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离歌
宫中人心惶惶。
皇上独宠魏王送来的宓美人,与新婚的皇后冷战,唯一能化解的楚王又身陷囹圄,这次他的罪太大,看起来是在劫难逃了。
徐玉清是此案的主审官,起先还探一探尉凌的意思,发现他没有保犯人的企图后,便大肆用刑,明明已经画押,下一刻却信手撕了罪状,重新定罪,重头再审,一切只凭心情。
尉凌清楚一切,有几次,他看徐玉清的眼神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却什么也没说。
而郑婠……一定对自己彻底绝望了吧。尉凌苦笑,许多天了,他没有勇气去找她,并且,他知道郑婠每天夜里都悄悄去大牢探望,虽然她根本就见不到楚净辉。
尉凌把自己埋在公文琐事中,除了每天都去闲花庭看洛宓之外,所有与楚王相关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他的冷漠让徐玉清觉得他对楚净辉已经死了心,加上此案不会再有什么变数,柴胤那边也足以交差,于是,自己的气出够了,终于不再隔三差五去大牢折磨楚净辉,只等着行刑的那一天到来。
这一天尉凌下了朝,在御书房做完该做的事,照旧去闲花庭看洛宓。
出乎意料的是,洛宓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梳妆台前,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拿着梳子,轻轻梳着自己的头发。
尉凌吃惊地看着她,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尉凌,但没有回头,犹豫一下,又继续轻轻地梳着头。
尉凌默默走过来,拿走了她手里的梳子,洛宓没有反抗,垂下双手放在膝头,默许尉凌为她梳头。
头发再长,几下也就梳完了,尉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本来准备了一些京城的趣闻来说,反正洛宓也不会应他,可是事情突然和他想的不一样,尉凌有点措手不及,想要离去。
“你喜欢我什么呢?”洛宓忽然问。
尉凌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不知道答案,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随便说了个理由:“你很美。”
尉凌没有说谎,他确实是第一眼看到洛宓,就被她的美貌吸引,无法自拔。
洛宓“噗”地笑了,笑得流出眼泪。
“那现在呢?”她回头问。
尉凌低下头,吻了吻她憔悴无神的眼睛,他还想吻她的唇,可是忍住了。
洛宓怔怔地望着他,摇一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这个孩子,我一定会为你生下来。”
尉凌惊讶于自己的耳朵,但是看洛宓努力从干涸的神情中挤出一丝涩笑,又分明不像听错。
“你说的是真的吗?宓儿?”
“是。”洛宓马上敛去笑意,又恢复木然的神情,“可是之后,我不要留在宫里,你不许留我。”
尉凌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心一疼,喃喃地说,“我答应你,你想去哪里,我都不留你。”
洛宓微微一笑,笑影中,又见往日的风华。
“你呀,一点都不像个帝王。”
“可我确实是皇帝。”尉凌说道,“皇帝难道就必须虚伪,必须冷酷吗?就不许有我这样的吗?”说得洛宓愣住了。
天气一日一日地凉了,守卒看着徘徊在几尺外的单薄身影,着实有些不忍。
“聂姑娘,回去吧,这儿冷,冻病了不好。”
她摇摇头,抱着琴在地上坐下来,开始弹。
守卒长叹一声,这琴声没有人听了不心碎,“聂姑娘,不是小的我不让你见,而是楚王殿下他,他亲口说了不想看见你,还说对你没有感情,当初捡你回来,只是冲着你琴弹得好,你听清楚了吗?回去吧,啊?”
聂悯娘还是摇头,眼泪流下来,她闭上眼不去揩,仍然继续弹琴。
“这儿不是你能来的,要是让丞相发现,你可是会死的!”守卒大声道,但聂悯娘置若罔闻。他们没办法,只得派人告知皇后,让郑婠来把聂悯娘带走,只是过不了多久她又来了,始终徘徊在附近,不肯走远,不曾离去。
徐玉清很快知道此事,勃然大怒,也不问过尉凌和郑婠,便定了个扰乱天牢、意图劫狱的罪名,派御林军来拿人。
两个士兵向她伸出手来,聂悯娘闪身躲开,厉声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两个士兵一愣,面面相觑,守卒们也都愣住了,她不是个哑巴吗?
聂悯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沉静地理好衣服,她一向低眉柔顺,除了弹琴的时候,从来毫不起眼,此刻却显得雍容无比,她将古琴高举过头顶,狠狠砸向地面,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中朝着大牢的方向微微笑道:“我知道殿下心里惦记的不是悯娘,是另一个人,悯娘不在意,能够结识殿下,追随在殿下身边,此生于愿足矣,再无奢求,悯娘就此拜别。”
说完,端端正正地福下去,站起来,一个声音远远响起:“站住!”郑婠拨开两边御林军,跑到聂悯娘面前,拉住她的手,“你们搞错了,悯娘,跟我回去!”
聂悯娘轻轻拂去她的手,微笑着道:“阿婉,你就让我先走一步吧,能够为殿下赴死,是我的荣幸。”
郑婠已经无力与她争辩,身心俱疲道:“悯娘,听话,若是净辉在这里,也不会让你被他们抓去,你懂吗?”
“我懂。”聂悯娘垂下眼睫低低地道,然后抬起眼,笑得温柔极了,“可是自从遇到他,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便是他,不是别的。”她上前一步,在郑婠耳畔轻轻说,“有一次我趁他睡着了亲他,他叫的是你的名字。”
郑婠猛地怔住,看向聂悯娘,她只是微笑。
那之后他便送我进宫,安排在你身边,那时我已经全都懂了。
“阿婉,请你成全悯娘。”
郑婠眼睁睁看她被带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
守卒小心地靠近她,小心地道:“皇后娘娘,要卑职送您回宫吗?”
郑婠木然朝前走了几步,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尉凌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湿巾,一脸担忧,看到她睁开眼,下意识要走,却狠狠心坐定,转头扯出个笑容说道:“阿婉醒了,觉得如何?”
郑婠呆呆看着他,呆呆问:“悯娘呢?”
尉凌神色一黯,“你昏迷的时候,徐玉清那边的人来说她投了井。”
“是吗?是吗……”郑婠还是呆呆的,慢慢坐起身,胸口一痛,痛得忍不住低下头,那低头的一刻,脸上迅速湿了一片。她抽动嘴角笑了笑,却似在哭,“我没能拦住她,呵呵……我拦她做什么,我明明好羡慕她。”
“羡慕?”尉凌疑惑地望着她,忽然一惊,却又飞快平静下来,“阿婉,你……喜欢的人,是皇兄,对不对?”
郑婠不说话,抱着膝盖,眼泪却一直没断过,一串一串地往下落。
尉凌心里难受到极点,伸手抱住她,才一会儿工夫肩上就湿透了,看着心爱之人一步一步靠近死亡,自己却一筹莫展的滋味,他也尝过,何等煎熬,难怪郑婠会说羡慕聂悯娘。
“别哭,阿婉,别哭。”尉凌拍着她的背,自己却也哭了。这些日子他想尽了办法,完全没有进展,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就算说出实情,楚净辉也未必能安然无恙。
六天前曹诗最后一次去狱中看过楚净辉后,回来对尉凌道:“陛下,不用再去了,楚王恐怕已经撑不到行刑。”有那么一刻,尉凌像是所有感觉都被剥夺了一样,除了不知道从身体哪里传来的痛。
郑婠哭累了,沉沉睡去,即使在梦中,眼泪仍不停地流着。
尉凌中途去见了一趟曹诗,回来时绕到膳房给郑婠带了一些点心,才跨进门就看到郑婠醒了,手里拿着一支簪子,目不转睛怔怔地盯着看,那簪子的末端又长又尖,尉凌呆了下,忽然冲过去一把夺过来,远远丢开。
“阿婉,不要!”
郑婠垂下头,一笑,一只手把那支簪子捡起来,却是洛宓。
“皇后娘娘,我有个法子,要不要试试?”
她行动不便,走得很慢,尉凌正想去扶她,闻言一愣,忘了伸手,“宓儿,你说什么?”
洛宓拿出一个小盒打开,里面嵌着一粒枣子大小的乌色药丸,“这是江湖上一位药师给我和应雪的,一共两粒,可以让人呈现假死状态,但他从未试过,也不敢保证是不是有效,让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服用。”
她把盒子给郑婠,疲惫而苦涩地笑了笑,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这药只对濒死的人有效,切记。”
“准备好了?”
“是。”
尉凌看着她叹气:“阿婉……你一定要去吗?”
她坚定地看着尉凌,嘴唇轻启:“是。”
尉凌闭上眼,再睁开,深吸一口气,“走吧。”
洛宓把这粒据说是会导致假死的药丸给了他们,那本来是她打算留给自己,好去与崔应雪退隐的唯一机会。
原来她先前的寻死举动只是为了脱身而做准备,尉凌沉默了许久,不得不说,在得知自己被欺骗的那一刻,他恨不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跟洛宓扯上半点关系。这几天,他也确实都没有去见她,不见归不见,心里却没有一刻不在想念。
郑婠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收在袖笼中,手退进去握住,她能感觉到那粒药丸随着她的走动,撞击着盒壁——那是心爱之人唯一的生机。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御街尽头,今天除了守卒外,还有御林军,排成两列,徐玉清在前方,微微让出一步,躬身道:“陛下。”
“朕和皇后来给皇兄送行,丞相没有异议吧?”
“怎么会呢,陛下请。”
尉凌走进狭窄的通道,郑婠迟疑一下,也走了进去,通道还像那日一样的长,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牢门是打开的,靠在墙上的楚净辉身上镣铐也全都已经去掉,甚至,他衣冠整齐,是入狱之前的装扮,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有笑容。
“凌弟,阿婉。”他微微笑着打招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们来了。”
郑婠眼睛刺痛,强忍着吸气,不让眼泪落下来。
徐玉清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笑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去外面等。”说完,便一刻不停地快步离开。
尉凌虽然没有亲临,却听曹诗描述过徐玉清如何用刑的情形,他一上来就把楚净辉右手打断,再把笔塞到他手里,让他画押,楚净辉连笔都握不住,如何写字?徐玉清便自己写,写了十几次,边写边可惜地叹气说:“楚王殿下的一笔好字,老夫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这可怎么办?”
更有一次,楚净辉将血喷在他衣襟上,他便拿起罪状去擦,擦完后打开看,又说:“瞧我这记性,怎么拿这个来擦,画押的地方看不清楚了,如何是好?劳烦殿下重述一遍自己的罪行吧。”说着撕了,投进火炉。
这些话,尉凌全都记在心里,一字不落,对旁人,他已经可以做到不露声色,对着楚净辉却不能,徐玉清前脚刚走,他就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大哥,凌儿不配做你弟弟,只会害你受苦。”
“哪里的话,你做得很好。”楚净辉微笑地看着他,“凌弟会长大,会君临天下,很久以前,我就确信无疑了。”
尉凌在他面前跪下,楚净辉神色一动,下意识想要扶他,但手没有一丝力气,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微微挣扎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跪下去。
“陛下,你是天子,不能跪我!”
“我跪,是因为你是我的大哥。”尉凌抬起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大哥,凌儿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他深深看一眼郑婠,对楚净辉柔声道:“阿婉有很多话要对你说的,我不打扰你们了。大哥,神明一定会保佑你平安无事!”
尉凌走后,一时之间,郑婠和楚净辉都没有开口,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地沉默着。
最终还是楚净辉打破沉默,淡淡笑着问她:“阿婉,悯娘呢?”
“她没事……”郑婠不想他身上的伤再加心伤,来的路上就决定骗他。
“是吗?”楚净辉微微一笑,明显不像是相信她的样子,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那,你呢?”
“我很好。”郑婠平静下来,朝他走去,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我记错了,可你以前好像是鹅蛋脸啊。”楚净辉的笑容里多了些调侃的味道,郑婠没有笑,她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握住的楚净辉的手,五指虚张,没有反应,她定定看着,耳畔响起楚净辉一声苦笑,“实在不想让你看到这个样子……咳咳,不过,你是大夫,看到也无所谓吧。”
郑婠抬起眼,眉头一低,神情慢慢变得温柔,执着而平静,“净辉,我爱你。”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微嫌冷淡地拒绝:“阿婉,别误会了,我不爱你。”
“是吗……”郑婠的声音听起来一半像是确认他的话,另一半像是要说服自己。
“对你是爱屋及乌,你知道的,那时凌弟喜欢你,你是他唯一的朋友,我才会注意到你。”他自顾自地说着,不由得有些出神起来,当真是这样吗?好像就是这样的吧……
回过神,发现郑婠还在定定地望着他,楚净辉苦笑一下,“你还不明白吗?你也好,悯娘也好,我府中的鼎儿、琉璃……任谁都好,对我而言是一样,只是朋友,别无——”
郑婠不等他说完,轻轻闭上眼,凑过去吻他。
这一次,换我主动。
安静而缠绵的长吻,一如上次,郑婠固执地吻着,眼泪流下来,滑进口中,咸咸的。
楚净辉感到她的舌尖卷着一粒药丸一样的东西送了过来,混着泪水的咸涩味,很快便化开了,穿过咽喉,好苦。
郑婠离开他,眼里含着泪,微微笑着看他,楚净辉朦胧听她说了一句话,可是说的什么却没听清,意识迅速混沌起来。
郑婠看了他好久,一直看得脸上的泪都干了,才慢慢站起,走出牢房。
徐玉清见他们一起走出,便道:“出发,前往刑场!”然后又问,“陛下可要一同前往?”
尉凌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当然。”
御林军进去搀出楚净辉,看着这一切,尉凌脸上的神情淡漠的,郑婠垂下眼不看,徐玉清笑了笑,张嘴,像是故意说给每一个人听。
“想不到,风华绝代的楚王也有这样一天。”尉凌浑身一震,强忍住了,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攥成了拳。
刑场就设在宫内,按说这是不吉利也不允许的,早先徐玉清据理力争过,但尉凌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在闹市行刑?徐丞相,你也知道京城之中,他楚净辉的声望,只怕到时候乱起来,你不好控制。再说,这宫里死的人还少吗?”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楚王入狱以来,不光后宫,整个京城都变得死气沉沉,甚至混乱,民怨冲天,徐玉清明知道尉凌在堵他,也只得默许。
这时御林军统领王佐伸手在楚净辉鼻翼下一探,脸色变了,欲言又止,徐玉清看他这个样子,有点窝火地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说!”
王佐壮了胆子大声道:“启禀陛下,丞相,楚王他……他已经断气了!”
徐玉清脸色立刻跟着变了。
尉凌厉喝一声:“什么?”声音尖细地扬上去,听起来真是愤怒无比,“徐丞相,这是怎么回事?”
“臣……老臣也不知道!”徐玉清急忙跪下,“陛下刚才看到了,那时楚王人还是好好的!”
尉凌冷笑,“不用多说,朕批的是杖刑,杖刑就是用棍将人活活打死为止,现在人已经死了,还怎么打?”
徐玉清无言以对。
尉凌道:“来人,给朕好好查楚王的死因!”说话时还瞪着徐玉清,看得徐玉清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看尉凌,却发现无法看清他的容颜,烈阳在他身后高悬,刺得人目眩神迷。
晴光初年九月,柴胤会同晏师攻打西理,八十万大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扫平了昔日铁骑。
尉凌封柴胤为并肩王,召他回京述职,柴胤婉拒,仍然留在自己的封地。尉凌为了第一个即将出生的皇子宣布大赦天下,所有官员不论功过连升三阶,徐玉清也在此列,他升职当晚,因为高兴喝得太多,暴毙家中,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
入冬后,飘雪频繁,洛宓临盆的日子逐渐接近。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