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蔻珠的女孩嗤地一笑,脸上尽是讽刺,“送进宫的巴狗儿还得换上金镶玉的拴脖绳呢!你见过哪个选侍打扮得叫花子似的?”
那女孩听了这话,渐渐嚼出味来,瞪大惊恐的眼睛道:“不会是送咱们去教坊罢?”
其他几个女孩听了这话,立时也炸了毛,纷纷哭起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我家里几朝为官,到我这儿出了个官伎,我将来死了也没脸见祖宗。”
“可事到如今逃不能逃,死不能死,家里只剩我一条血脉,我死了,家里香火就断了。”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没哼声的一个女孩突然扑身而起,过去敲车辕,腕子上的铁链磕在木头上,咣咣如雷动,她放声大喊:“好啊你们几个阉种,打着进宫的幌把我哄来,害我老子娘以为我要进宫攀高枝去,诓了我家二十两银子,合着把我卖了还给你们数钱呢?”
撑伞的番役走过来道:“喊什么喊?再喊拨了你舌头。”
那女孩迎头道:“张玉良在哪?我要跟他说话,他拿了我家的银子,拿人手短,这会再做缩头乌龟也是不中用了,叫他出来。”
“我们张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叫的?”说着便抽出鞭子,浸了牛油的鞭子眼见着就要甩到女孩细皮白嫩的脸蛋上,突地打了个漩,抽到了空中。
虽没沾皮肉,可光听响儿也够吓人的。
穗儿吓得躲到隆毓怀里,“姐姐,我怕。”
隆毓轻轻拍拍她的背。
女孩犹是一惊,可仍旧不惧,“别他娘的大人大人的诨叫,不就是一个阉种,档里没种的货色也敢称大人,别叫大伙笑掉了大牙。”
车上的姑娘都是清白出身,这姑娘的乡野村话,听得人脸颊子发烫,臊得没处躲,就连一向泼辣的蔻珠也抿了唇别过脸去。
隆毓心道,好一个无知的姑娘,阉党最恨别人咒自己没种,这不是找死嘛!可是她又想起,刚才那一鞭子似有转圜余地,也许真如她说的,拿人手短,东厂那干人既拿了银子,也不好不让着她点,有钱能使鬼推磨。
隆毓摸了摸头发,硬硬的一块还在。火烧房子时,她趁乱把一只实金镶玉的扳指偷了出来,搜身时藏在头发里,没给搜出来,她想着往后遇着生杀大事时再拿出来保命。
飒飒,似有风声疾驰而来。
哒哒的马蹄声伴着一丝轻巧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仿佛有抽刀的声音,链条子磕在一处,却不是那乡野女孩身上的动静。
隆毓再要去听仔细些,一抬头却见一个黑影陀螺一样飞了过来,伴随着刀刃刮在一起的咔擦声,听得人耳根子发痒。
隆毓父亲行武出身,自小见父亲兄长练功,行家里兵器没少见,辨出这声,脸色愈渐发白,破口叫道:“血滴子。”
最后一个音儿还没落尽,就觉一股热流溅到脸上,牙缝里咂摸出血腥味来。
隆毓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只见刚才还活生生的姑娘,如今只剩下一个身子,头像个西瓜似的滚出去,腔子里的血汩汩的往外涌。
隆毓听说前朝有一种司狱刑罚,叫作蓬莱宴,说的便是这个,温热了酒,趁血热接入金杯,辣嗓子的烧酿和着腥甜的热血咽进去,据说有还阳的功效。
隆毓胃里一阵翻腾,趴到车边呕起来。
其他人好半天才愣过神来,开始放声尖叫。
血滴子还在头顶盘旋着,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鹰,杀完了人,回到主人手上。
哒哒的马蹄声近点,再近点……
隆毓干呕完了,拿袖子擦擦嘴,抬头看向远处。
十来个人组成的小纵队飞奔而来,当头的那人身上穿一件银色披风,翻开的一角露出里头鸦青色的飞鱼服,胸前金蟒栩栩如生。
他脸上箍着一副实金的面具,只露出半张脸,却仍可窥出面具底下是张极精致的容貌,细长的眸子透出深邃的冷光,不怒而威。
披风在他身后张驰,如一双巨大的金翅,沐浴着黑色的光茫,打马扬鞭而来,如同遁入人间的阿修罗。
血滴子在他手中转动,只一瞬的功夫,便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一滴血落到他襟前的交领上。
近身侍从吓得脸色一变,忙取了帕子恭敬递上,那人却不忙着接,而是眯着眼朝不远处的马车打量,幽冷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张面孔。
撑伞的番役认出他身上三品蟒服,吓得扔了伞,从马上滑下来,几步跨到跟前行大礼,“卑职见过九千岁。”
易恒目光淡淡扫过他头顶皂巾,接过帕子慢慢拭去襟上的血迹,“老远听见人骂阉种,我还当是鞑靼私入关了。”
“卑职无能,这些都是籍没入官的罪臣姬妾,正要送到教坊司去呢!”
那人哦了一声,略有歉意的道:“死了一个,还够数吗?”
话虽这么说,可语气里听不出半丝悔意,番役早就听说这位九千岁是笑面虎,绵里藏刀最是阴毒,听见他笑,越发的头皮发麻,低眉顺眼道:“不防事,从关外运过来,死几个也是常有的事。”
易恒又哦了一声,问:“领队的是谁?”
番役道:“回千岁的话,我们档头是都城四牌楼禁卫所张玉良,张大人刚才到前头探路去了。”
易恒听了连哦也不哦了,沉默之下脸上不辨喜恶,番役额上渐渐冒出冷汗,不知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一时心下惶恐得紧。
突然听见呀地一声,番役跪着,不敢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耳边呼地起了一阵风,一个东西从头顶上飞了过去。
易恒细长的眸子盯着脚下这张稚嫩的面孔,面黄肌瘦的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豆芽菜似的身子仿佛他稍一用力就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