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魂魄
郑婠坐在屋内看着被楚净辉点了穴的尉凌,屋外,楚净辉正吩咐着各人,声音时高时低,都交代完了,便走进来,对着郑婠,却是一阵沉默。
还是郑婠先开口道:“宓美人那边……怎么办?”
“寸步不离地守着。”
“有用吗?”
楚净辉没回答,叹气。
郑婠站起来,绣着凤凰和牡丹的裙摆都皱了。
“我去倒杯茶给你。”
“阿……婉,”他踌躇了一会儿,“别放陛下一个人。”
“我懂。”
“难为你了。”楚净辉指的是今天尉凌从婚宴上跑走的事,这话不妨让尉凌听见,于是他故意大声。
郑婠一笑,“这个皇后是怎么当上的,阿婉不敢忘,你们都是我的恩人,这点算得了什么。”
楚净辉侧脸凝望着她,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直到接过她递来的茶,也不收敛。
“你……从今天起,便是陛下的妻子了。”他说道,郑婠疑惑地看了看他,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深意,却点了点头。
楚净辉还想说什么,终究没说,低眉喝了一口茶,便把杯子放下,告辞离去,留下郑婠一头雾水。
走在徐徐夜风中,明明不热,胸口却一阵阵发燥,她已经是尉凌的妻子了,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你有爱一个人,爱到疼吗?
我若会疼,那就简单了。楚净辉停步,转身,灯火通明的永寿宫就在视线尽头,走过的路,可以回头,但是走过的时光,是不能够回去的。
将喜欢着自己的人,撮合给最亲的人,这本来没什么错,可是如果在事后又动心,那就是大大的讽刺了。楚净辉不禁失笑,甚至气恼,不是说好要忘掉她的吗?明明很简单的事,而且是很必要的事,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摇,有什么好动摇的!
可是尉凌,难道不知道,只有漠视洛宓,才是正确的?不该留下她,留了,不该宠爱她,宠了,一个心里面没有他一席之地的女人,却让他说出喜欢得心都疼了这种话。
即使这样,他都不肯放弃。
“我比皇弟还不如……”他说道,苦笑着加快步伐离去。
洛宓不吃不喝,她决意追随崔应雪而去,没有任何动摇,尉凌一开始还能狠心不理,第三天就实在忍不住了,一路怒骂到闲花庭,却拿床上面无表情的洛宓没有任何办法,洛宓甚至不想看见他。
最后,郑婠赶过来,和楚净辉一起把尉凌劝走。
聂悯娘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喂她吃东西,但洛宓一转头就都吐了出来。
“别再试了,我想死,求求你让我死吧。”聂悯娘又一次拿起勺子时,洛宓翕动嘴唇,讷讷地说了一句。
聂悯娘张开嘴,脸上浮现忧伤的神色,却只是摇摇头,把勺子递到洛宓唇边,恳求地望着她。
洛宓索性闭上眼睛。
聂悯娘呆呆地看着她,良久,一声轻叹。
屋外,尉凌咬着牙,突然转身把门踢开,“够了!”他拔出佩剑丢在床脚下,厉声道,“洛宓,如果你想死,就干脆点,拿这把剑了断,别再不吃不喝地折磨旁人!”
聂悯娘大吃一惊,急忙跪在尉凌面前连连磕头,连比带划。
洛宓挣扎着起了身,脚一沾地,就摔了下去,她慢慢地爬向尉凌的佩剑,眼中是满满的即将解脱的喜悦。
尉凌颤抖着闭上眼,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寂静中一片片碎掉。
不能留着她,她死了,朕就什么羁绊也没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弱点。
洛宓握住剑柄,聂悯娘扑过去抓住了剑身,抓得无比的牢,洛宓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
鲜血顺着剑刃滑向洛宓那头,洛宓呆了,试着睁开眼睛的尉凌也呆了呆。
“为什么不让我死?”洛宓哭叫着扔开剑柄,一头撞向床柱,但气虚力弱,“砰”的一声,只是撞青了额头。
尉凌忍不住大吼:“为什么你非要死?世界上,不是只有崔应雪一人!”
洛宓被聂悯娘抱在怀中,挣扎着抬头看他,虚弱地笑了,笑得很甜蜜,“洛宓心里,只有崔应雪一人……”
尉凌一下僵住。
洛宓呵呵地笑,“你……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尉凌弯腰捡起佩剑,聂悯娘脸色一变,洛宓却笑得更开。
他却转身走了,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郑婠拿着一束刚刚采下的杏花过来,走近看见尉凌和他手中滴血的剑,花束顿时掉在脚边,“陛下……”
醒过神后,迅速跪下。
“走开!”郑婠跪在了路中间,尉凌往左,她就往左,往右她也往右。
“陛下,你要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让开!”
“不!”郑婠挺直了脊背挡在他面前,“你要去杀耿遽,杀柴胤那群使臣对不对?陛下,求求你,现在不是时候!”
“楚净辉告诉你的?”尉凌冷冷一笑,“那又如何,凭你,拦得住我吗?走开,我不想伤了你!”
郑婠平静地仰头与他对视,道:“臣妾不怕被陛下所伤,可是陛下,你下得了这个手吗?”
尉凌怒瞪着她,郑婠抿紧了唇,视线一点也不偏移。
哗啦,屋内传来一声混乱的炸响,郑婠疑惑地偏过头,忽然脸色一变,朝屋里冲去。
洛宓已经昏厥过去,头软软地垂在聂悯娘胸前,郑婠在她鼻下一探,竟然全无鼻息,急忙和聂悯娘把她扶到床上去,用银针施救。
“没事,只是一时背过气去,缓缓就好了。”郑婠回头,对满脸惊吓的聂悯娘柔声道。
但,她毕竟太虚弱了,这样的状况,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郑婠心烦意乱地搭着洛宓的脉,慢慢地神色转向凝重,先是迷惑,随即惊讶,最后又有几分了然。
“怎么了?”
二人看向门口,尉凌到底没有离去,郑婠往屋里跑的时候,他也不自主地跟了过来。
郑婠定了定神,先看一眼聂悯娘,再看向尉凌,终于缓缓道:“宓美人她……她有身孕了。”
乍闻此言,尉凌先是一呆,仿佛没有明白郑婠的意思。
郑婠也不太肯定,说出这句话时,又确认了好几遍。
“宓儿……怀孕了?”尉凌自己说了出来,算算时间,他只在初识那天宠幸过她,到现在正好两个月。
郑婠点了点头,不知是该恭喜,还是沉默。
尉凌笑了,走到床边,仔细端详昏迷中的洛宓。
乱发覆额,衣衫凌乱,憔悴不堪,美丽的影子荡然无存。
“阿婉,”他坐在床沿,仰起头看着郑婠,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笑容,“我要当爹爹了吗?”
郑婠眼眶一红,点点头,“嗯,恭喜陛下。”
“阿婉,太好了!”尉凌确认后,开心地笑出声,然后看向洛宓,“宓儿如果知道自己要当娘了,就不会想着寻死了对不对?”
郑婠眼泪差点落下来,声音却是温柔的:“嗯,是啊,没有哪个女人会舍得带着孩子一起死的,陛下放心。”
有郑婠的保证,尉凌完全放心,他将洛宓的手托到脸颊边轻轻蹭了下,一举一动完全就像想要讨主人欢心的小猫。
洛宓这一睡,就睡了好久,本来就瘦弱的身体,越发皮包骨头,尉凌一开始还间隔地来看看,几次发现洛宓都没醒,担心起来,便寸步不离了,这样一来,朝中上下,需要他处理的事情都丢给了楚净辉。
楚净辉得知后抓抓额头,叹了口气,但不管怎样,总比尉凌提着剑去杀人好,洛宓这件事,他瞒得很紧,耿遽也好赫连幸也好,一律不知道,还以为尉凌被洛宓迷得昏头转向,芙蓉帐暖去了。
楚净辉从羽管中抽出细如筷子的白笺展开,寥寥数行,一眼便阅罢。从涪城来的信,已经到了耿遽手中,如果柴胤有意合作,今晚耿遽必然找上门来。
他笑了笑,将纸笺在火上点着。
尉凌睁开眼,下意识地揉着眼睛去看洛宓,却发现她是醒着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幔帐,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宓儿,你醒了?”
尉凌笑着凑上去,郑婠和聂悯娘太累,被他打发回去休息了,现在整个闲花庭只有他一个人。
他很高兴,洛宓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以及,自己可以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尉凌柔和的声音,开心的笑容让洛宓眼瞳动了动,但很快便再度黯下去。
“你以后不可以再任性了,”尉凌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洛宓依然不理他,尉凌也料到了,自己说下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在意的人,他就在这里。”
说着,抬起手来放到洛宓胸腹,不敢用一点力气,“要当娘的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宝宝啊,来,我喂你吃东西,好不好?嗯?”
洛宓不动不语,笑容慢慢在尉凌脸上凝固。
“你不吃惊?”他问。
洛宓不答,许久,尉凌又问:“你早知道了?”
洛宓讥讽地笑了笑,“这孩子……不是应雪的,对我来说,便没有意义。”
她看了尉凌一眼,口中缓缓道:“不,应该说,他是个耻辱……才对,是我对不起应雪的证据,他让我更没有脸活在世上。”
尉凌猛地站起,退后两步,腰抵在桌沿。
洛宓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尉凌突然转身将桌上的茶杯药碗全部扫落在地,把桌子也掀翻出去,洛宓看着他绝望地发泄,嘴角颤动,似笑,又像哭。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活下去?”尉凌站在屋子中央喘着气问,洛宓发现他稚气的脸上已遍布泪痕,“不为我,不为我们的孩子,还有谁能让你活下去?除了崔应雪,你说呀!”他捂着脸慢慢跪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你说呀……”
那模样,可怜无助到了极点。
他的身影在洛宓眼中融化,她竟然也哭了。眼泪塞满了眼睛。
她想要恨这个人,因为他,自己成为柴胤的一步棋,因为他,应雪死了,因为他,连求死都这么难。
可她恨的这个人,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还没有心计去防备,只凭着本能喜欢谁,喜欢上了,就无怨无悔地抓着不放。
洛宓狠着心,扭头面向墙壁,再也不看他。
现在离彻底激怒他只有一步之遥,他若发起疯来,自己也能死个痛快。
尉凌在等待中慢慢绝望,冷笑一声爬起来,转身走出闲花庭,夜里起风了,大风迅速吹干他脸上的眼泪。
他直直走入凝华殿,对沿途旁人视而不见,耿遽听到那声“皇上驾到”刚刚从内中迎出,尉凌便拔剑在手,一下刺出。
耿遽在他眼里,化作了斑斓的猛虎。
耿遽张大嘴,吃惊地望着尉凌,然后慢慢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的剑。想说话,鲜血却从口中往外涌。
赫连幸拥着两个美貌的宫女,正哈哈大笑着走来,见此情景,也是惊得呆住了,笑声戛然而止。
尉凌转目望向他。
被他木然地盯着,赫连幸不由得头皮发麻,壮着胆子吼道:“杀人了!”同时去取兵器在手,尉凌迅速拔出剑来,在赫连幸转身之际,一剑斜刺过去,从左后背刺入身体,右前胸透出。
他得手后,还往前走了几步,将赫连幸扎进屏风才作罢。
“我帮你的应雪报仇了。”尉凌看着一地的血,淡淡一笑,喃喃道,“至少,你要活着看到两军开战,看到大晏得胜而归,朕答应你,朕会御驾亲征,凯旋之日,朕就封你为贵妃,你的孩子为太子……”
“陛下!”
尉凌回头,楚净辉在门口,目光扫过,一双眉蹙得前所未有的紧,尉凌笑道:“皇兄,你看,这样一来,仗就不得不打了,你可以为父母报仇,我也可以。”
他笑得理所当然,天真之中,带着邪气,就像入了魔。楚净辉低身探过两人鼻息,又从耿遽怀里找出柴胤的密函看罢,慢慢站起,一语不发。
“皇兄,朕御驾亲征,你做前锋,好不好啊?”尉凌在他身后问。
楚净辉静默许久,转身面向他,微微一笑,“好。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那就按陛下的意思办吧,我们一起光复大晏。”
“嗯。”尉凌得到他肯首,扬眉笑着应了一声,转身时,楚净辉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渗到眼里去。
毫无防备的尉凌突然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里什么也没留下,便软软地倒在楚净辉怀里。
先前被赫连幸搂着的宫女双眼大睁,浑身颤抖地看楚净辉拔出刺在赫连幸身上的剑,割下了耿遽的头颅。他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们一眼,其中一人便“扑通”跪下,手膝并用爬过来,“楚王殿下,我们什么也没看到,楚王殿下,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楚净辉微笑道:“好,你们记住了,要想活命,只能这么说。”
说完,不等她们承诺,抬手将她们劈晕。
天刚亮,尉凌挣扎了下,后颈一阵快要撕开般的酸痛,头很重,好像喝醉了酒的感觉。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闲花庭、不,在凝华殿……也不对,他记得自己去了凝华殿,可是,记得又不是很清楚,难道只是一场梦?实际上他并没有离开闲花庭?
尉凌一掀垂幔,这里不是闲花庭……他爬起来,揉着额角走出去,外面静得可怕,出了什么事?尉凌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可脑子混沌得很,只能懵懵懂懂地往闲花庭的方向去,其他的不及多想。
闲花庭外跪了十几个人,为首的竟然是郑婠,尉凌摇摇晃晃地站住,满脸困惑,“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干什么,朝中有事去找楚王啊,阿婉,你怎么也跪着,宓儿今日肯吃东西了吗?”
郑婠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似乎刚哭过,尉凌一怔。
“陛下,”郑婠的声音极力想要保持平静,可仍掩不住颤抖,“楚王杀了赫连二王子和耿遽,现已被大理寺收押待审,我们不相信楚王的为人会做这种事,请陛下明察。”
尉凌脑袋“嗡”的一声,皇兄杀了耿遽和赫连幸?
“为什么?”
尉凌抱着发痛的头,六神无主地站在闲花庭门口空地。
御街宽约六丈,两旁每隔百尺,便燃有火把,照亮道路。
其实是多此一举。深更半夜,并不会有什么人来的,这个时候会来的人,往往并不希望光线那么亮。
因为地牢里关押的人非同小可,这里的守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夜越深,人越警惕,唯一的休息和消遣,大概就是小声地轻聊几句。
“这下子,真的要打仗了吧?”
“可不是,连使臣都杀了……”
“哎。”
“你说楚王为什么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平时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横竖不像下这种重手的样子。”
“话不能这么说,楚将军夫妇死得惨,有血性的都不能饶过柴胤那个狗贼。”
“哎,说得是。”
有人在交谈中悄声无息来到,前面那个穿着长衣斗篷,风帽遮住大半张脸,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站住!”守卒挺直了腰,手中矛戟探出,“什么人?”
来人站住,往后拉下兜帽,“是朕,怎么?”
“陛下?”两人不约而同一愣。
尉凌沉着脸道:“还不带路!”
牢房过道气味刺鼻,混着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腥臭和冷湿,尉凌皱着眉头和鼻子,靴底不时传来让他作呕的触感,这里关押的都是必死无疑的重犯,每日少不了严刑逼供,很多熬不到招认或行刑就死了。
尉凌踩到一块软肉一样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人的肠子之类,心惊肉跳,守卒急忙用脚尖踢开,然后继续请尉凌前行。
想到楚净辉被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尉凌突然觉得心如刀割,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陛下,是这里了。”守卒打开尽头一扇铁门,尉凌弯腰进入,这里没有碎肉,也没有肮脏的稻草,整体还算干净,尉凌定了定神,听见铁镣摩擦的声音,顿时又勃然大怒。
“谁准你们给楚王上镣锁的!”
守卒忙跪在地上回答:“是丞相啊,卑职们只是奉命行事!”
“还不打开!”
“回陛下,卑职没有钥匙,大概在丞相那里……”
“陛下息怒,这些镣铐无妨的。”楚净辉插进来道,声音笑笑的。
尉凌静了一会儿,几乎是挤出来的几个字:“滚出去。”
两个守卒一走,尉凌迫不及待地开口:“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是不是也在凝华殿?那两个人……是不是朕……”
“不是的,陛下,”楚净辉淡淡道,“在那里的人是我,杀了他们的也是我。”
尉凌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那个人,压低声音:“这里没有外人,你直说吧。”
他身后那人也把风帽拉下,露出熟悉的容颜,楚净辉怔了怔道:“阿婉?”随即一笑,“你也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郑婠皱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有些微肿,“你知不知道悯娘听说时,都晕过去了,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绝对活不成的。”
“哎……”提到聂悯娘,楚净辉淡然的神色总算出现破绽,一丝遗憾转瞬即逝,“是我不好,带她进宫又没能好好照顾她,阿婉,以后请你……”
“我不答应!”郑婠吼道,眼睛迅速泛起雾气,泪水倔强地不掉下来,她哽咽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
楚净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无奈地叹口气,低垂下眼睫。
“不要再说了!”尉凌大叫一声,死死盯着楚净辉,“那柄剑是我的,那两个人也是我杀的,我不是在做梦,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想起来了!”
“陛下!”楚净辉变了脸色,声音不高,但极为疾厉,“小声点,这里遍布徐玉清的人。”
“难道朕会怕他?”
“陛下,如果杀人的是你,我们和柴胤好不容易快要达成的结盟就完了,他会被逼再度与西理联合起来,进攻渊池,以我们目前的国力根本无法抗衡,陛下,你要大晏一百三十多年的基业断送在你手里吗?”
楚净辉用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分析陈述,目光凛冽,看得尉凌倒吸一口冷气。
楚净辉目光慢慢柔和下来,淡淡笑道:“陛下,把我交给柴胤,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会相信的,所有人都会相信的。”
尉凌呆呆望着他,耳畔响起一声微弱的“不要”,郑婠捂着脸,手背上已满是泪水。
“朕绝对不让你去顶这个罪!”尉凌横下一条心,再要强辩,“朕——”
“陛下,出师不正,难服三军,更何况,兵部也不会轻易交出兵权,请你相信我,这是最快平息事端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信。”尉凌摇着头,捂住耳朵,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楚净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但,却是他宁肯玉石俱焚也不愿意去选择的捷径。
他不后悔杀了耿遽和赫连幸,这两个人要是站在他面前,他还敢再取一次他们狗命,只是,只是,为什么赔上的是楚净辉?
“凌弟,”懵懵中,听到楚净辉这样叫他,这称呼还是很小时候,只私下里叫过一次,当时尉凌细眉倒竖,尖声反抗:“谁是你弟弟!”从此楚净辉只在尉丰面前称他皇弟,其余时候都叫太子。
尉凌垂下手,楚净辉望着他,眼神温和,其实楚净辉看他,一直都是这种眼神,只是他从来不肯细觉,楚净辉目光从尉凌脸上移开,投向墙壁,带着回忆的神情,莞尔慢慢道:“我本来有个弟弟,他的名字还是我和娘一块儿起的,叫清凌……楚清凌。我最感谢先帝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弟弟,让我觉得我在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亲人。在我心里,陛下就是我那个无缘来这世上看一眼的弟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降生罢了。”
尉凌呆了呆,心口像被击打一下,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想不到,自己和他弟弟是同岁的啊!只是,因为这孩子从未出生,大家也就很快将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当时才六岁的楚净辉会记得这么清楚。小时候,楚净辉一抱他他就扯着嗓门拼命地哭,哭得他一脸尴尬,此后好几次伸出手,也都怏怏缩回去,但是,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尉凌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张口,轻声喊了一句:“大哥……”喊完之后,一行眼泪滑落下来。他抿紧了唇,那泪水便在唇缝中漫开,渗入口中,咸涩难当。
楚净辉愣愣看着他,随即微笑,说不出的欣悦,再大的罪,也都无所谓了。
“陛下要是拿我当哥哥的话,就听我的话,不要在这个时候得罪柴胤,务必忍到西理灭国之后……详细的事宜,我已交代给曹诗,陛下可以信任他。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别再来了。”
外面起了风,将二人的斗篷吹得鼓胀起来。尉凌拉着郑婠出来,郑婠一直低声哭泣,忽然甩开他的手,自己一个人跑了几步,在墙壁旁的阴影里哭。
尉凌咬唇看着她的背影,脑袋里像有一团火在烧。阿婉,连你也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他几次张开嘴,却在郑婠的哭声中心软。
“阿婉,我该怎么办?”他低声问道,轻轻推了推郑婠。
没想到郑婠立即躲开,后退几步,“别碰我!”她怨恨地看着尉凌,尉凌乍时心寒。
“如果你觉得我应该把真相公告天下,我不会犹豫的,我立刻就去大理寺!”他有些激动地颤声道。
郑婠摇摇头,眼泪渐渐止住,“他说得对。”她说,“陛下应该把他交给柴胤来平息众怒,避免战争,还记得那头被你杀死的老虎吗?”
尉凌一怔,他没想到郑婠的答案是这个,更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几个月前的狩猎。
郑婠擦去眼泪平静地道:“你是皇帝,它是老虎,只能如此。”她强忍着眼泪,胸口剧烈起伏,尉凌多希望她能支持自己去大理寺说出真相……说出真相后,即使天下打得生灵涂炭,也好过他在郑婠心中变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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