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这样的田地:宇宙可能会垮下来,但我并不为此担忧,我对任何事物一笑了之……似乎我不再是罗马被掠事件之前的巴斯提阿诺,我再也回不到自己了。塞巴斯基安·德勒·皮翁伯于1531年2月24日写给米开朗琪罗的书信。这是罗马被掠夺之后,他写给米开朗琪罗的第一封信:“上帝才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痛苦和危险之后,我是多么的幸福。万能的圣主因心存怜悯和体恤,才让我们保全性命、健康无恙——当我想到这点,便觉得这真是件神奇的事……现在,我的同胞,我们践踏过水火,经历了无法想象的事情。不管怎样,让我们感谢上帝,感谢现在我们幸存下来的生命,至少尽可能地让它得到休息。不要太指望幸运给我们带来什么,它是那么的凶恶和痛苦……”当时,他们的信件要接受检查。塞巴斯基安建议米开朗琪罗改变自己的字体。
米开朗琪罗则想到了自杀:
如果可以自我了结生命,那最好把这权力赋予那些充满信念、却如奴隶般悲惨生活着的人。
他当时思想激烈动摇。1531年6月他病倒了。克莱芒七世企图使他平静下来,但也徒劳。他让自己的秘书和塞巴斯基安·德勒·皮翁伯告诉米开朗琪罗,不要过度劳累,要掌握分寸,要心情畅快地工作,要时不时去散散步,不要让自己沦为一个干重活的粗人。参看1531年6月16日塞巴斯基安·德勒·皮翁伯写给米开朗琪罗的书信。1531年秋天,人们为他的生命而担忧。他的一个朋友写信给瓦罗里,说:“米开朗琪罗筋疲力尽,消瘦不堪。最后我跟布吉阿尔蒂尼和安东尼奥·米尼谈到此事:我们都认为如果别人不好好地照顾他,他便活不了多久。他工作得太多,吃得少而且差,睡得就更少。一年来,他都被头痛和心脏病所折磨。”1531年9月29日,吉奥瓦尼·巴提斯塔·迪·帕奥洛·米尼写给瓦罗里的书信。克莱芒七世的确很担心。1531年11月21日,教皇下达敕令,禁止米开朗琪罗从事其他工作,专心修建尤利乌斯二世陵墓和美第奇陵墓群,否则以逐出教会作为处罚。这样来达到保全其身体健康,“使他能更长久地为罗马、为其家人和自己赢得荣誉”。
教皇使米开朗琪罗避免了瓦罗里和那些富有的企求者们的纠缠——他们不断前来低声下气地请求米开朗琪罗将艺术作品施舍给他们,并强迫他接受自己的新要求。“如果别人问你要画,”教皇让人给米开朗琪罗的信中写道,“你应该把画笔绑在脚下,画四道横线,然后说,‘画好了’。”1531年11月26日,本韦努多·德拉·瓦勒帕贾写给米开朗琪罗的书信。他在米开朗琪罗和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他们变得越来越具有威胁性)之间进行调解。“如果你没有教皇作保护人,”塞巴斯基安给他写道,“他们可能会像蛇般暴跳。” (1532年3月15日)1532年,杜尔班公爵的代理人和米开朗琪罗之间签订了第四个关于陵墓的条约:米开朗琪罗承诺作一个比以前规模要减小很多的陵墓新模型这里指的陵墓模型,只剩下应在圣彼得大教堂里的六尊已经开工但未完成的雕像,可能是《摩西》、《胜利》、《奴隶像》和《波波利石窟》。,在三年内完成,并自己支付所有费用,还需要支付两千杜卡金币,以偿还他之前在尤利乌斯二世和他的继承人那里得到的报酬。“只需让人们在作品里能嗅到您的一点气息就行。”塞巴斯基安对米开朗琪罗写道。1531年4月6日,塞巴斯基安·德勒·皮翁伯写给米开朗琪罗的书信。既然他的伟大计划破产了,米开朗琪罗就只能将就这些卑微的条件签订合约,而且还得为此付出罚金!但年复一年,米开朗琪罗为那些绝望的作品签订合约,实际上都是证明了他生命的破落和生命的衰败。
在尤利乌斯二世陵墓的计划破产之外,美第奇陵墓群的计划也流产了。1534年9月25日,克莱芒七世驾崩。米开朗琪罗却很幸运,他当时不在佛罗伦萨。长久以来,他都处在不安中,因为亚历山大·德·美第奇对他充满仇恨。要不是出于对教皇的尊重克莱芒七世很多次都为了维护米开朗琪罗而与自己的侄子亚历山大·德·美第奇发生冲突。塞巴斯基安·德勒·皮翁伯向米开朗琪罗讲述过他与侄子因此动怒的一件事,“教皇说话时情绪激动,甚至很疯狂,满腔愤恨,用词十分可怕,以至于不让对此进行笔录”。(1533年8月16日),他早就叫人把他干掉了。而当米开朗琪罗拒绝为控制佛罗伦萨而建造一个能俯瞰整个城市的防御工事时——这个胆怯的人身上勇敢的痕迹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对祖国的热爱,亚历山大的仇恨更加重了。从这时候开始,米开朗琪罗便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亚历山大的一切处置,但当克莱芒七世去世时,他却正好不在佛罗伦萨,得以保住性命。据康狄维叙述。他再也不回那里去了。他不能再看见到它。美第奇小教堂看起来已经完成了,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所知的这个教堂与米开朗琪罗梦想中的样式相差甚远。实际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对墙体进行装饰了的一个支架。米开朗琪罗不仅没有完成大部分雕塑作品米开朗琪罗雕塑了其中部分作品——七尊雕像(洛伦佐·德·乌尔比诺和朱利阿诺·德·内姆尔的两座坟墓、《圣母像》)。他没有开始此前计划中的四条河流的雕塑,并把“高贵的”洛伦佐和他的兄弟朱利阿诺的墓像也拱手让给别人去做了。和他曾经计划好的绘画作品1563年3月17日,瓦萨里问米开朗琪罗“他对壁画有何构思”。,甚至到后来当他的弟子竭力重拾并完善他的构思,他都无法详细告知他们人们甚至不知道完成的作品放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开始到底想创作哪几个雕像,用来放在一直空荡荡的小窝里。瓦萨里和阿玛纳提曾受命于科斯莫一世,完成米开朗琪罗开始了的作品,并与他联系,可是米开朗琪罗什么都不再记得了。“记忆和思维都走在我的前面,”他在1557年8月写道,“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我。”:他就这样放弃了自己所从事过的事业,把一切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1534年9月23日,米开朗琪罗重回罗马,并在那一直待到去世。米开朗琪罗于1546年3月20日被赋予罗马绅士称号。他离开罗马已经二十一年。在这二十一年间,他为尤利乌斯二世创作了三尊未完成的陵墓雕像;为美第奇家族创作了七尊未竣工的陵墓雕像;洛伦佐教堂的未完成的门厅;圣玛丽·德拉·米涅瓦的未竣工的《基督》;为巴齐奥·瓦罗里创作的《阿波罗》也没完成。他为自己的祖国、为艺术奉献了自己的健康、精力、信念。他也失去了曾经最爱的弟弟。布奥纳罗托于1528年死于瘟疫。他也痛失自己深爱的父亲。1534年6月。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为父亲的逝去写了一首溢满痛楚之情、让人惊叹的诗,这首诗跟他所创作的艺术作品一样没有完成,表达了他极其渴望死亡的感情:
……上天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搭救走了。可怜可怜我吧,我这个像死人般生活的人!……你逝去了,不再动弹,你变成了神灵;你对生存和欲望的变化不再恐惧:(我写到这怎能不羡慕……)命运和时间带给我们的只是飘忽不定的快乐和确信无疑的不幸,他们没有胆量越过你的门槛惊扰你。任何乌云都不能使你的光亮变暗,时间的流逝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必然和偶然无法牵制你。黑夜,不会掩盖你的伟大;白天,尽管它如此明亮,也丝毫衬托不了你的光华……因为你的逝世,我也学习着去死,我亲爱的父亲……死亡并非像人们所想的那样糟:如果最后一天是皈依神明的第一天、永恒的一天。我想,在那我可以再看到你,如果仁慈的上帝允许,如果我的理智能将我冻结了的心从地面的软泥中拔将出来,如果我的理智像其他一切美德一样,能在天庭加强父子间最高尚的爱。《诗集》,卷五八。参看《附件》,卷九。
所以,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驻留:艺术、雄心、温柔和任何期盼都不行。他才六十岁,而生命似乎已经结束。他独自一人,不再寄希望于自己的作品,他盼望死亡,心中有着强烈的愿望去逃脱“生存和欲望的变化”,逃脱“时间的暴行”,逃脱“必然和偶然的控制”。
哎,哎!逝去的时间背叛了我……我曾经对流逝的时间过于期待……可现在我已如此苍老。我不复能在死者身旁忏悔与反省了……我哭泣也无济于事:任何不幸也无法与逝去的时间相比拟的……
哎,哎!当我回首过去,我竟找不到曾经属于我的一天!谬误的期盼和徒劳的欲念——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将我控制:我哭泣着,爱慕着,燃烧着,叹息着(因为我熟悉任何一种感情)。可这些都远离现实,并不真实……
哎,哎!我去那我也不知道哪里的地方;我害怕啊……如果我没有错误的话(噢,倒希望上帝让我弄错了)——我看到了,圣主啊,我看到了永恒的惩罚,惩罚明知善却使坏的我。所以我只知心存期盼了……《诗集》,卷四九。参看《附件》,卷十。
第二部分 舍弃
一 爱情
I mis le morte, in te la vita mis.《诗集》,卷五九。
在放弃了曾经让他得以生存的一切后,在这颗破碎的心中,爱情像明亮的火焰燃烧起来,他开始了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万花重开的春天。这爱情几乎没有任何的私心和肉欲:这就是对卡瓦利尔瑞的美貌的神秘的、热烈的爱慕,这是对维多利亚·科罗纳虔诚的友谊——两个灵魂在上帝的验证下激情相通。后来他父亲般的温柔给予了他失去双亲的侄儿们,他的同情分给了穷人们和弱者们,他的心中充满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琪罗对托马索·德·卡瓦利尔瑞的爱情扰乱了一些人——有正直的人,也有不诚实的人——的思维。即便在文艺复兴末期的意大利,他还是可能激起一些令人不快的评议:阿雷丹就发表了侮辱性的言语。米开朗琪罗的侄孙于1623年首次出版了《韵》,但他不敢刊登那些写给托马索·德·卡瓦利尔瑞的诗。他让人错认为那些信是写给一个女性的。在谢弗勒和赛蒙最近的作品中,才认为维多利亚·科罗纳实际上是假名,真人是卡瓦利尔瑞。但阿雷丹侮辱的言语——这事经常发生——对米开朗琪罗并无任何影响。“他们自己的心灵龌龊,却认为米开朗琪罗也是如此。”1542年10月,米开朗琪罗写给一个不知名人士的书信。
任何灵魂都没有米开朗琪罗那么纯洁。任何人都不如米开朗琪罗对爱情的理解如此虔诚。
“我经常听到米开朗琪罗谈论爱情,”康狄维说,“当时在场的人都说,他其他不谈,只谈柏拉图。对于我而言,的确不知道柏拉图说了什么,但我很清楚,在与米开朗琪罗如此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后,我从他嘴里只听到过最令人肃然起敬的言语,这些话甚至可以浇灭那些让年轻人骚动不安的、放肆的欲望。”
他这柏拉图式的理想主义没有丁点的矫揉造作,但也毫不冷静:他思维疯狂,这让他容易被自己看到的所有美丽的东西所俘虏。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有天当他接到朋友吉阿诺提的邀请函时,他说道:
当我看到一个人拥有某种资质或某种思维天赋,当我看到一个人比世上其他任何人都更擅于说话行事,我便不禁钟情于他,而且我会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甚至让自己不再属于自己了……你们都如此才华洋溢,如果我接受你们的邀请,我将失去自由;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偷取我的一部分。就算是演奏拨弦乐器的乐师和舞蹈者,如果他们的艺术才华杰出,也能随心所欲地支配我!你们的团体将使我得不到休息、振作,也无法平静下来,我的灵魂将被撕裂,飘向四方;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也将不再明了自己会在何时逝去。多纳多·吉阿诺提:《对话》,1545年。
面对美丽的思想、言语和声音,他就被征服得如此这般,那可想而知美丽的外表对他而言有着怎样的诱惑!
美丽的容颜有着如此的力量,这让我难以忍耐的马刺!世间没有任何其他什么让我感受到这样的快乐。
对于这个俊美外形的伟大创造者和虔诚的信徒,美丽的外形是神圣的——它是上帝的肉身。正如摩西在“热烈的丛树”中一般,他只能战栗着走近它。像他说的那样,他崇拜的对象的确是一个“偶像”。他拜倒在偶像的脚下。伟人这般油然而生的自愧对于卡瓦利尔瑞贵族本人是一种折磨,而对那有着美丽面孔灵魂却粗俗不堪、让人鄙视的偶像——如菲波·迪·波吉奥——来说就更加怪异。但米开朗琪罗却没有意识到……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是不想了解——他要在自己内心去完成雕刻偶像的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