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井底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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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春梦

读西泽的《红坟》

乍读《红坟》①,读着“当头顶上光芒万丈的铜锣发出令人耳鸣目酸的皇皇巨响时,高粱倔强地坚挺着紫红的头,碧绿碧绿的叶子在白光下迷茫地溜了肩,无限羞涩地低头向黄色的龟裂的大地。几棵高梁噼噼叭叭、心甘情愿地倒下了,响声如音乐般清脆,紫红的头笔直的秆和翠绿的叶一起倒在白亮亮日光下的黄土上。高粱的断茎上冒出几滴甜蜜晶莹的汁水,在阳光下只保持了一瞬间辉煌的光芒,就缕缕丝丝变幻着七彩光升向苍茫的高空去了······”我疑心自己看错了篇名。咧一咧眼睛,没错儿,是《红坟》,不是《红高粱》。职业的敏感使我迅速想到:山东作家为什么都爱写“红”?《红坟》、《红鱼》、《红高粱》,还有《红色幽默》。

①载于《山东文学》1988年第10期。

《红坟》中的色彩可以按冷暖分成两类。那“金黄金黄的喇八”、“鲜红鲜红的火绸”,是暖的一类;那“碧绿碧绿的叶子”、“乌黑油亮的老枪”,是冷的一类。冷暖两色分别以两个人物作为其精魂的化身:祥爷“紫如山密”,二娘“白如山丘”,这是冷暖色调的两个极端。然而正如阴阳两极,相互交汇变幻,从而编织出五彩缤纷的壮观图景。暖色的祥爷,戴着冷色的白帽,手持冷色的老枪;冷色的二娘,脸上有着暖色的红晕,身上盖着暖色的大红被子。冷与暖,火与冰,奇妙地组合着,繁衍着。所以你时而读到“一条猩红的丝带绕过雪白如玉的胸脯”,时而读到“把蓝色的肠塞进艳若桃花的伤口”。整篇小说的基调,就这样冷暖交融,而以暖为主体,更明确地说,是以红为主体。

小说的头一句:“就那么坐着,也许很久也许并不久,忽然就有一团热辣辣的东西在腹部滚动,汹涌着澎湃着如堤坝崩溃,翻江倒海地涌着你的心胸如一条火龙将要腾出。”根据当今比较时髦的某一派小说理论,小说的第一句就奠定了全篇的基调。对于《红坟》这篇痴人说梦一样的小说来说,它的头一句确实是推出了全篇的主旋律,那就是:热与燥。这是青春的旋律,是欲望的旋律,是生命的旋律。作者仿佛在等待一种东西许久之后,再也等不下去了。暖,燥,热,热得发红,红得发紫,紫得发亮,弓弦绷紧到了极限,食指经过剧烈的颤抖终于扣动了扳机。于是,“叭勾”一响,作者面对十年之久的石壁颜然倒塌,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所想要看到的一切。

于是他看到了金黄的土,猩红的旗,看到了紫红的枪眼和圣洁的白光,看到了他十八辈祖宗一座座如乳如臀如蒸馍的坟墓······他好像是祥爷那根被日本鬼子一枪打出的蓝色的肠,“探出头来看它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天空与大地”。因此他,看到的太多了,胃口再好的食客也吞不下这无边无际的盛宴。而我们这位西泽伙计,像个《一千零一夜》中刚得到一件法宝的美少年,从那条崭新的皮口袋里掏出一盘接一盘的美味珍馐。他不只是自己看,他执拗地拉上大家一块看。他让你看那天下最奢华的调色板,看冷暖两色如何交叠、翻滚,看冷色如何融化在暖色的光辉里。这组油画上那回肠荡气的色彩黏稠地流动着,交融着,变化着,终于越来越浓,浓得再也化不开,最后像耗尽了能量的黑洞,凝住了。

色彩之外,是音响,这里没有宛转流丽的歌喉,没有缠绵舒缓的小夜曲。有的多是剌耳的噪音和震心的天籁。你听,咔味擦嚓的刀刃撞击,噼噼啪啪的高粱断茎,太阳发出铜锣的呻唱,喇叭变哀忧为激荡······这都是节奏明快的声音,是令人欲挥欲舞的声音,是催人怒目裂眦的声音,这是青春的声音。音响出色地配合了色彩,构成了这部作品的整个蒙太奇框架。

是的,这篇小说蒙太奇运用得太多了。因为它并非一个真实的故事(请别跟我抬杠),而是一场梦。读了它的第一句:“就那么坐着······”就可以断定,才不至于捏着现实主义的显微镜去挑剔它故事上的戏剧性以及细节上的非真实性。用不着追溯故事原型的有无,故事不过是这幅画布上的几道引发作者最初灵感的皱痕。一个浪子,有一段神秘的离乡经历,回乡后与一寡妇相爱,双双死在日寇的枪下。这故事虽经久耐磨,但并不动人心弦。打动人的是涂满这故事的色彩,是西泽这小子把语言掰来揉去然后再摔到你面前所造成的那种陌生化,是这陌生化在你心底搅起的一种感官上的波动和不由自主的理智探询。

青春的梦是最辉煌最绚烂的,理想之帆饱胀欲破,所以青春最喜欢造神。你看小说中的祥爷和二娘,那不是两尊神么?作者恨不能把一切他认为最好的文字组合加给这两个心爱的人物。祥爷是英武壮健,手是紫红的大手,腿是巨腿,脚是阔大强劲的天足,浑身是雄健伟岸如山丘般隆起的紫红的肌肉。他活着,是乡人敬若神明的天外来客;他死去,连十八辈祖宗都要静穆肃立。二娘更是天仙的化身,“银盆似的圆脸”,“黑葡萄眼珠闪着浏亮摄人的光”,洁白如玉的乳房、大腿,乌黑发亮的发髻上“缀着一朵令村妇惊叹令男人钦羡令长辈赞叹的高雅洁净的白花”,“如寒星一样在我故乡人眼中晶晶闪光”,简直是“此女只应天上有”;但我们不必追究那小小的村庄里是否真的会蹦出这样的玉郎美姬,因为这不过是一场梦,是青年人搜寻祖先光荣的图腾与光宗耀祖的欲望相结合的梦,是青年人对未知视野跃跃欲进既充满憧憬又高度紧张的梦,是青年人崇拜世界与占有世界两种情绪相交织的梦。也可以说是青年人在即将告别青春之际留给世界的一张彩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