息?”
“消息么……”徐九郎抓抓额角,蹙眉道,“还真有一个,跟裴哥哥有关。”
徐妙文讶然:“云起怎么了?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内卫还盯上他不成?”
“不好说哦,我们今早刚抓到一个内卫,说上面吩咐要杀裴哥哥。裴哥哥举足轻重,不是哥哥你说他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徐九郎酷酷地说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领着一众小弟就跑了,只留下一句回荡在风里的,“哥哥快去慰问一下吧!弟弟先走啦!”
徐妙文冷静了一会儿,令车夫立刻调转方向去裴府。
裴渠今日哪儿都没去,一来是眼下局势分外紧张,二是他根本就是被裴晋安禁了足,一众家丁守着他,就怕他跑出去。
徐妙文急急忙忙赶到,气急败坏地与家丁对峙,就快要打起来,最后还是将管事喊来,这才得以绕开家丁屏障见到裴渠。
好一阵子没见,徐妙文看到裴渠这模样吓了一跳:“呀!你绝食了吗?”
他冲进去时裴渠正盘腿打坐,等他嚷嚷完毕,裴渠睁开眼,淡淡地回:“嘴里没味,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
徐妙文往他对面盘腿一坐,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就算了吧,还食之无味,泡两斤酸梅给你吃吃你就来胃口了。”
裴渠没有回他。
“不会真没味吧?你病啦?”徐妙文赶紧去摸他额头,又将他整张脸都摸遍,占尽便宜后嚷道,“哎呀,怎么冰凉凉的?你要是死了,朝廷撑死了发个三贯治丧费,不值得啦!再没有胃口还是吃点好。”
食之无味的人生很难熬,他试完最后一种毒药到现在,便一直吃不出味道。但这一种毒药,偏偏没有解方记录,若要解开这个谜题,无法再靠裴涟君,而只能靠他自己。
徐妙文见他像个木头一样,于是狠命摇摇他:“我得到最新消息,说内卫那帮人打算杀了你。所以你千万别出门,等风头过去再说。”
裴渠不出声。
徐妙文好像知道他在忧心什么,忙又道:“你别想不开啊,你那缺心眼徒弟很可能是内卫,你这时候可别想着救她反将自己搭进去。我是为你好,虽然那小崽子……”他说着不由撇撇嘴,“也挺可怜的。”
怕死的徐妙文给好友提过醒,在天黑之前连忙赶回了府。
这夜风很大,一府人都睡不好,于是隔天早上,个个都顶着没精神的脸在府里游荡。
裴渠清早起来,则在后院发现了血迹。
沿着墙根一路到了外面,再往外,就没了。
他俯身伸指一抹那血迹,已经干了,看来是昨晚上发生的事。
他额角突突突地跳得厉害,问护院晚上是否听到过动静。护院却说似有打斗声,但以为是在外头,且有街使巡过,便未多事。
护院看看地上那血,觉得不大真切,嘀嘀咕咕说:“怎么能有人隔着这么高的墙从府里出去呢?这大约不是人的血罢,郎君莫担心。”
护院话音刚落,那边忽然传来小厮的声音,喊道:“郎君,少卿大人又来啦!”
徐妙文一进府,见裴渠正在研究后院地上那些血迹,便凑上前去细细查看一番,很是专业地判断道:“以我多年查案经验来看,这血迹很是可疑。”
裴渠直起身来看他一眼,徐妙文忙道:“分明就是有人偷偷杀鸡,结果刀砍偏了,鸡却没死,反而活蹦乱跳跑出去了,这才留了一路血迹嘛!怎么可能是人血呢?你们府里有人能带伤翻墙出去啊?天真!”
裴渠全当他胡扯,刚转过身,徐妙文便拉住他:“要去哪儿?”
“妙文兄这么早来想做什么?”
“我来陪你啊。”徐妙文搓搓手,自以为聪明地蠢蠢笑道,“很久不与你下棋了嘛。”
徐某人找了个最拙劣的理由,妄图打消精明好友的怀疑,却被好友猛地浇了一盆冷水:“今日并非旬假,妙文兄不去衙门反倒往这里跑,只为下棋吗?”
徐某对答如流:“是啊,就是下棋。去什么衙门嘛!新君还未登基,御史台如今也无主,大理寺卿生怕自己被内卫弄死,早待在家里不出门了。我去了衙门管什么用?反正没事做,不如不去咯。你不也一样,县廨都好几日没去了罢?你叔公自身都难保,这会儿肯定也不会顾你。”
徐妙文“叭叭叭”说完,伸出胳膊猛地勾住裴某脖子:“还是陪我下棋罢。”
裴渠挪开他的手,径直往外走:“妙文兄若是太闲不如多补眠,我还有事,便先出去了。你若不想回家,府中管事会照顾周到的。”
徐妙文赶紧跑到前面将他拦住:“不能出去!”
“妙文兄在担心我吗?”裴渠停住步子,一本正经问道。
“对啊!”徐妙文猛点头,“我昨日不是与你说了吗,这种敏感时候能待在家中就待在家中,万万不要出去。”他说着左看看右看看,“你们府里的家丁也太不尽责了嘛!昨日还将人看得死死的,今日竟是一个都不管了,要放你出去吗?”
徐妙文一着急便很容易露出破绽,裴渠看着他眼睛问:“妙文兄阻止我出门,是不想让我遇见什么人,还是不想让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徐妙文一时心虚,横着脖子硬气地回:“哪有?”他话音刚落,后面走廊里便有两个小仆低着头慢吞吞走过,且还小声议论着,“听说朱雀门外都挂着人头呢,啧啧真是可怕呀!”
裴渠眸光微敛,看向徐妙文。徐妙文被看得心虚,指着那俩小仆便道:“你俩瞎说什么呢?快滚快滚。”
那俩小仆皆是一愣,只见裴渠大步朝这边走来。裴渠走到他二人面前:“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其中一小仆低了头老实交代:“早上蔡叔去朱雀门,说那边挂了好多内卫人头,尸体也堆着,正要烧呢,可吓人了。”
裴渠脸色一变,那边徐妙文闭紧了嘴巴。
裴渠略一想,便转过身往外舍去牵马,徐妙文紧跟着追上去:“云起啊,你不要冲动啊,我做典狱出身的都觉得那场面骇人,你一个单纯的小官根本接受不了的啊!”
裴渠没时间与他瞎扯,径直牵了马便往外走。徐妙文跑到门口,也赶紧让马车追上,又坐在车里撩起帘子朝前面的裴渠嚷嚷:“去了也没用啊,那些人头都面目不清了,找不出朝歌的呀!何必自找苦吃啊!”
徐妙文怕他看完受刺激会做傻事,紧张得额角不停冒汗。前面裴渠越骑越快,徐妙文皱眉催车夫:“你倒是快些啊!”
清晨街市上往来人却并不多,至朱雀门大街时,才看到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空气里似有血腥气,因日头渐渐毒起来,更多了几分腐臭气。
不需要走得很近,便可见门楼上悬了一排人头,而底下则是堆着乱七八糟的尸身,一派狼藉。
旧臣一派想出这样恶毒的方法恐吓内卫组织,不知是要将他们逼到鱼死网破,还是要将他们吓得不敢再妄动。总之寻常民众们如今一谈论到内卫便兴致勃勃,且一个个都好像化身典狱推官,极其热衷地向衙门举报可疑人物及线索。
一场官家的博弈,恍然间成了民众狂欢报复的工具。
裴渠勒住了缰绳。
他已走得很近了,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便是尸堆。尸体已淋了油,很快便会被焚烧。而抬头看,则是密密麻麻面目全非的人头。
有好事又胆大的百姓凑上前去翻动那些尸体,果真在那些尸体的胳膊或是肩寻到了传说中的梅花刺青。
随即便是一阵欢呼,好像大仇得报。
“这些人死得应该啊!”
“早就该杀!”
“一群只会领旨杀人的木头!不值得同情!”
“太好啦!”
其中一个白衣士子冒出头小心翼翼说了一句“私以为,他们虽然并不无辜,但也一样不幸呢……”,便顿时遭受白眼无数和一顿狂殴。
裴渠仍旧坐在马上,徐妙文则撩着车帘子看他。徐某人方才亦听到了白衣士子那番话,觉得也不是全无道理。多少内卫是心甘情愿选择这条路呢?内卫替皇权执行任务,这些年平添了许多可怕杀戮;但如今剿杀内卫,难道不是另一种恐怖吗?
他想着想着走了神,不自觉放下了车窗帘子。然这时外面却忽地传来动静,他猛地挑开帘子,便见一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策马快驰而过,而她后面则跟了七八名穿着红衣铠甲的千牛卫骑兵。
徐妙文的心一惊,转瞬便咳嗽起来。一群马在街道上飞驰,扬了许多灰,实在是呛人得很。他咳够了抬起头来往外一瞧,前面哪里还有裴渠的身影?!
裴渠一路策马狂奔,诸多事情在脑海中一一明晰起来。他本该早些想到的——找了南山那么久,其实她就在他身边。
因她知道他在名单上,她怕他死于内卫之手,故而一直在他身边不远处。
或许他周围有过不止一次的打斗——有次被他遇见了,有次则是只看到了打斗后留下的血迹,而其他时候,打斗早已结束,他却一无所知。
直到方才在西市,他看到她骑着马被一群千牛卫追杀,才知道她离他有多近。她几乎是从他眼前掠过,尽管斗笠遮了脸,他却一眼便认出了她。
南山与千牛卫均是骑得飞快,裴渠几乎快要追不上。跑了很久很久,直至进了林子,裴渠便远远落后了一截。
那些千牛卫均背着箭囊,若只是想杀了南山恐怕也不是难事,但他们似乎是打算从她那里获知些什么,故而看架势是要活捉她。
眼看着他们就要消失在视线中,裴渠急得额角冒汗,然就在此时,南山的马却忽然折了腿!马腿屈起重心后移,她整个人就要跌下来!
但幸好基本功扎实,南山轻轻一跃,落在地上的同时已是抽出了腰间软刀:“若想从我这里拿到东西,就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刻死在这里。”
千牛卫悉数勒住缰绳,均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南山粗略了一下对方实力,微微敛了眸。这时她能做的事只有两件——杀人,或者夺马。
但她胜算都很小。
她这些天已快要被压垮,因频繁受伤,握着软刀的手都有些发抖。她竭力想要稳住,试图在气势上阻止对方的进一步行动,于是软刀刀锋几乎已割破了脖子。
有千牛卫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伤,冷哼一声跃下马,从箭囊里抽出箭来,自大地说:“好不容易追了这一路,竟还是得这样结束实在是有些无趣——”说话间弓已拉满,箭头更是对准了南山的手。
身体上的不堪重负已快要将南山的斗志彻底压垮,她到底为何想要活命呢?这些年分明过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食之无味,这是最大的无趣。
九年前到现在,她就不大记得自己吃过些什么。九年间的事,也如烟云般,没有留下多少真切的记忆。
她握着软刀的手渐渐垂了下去,甚至最终将软刀重新收回了腰间。
千牛卫见她似乎放弃抵抗,却又怕她使诈,收起弓箭并未直接行动。然这时他们却忽听得一阵陌生马蹄声逼近。待他们反应过来时,那匹马已是从他们身边掠过!
“抓紧我的手!”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了斗志殆尽的南山,她几乎是下意识转过身,没有给自己的惊讶留任何反应时间,便恰到好处地紧紧抓住了那只干燥又暖和的手。
下一瞬,她顺势一跃,裴渠便将她护在了身前。
她从未想过裴渠那样看起来无缚鸡之力的手竟有这样的力量。
深棕骏马疾驰在狭窄林道上,往林子深处奔去。
耳边只剩了马蹄声与头顶的呼吸声,南山许多事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见他握住缰绳的手猛地松了一下。
“老师?”
裴渠下一瞬又紧紧握稳缰绳,忍住翻涌而上的血腥气,忽然声音平稳地唤了一声:
“朝歌。”
尽管上次雨夜他像个老太太一样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却没有得南山半点回应,那时她只压压帽檐,逃跑似的上马走了。
呼呼风声中,南山终于应了一声:
“是我。”
裴渠如释重负地勉力笑了一下,然背后却又多了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