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冷笑道,“李夫人有大劫,在下也有大劫,人人都有大劫,就不知蓝真人的大劫什么时候到?”
蓝真人豁然睁目,唇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绮丽,“贫道的大劫,大抵也应在今日了。”
“当”的一声,仿佛是什么掉到地上。安媛回头只见玉簪捧着一只暖炉过来,此刻见到王世贞惊得面孔霎时雪白,手里的紫金暖炉摔在地上。
安媛霎时间心中明镜一般,她早知玉簪对王世贞深有情谊,然而玉簪与徐校尉已有婚约,她虽然知道王世贞的下落,也并未对玉簪提起过半个字。此时见玉簪这般丧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大是不忍,柔声道,“玉簪,这位王大夫在辽东时你也是熟识的,还不过来见礼。”
玉簪的芙面涨的通红,踟蹰在原地竟然半晌未动。王世贞哪里会不知道玉簪的情意,只是他心中存志为父报仇,与儿女情长从未放在心上,平素里脑海中偶尔划过玉簪的面容,也只是心上微微一软,却并未想的太多。此刻见了玉簪,他亦微笑道,“玉簪姑娘,很久不见了。一切可好?”
玉簪的嘴角微微翘起,看不出是喜是悲,深深地福身行了一礼,声音细弱蚊吟,“一切都好,劳王先生挂怀了。”
武英殿内,裕王批着奏章,疲惫的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忽然向侍立在一旁的内阁大臣们问道,“新朝的年号和封号起好了么?”
徐阶这些日子操持先帝的丧事,被繁冗的封号礼节折腾的焦头烂额,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他愕然的张不开口。却听一旁的高拱振声说道,“陛下,臣等以拟好几个年号,请陛下定夺。”
裕王点了点头,“高先生说来听听。”
高拱微微瞥了徐阶一眼,不卑不亢的答道,“开裕、隆庆,宝光,请陛下定夺。”
“这是内阁共同拟定的么?”裕王微微皱眉,问道,“徐先生怎么看?”
徐阶心里微微不快,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和自己这个首辅大臣说一声。但他深知高拱是裕王的授业恩师,在裕王心中的地位其实远远超过自己这个前朝老臣,他识趣的退了一步,油滑的回答道,“陛下,老臣觉得宝光为年号不错,意思吉庆,又贴合如今天下太平盛世的气象。”
高拱插话道,“开裕也不错,开阖纵横,蔽除陈旧,一派新胜之气。”
取新退旧,怎么听怎么是有所指的。高拱不过是新入内阁,居然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徐阶心里更加不悦,但面上依旧半分不露,躬身道,“高大人言之有理。这三个年号都是极好的,还是请陛下定夺吧。
裕王微一侧首,却是向最末望了去,“叔大,你认为呢?”
张居正俯身在地,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的面容,只听他稳声道,“开裕新盛,隆庆福绵,宝光华贵,各有所取,臣才学见识浅薄,委实难辨高下。”
高拱暗骂他圆滑,三个都说好,真是谁也不得罪。徐阶若有所思的望了望他,眉目间微微有些阴郁。却见裕王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了,那就改元隆庆吧。”
大殿内,徐阶见年号的事被高拱占了上风,也不甘示弱的抢先回道,“陛下英明。封号臣等也拟了,陈王妃请封为皇后,李夫人封为李妃娘娘,此外还有一位殷氏新晋入宫,依礼封为贵嫔,陛下之皇子请封为荣王如何?”
裕王微微点头,其他并无异议,只道,“李夫人养育皇子,封为贵妃吧。”
三个内阁大臣闻言肃然,都一并跪倒领旨。
秦福觑见裕王一边看折子,一边直揉额头,知道他处理政事有些乏了,他使了个眼色给侍立在殿角的阿保。阿保赶紧禀报道,“陛下,皇后娘娘带着小王爷来了。陛下传见么?”
果然裕王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目光从奏折上挪开,说道,“传她们进来。”
内眷入宫,外臣都要回避。徐阶小心翼翼的问道,“臣等都告辞了?”
“高先生和叔大都是朕的府邸旧臣了,徐先生还没有见过朕的钧儿吧?”裕王目光中露出一丝温柔神色,笑道,“都是一家人一样,过几天登基大典册封时也要见的,不用讲那么多虚礼,一起见见吧。”
陈氏得了允许,姗姗的抱着孩子走进了大殿。陈氏相貌普通,衣饰又朴素,身在重孝之中,通身毫无缀物,只一袭麻制的衣裙拖到脚踝。相比起身后的殷氏却身着贵重的锦缎白绸,妆容精制,容貌妖冶美貌远甚于陈氏。
一旁的几位内阁大臣都是学究出身,面上都或许露出些不满来。裕王亦是先眼瞥到殷氏,微微不悦道,“侍云,国丧怎能穿丝绸?”
殷氏心里委屈,还未开言,只听陈氏柔声道,“殷妹妹年轻,还请陛下恕罪。”
裕王面色不愉,不再理睬殷氏,对陈氏说道,“恩,你以后是皇后,要好生约束后宫。殷氏虽然年轻只是选侍,也需多加教导。”
一瞬间,殷氏的从三品贵嫔就降为了从六品的选侍。殷氏委屈到了极致,扬眉却道,“陛下,不是臣妾的错处……”
“住口,”裕王厉声呵斥道,“皇后和诸位先生都在这里,怎么能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退下去好好思过。”
殷氏的眼眶倏的就红了,她也不敢再分辨,姗姗的行了礼便退走,几位阁臣见状尴尬,也借机退了下去。
走出殿门的时候,张居正望着押走殷氏的锦衣卫有些疑惑,“新进宫的侍卫怎么这么面生?”
“陛下换了锦衣卫的都督,如今是朱希孝当差了。”高拱抚着长须,神神秘秘的说道,“今晚据说朱都督第一天当差,就要去为陛下办一件大事呢。”
夜幕初临,如浓墨般看不到一丝月色。今夜的天色甚是反常,厚重的铅云层层密积,伸手也难见五指。
安媛见他们说的僵持,忙笑着打圆场道,“既然陛下都许诺了要将真人重封国师,真人以后自然也是有福之人,何必说这些晦气的话。”
王世贞初攀富贵,心本是极热的,听了蓝真人这样丧气的话,脸上青灰一片,重重的唾了一声。
蓝真人冷哼一声,光洁如玉的面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情,绘着卷云墨纹的袍袖轻甩,却是仰头望天。
墙头不知何时有了悉悉萃萃的声音,如锦衫微动,又似弓弦铮鸣,在暗夜听来尤是可怖的。王世贞听了一瞬,赫然色变道,“这是什么声音?”
安媛微微迟疑的怔了一瞬,“好像是有人拉弓的声音?”
裕王望了望陈氏安静的面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道,“….李夫人呢?怎么没随你们一起过来?”
陈氏抬起脸庞,略有些浮肿的眼角露出几分惊诧,奇道,“陛下不是吩咐让李妹妹暂且在府中住着思过么?”
“谁说的,”裕王的面色蓦然就变了,一层浓重的惶恐笼上了他的面颊,手中的戒尺啪的扔出了许远,把一块金砖击得粉碎,“秦福,现在什么时辰了?”
“离酉时只有半刻了,”秦福亦仓皇的抬头道,“陛下,现在是否传旨停止?”
“快马吩咐朱希孝,要立刻停止下来。”裕王立刻离席起身,大步流星的就往外走去。
“陛下不要生气,这都是殷妹妹说的,”陈氏在背后叫道,“若是殷妹妹误解了陛下的意思。臣妾明日就派人接李夫人回宫来住。”
裕王气不打一处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冗自远远的抛下了一句狠厉的话来,“把殷氏贱人给朕打入冷宫。”
蓝真人无奈的瞧着他们,冷声道,“王公子的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狡兔死,走狗烹’竟也不知道?”
王世贞脸上霎时划过惊惧与惶恐,厉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陛下答应委我以重任…..陛下是英明之主,怎会做这样的事。”
“正因为陛下是英明之主,我们才都得死,”蓝真人刻意咬重了“英明”二字,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们不同于徐首辅、高先生他们,他们是君子,是国之栋梁,他们为陛下出谋划策都是阳谋,陛下登基后他们依旧位极人臣接收着所有人的尊重…..我们一直替陛下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所用的都是阴谋,我们知道的都是肮脏的秘密,是陛下永远不能放在台面上的秘密……现在陛下赢了,我们也该结束了使命了。这个道理王公子还没有想明白么?”说着他轻轻晃动手里的火折,借着火光,可以看到守卫不知何时都撤掉了,墙头上忽然出现了无数的蒙面黑衣人,各各手持利弓,闪着寒光的箭尖此刻都包着厚厚的纸版,对着府里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一股干燥的油味充斥了这个院落,“你瞧瞧看这墙上站着的都是什么人?”
“这些都是锦衣卫?”王世贞心里早已明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面色瞬时惨白,四面环顾了一周,过了半晌,苦声道,“是……是……我们都是该死的……陛下着实英明……”
“那墙上拿着令旗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深得陛下信任的新任锦衣卫都督朱希孝。”王世贞聪明绝顶,瞬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忽然侧头看了一眼面无血色的安媛一眼,疑惑道,“那李夫人呢?您养育皇子,深受陛下宠爱,为何也和我们一样的处境?”
玉簪早已骇得呆了,此时只是摇头道,“不可能,陛下对夫人情深意重,不可能让夫人置身险境的。”
蓝真人亦是目露疑色的望着安媛,他犹记得许多年前小心翼翼陪伴在翁妃身边的那个小小侍女,彼时她就手握了裕王的玉佩来求过他。
安媛至此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现在的裕王府被围得铁桶一般,只待外面的人一声令下,飞蝗般密集的利箭就会射到这个王府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
她早该想到他是那么冷血的人,连兄弟都可以陷害,连父亲都可以下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成为帝王的人只会是孤家寡人,哪里会有亲密的情感,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棋子罢了,随时都可以丢卒保车。之前的铃儿,他明知深恨的严氏遗骨,依旧视为己出,甚至不惜滴血验亲时作假,其实也不过是为自己继承皇位增添一个砝码罢了。
她摸了摸袖中的一块玉佩,触手温润。那是许多年前他送给自己的,曾经遗失在火海里,原本通体莹白的一块玉,染上了再也擦拭不去的深深黑色垢印。她生下钧儿那日,他把这块玉佩重新塞回她手里,上面多了一首晏小山的词。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
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
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于是他收留自己,对自己的温存体贴,也不过是想利用钧儿继承皇位,如今他登基了,自己也再无作用了。然而她随即想到,他还是让陈氏把孩子抱走了,至少不是那么无情到底--不过也许只有自己死了,才能永远守住孩子身世的秘密,他这样的人是容不得任何人威胁他的地位的。那以后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钧儿会怎么样,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原来他们母子对他而言,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
她想清楚了这一节,心就像浸到冰窖里,冷的彻底。天下之大,处处都是欺瞒与阴谋。
飘零流浪了这么久,其实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隔了半晌,她的声音似是从云端飘来的,“我想……我也只是个牺牲品吧。”
裕王府外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严实。白日里早有锦衣卫的人马把周边的街道都肃清过,此时这里如同一座死城一般,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
此刻裕王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赶回府中去。按照事先的命令,只要酉时一到,裕王府中万箭齐发,就将是一片火海,他不敢想象,那个清秀婉约的女子就要葬身在那片火海中。
锦衣卫都督朱希孝是自己最忠心耿耿的部下,从来没有误过半件差事。可现在他是多么希望朱希孝耽误了这件差事。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疯了一般的催着马,要去阻止亲手由他布置的行动。
马鞭重重的抽在黄风宝驹上,黄风臀上吃痛,蓦然一跃,他已能看清远处朱希孝的手中令旗干脆的一摇,火势瞬时满天而起,映红半壁天空。
心痛、后悔、眷恋、不舍。诸般滋味涌上心头。只晚了这么一瞬,他便失去了她,永远的失去了她。
从失去到得到,他并没有爱护她如珍宝,现在他悔了,可悔还有何用?
他杀过许多的人,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惊悸恐慌过。
这辈子他做过许多的决定, 但这一定会是他最后悔的一个。他仿佛看到烈焰中那裾熟悉的衣衫翩跹,笑颜如花的容颜在火海中淡然而远。
“住手!”裕王的眼内翻滚着绝望的巨浪,大声叫道,“安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