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杀机
“耿大人。”楚净辉登门造访耿遽,人未到,礼先至。手里托了一个长形的盒子,什么也不说,先把盒子递上。
“哎呀,楚王殿下。”耿遽打开一看,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楚净辉朗声笑着,笑声中,没有一点不磊落,“只是听说耿大人不爱美女,不爱金银,独爱文人墨宝,风雅之事,府中正好有些收藏,所以特地拿来,与大人共同欣赏。”
耿遽不禁意味深长地摇头道:“殿下美意,遽心领了,这画,还请殿下拿着,免得在遽手里有什么损伤,实在受不起。”正要归还,突然发现楚净辉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兜帽戴得低低的,几乎挡住脸,但看身形应该是个女人,不由得一愣,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那人见状,拉下兜帽,低着头微微一福身,是聂悯娘。
楚净辉道:“这是义妹悯娘,我知道耿大人喜欢古琴乐,悯娘恰恰是个中好手,我们边谈边听,岂不是一大美事。”
耿遽低低笑了两声,指着里面道:“殿下请。”
饮宴那次听了聂悯娘的琴后,耿遽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相比起洛宓的美色,他更喜欢聂悯娘那一双神奇的手,和她弹琴时月华般宁静的神情。
这样的女人,才是至宝啊。
楚净辉走进客厅,目光落到桌面,“啪”地收起折扇,往棋盘一指道:“耿大人,难道在和自己下棋?”
“呵呵,闲着无聊。殿下可有兴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楚净辉笑一笑,在棋盘一头坐下,聂悯娘的手指挥落下去,一串轻灵的音符响了起来。
两人没有另开新局,就着原来的局势继续厮杀。
楚净辉注视着棋盘,看似无意地道:“魏王想要郓城,这事有些难办啊。”
耿遽瞥了他一眼,笑道:“难办……却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吧?”
“耿大人,若是让魏王选择,他是宁愿灭掉西理,做大晏的功臣,还是……和西理这样的蛮族为伍,让天下人、甚至后世子孙不齿呢?”
楚净辉满不在意地边下边问,耿遽一脸警惕,却笑道:“殿下说什么?遽没听清。”
“耿大人,别试探了,陛下希望能得到魏王的襄助,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西理国力日渐衰落,正是出兵的好时机,事成后,整个西理都归为魏王的属地,魏王还能摆脱世人口中通敌叛国这个骂名,难道不好吗?”
也许是楚净辉的声音夹在这乐声中响起,所以带上了几分诱惑。耿遽虽然看似专注于悠扬的琴声和棋盘上的攻势,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陛下此话当真?”
楚净辉摇扇轻笑道:“陛下的亲笔书函就在我身上,耿大人要看吗?”
耿遽接过来,一字一字看了,其间不时抬头看看楚净辉的神色,楚净辉一直微笑,耐心十足。
许久,耿遽长出一口气,放下了信。
“这么大的事,遽做不了主,容我请示魏王。”
“那是当然。”楚净辉起身告辞,聂悯娘也正好弹完一曲,“哦对了,将军,耿大人,承让了。”走到门口,楚净辉忽然回身,扇柄朝棋盘指了指,轻笑着离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两旁是簌簌的柳叶。聂悯娘跟在他的身后,动作那么的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好几次,他都要回头去看她是不是还在。
每次回头,都发现她正痴痴凝望着自己,那目光不闪不避,写明爱意,让他尴尬。
“阿婉……阿婉……”
细细的呢喃声传入耳中,楚净辉不自觉地站住了,放眼在湖畔搜索,昏暗的假山旁似乎有两个人影,紧紧倚靠在一起。
他没有出声。
“陛下,不要在这里……哎……”
果然是他们两个,楚净辉一动不动地望着,聂悯娘轻轻上前两步,看了看尉凌和郑婠,又看了看他。
他皱起了眉头,定定凝视着前方的眼睛仿佛幽潭深处,照不进一点光亮。慢慢地,那抿紧了的唇勾起一个近似苦笑的弧度。
就在聂悯娘不禁想要深究这个笑容的涵义时,楚净辉回头看着她,柔和地笑道:“夜都这么深了,快回去吧。”便已离开湖畔。
这一夜,好像特别静。
特别适合回忆和思念。很多琐碎的过往,本以为已经忘记了,原来只是不愿意想起。
面前摊着书,眼睛却望住桌上的灯。风吹着半开的窗,竹影投在墙面,簌簌作响,偶尔回过神来,能听到密织如网的蛙叫。
楚净辉打开盒子,黑色绒缎上静静躺着一只香包,已经睡了很久的样子,他把它拿在手里,感觉着里面干燥的棱角,味道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浓郁,似有若无的,不禁让他想到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吻。
于是把它贴到唇边,细腻而分明的丝线,从微凉渐渐有了温度,多么像她的双唇。
楚净辉闭上眼睛,苦涩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以前,怎么从来也没有发现呢?
新帝大婚,是晏国十七年来最为隆重的喜事。在此之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什么事值得大赦天下。
尉凌伸平双臂,在宫女的服侍下一件一件穿上喜服。红色绫缎上,织着黑色的图腾,尉凌想到自己最近都没去闲花庭,洛宓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好像很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的样子,总是离群索居……
“陛下,都已穿戴好了。”
柴胤到底派她来干什么呢?说是刺客又不见她动手。
“陛下?”
搜集情报的话,就更不应该闭门不出。
“陛下,要误了吉时了!”
笑得温柔明媚,为何感觉却那么忧郁?朕又没亏待她,不过是说了两句叫她安分守己的话,这也错了吗?
“陛下!”为首女官不得已,大喊了一声,尉凌这才猛地回过神来,“陛下,再不走可就误了吉时了。”
“唔。”
今天是第几次出神了?尉凌有些恼怒,明明是和阿婉的婚事,为什么老想到洛宓?岂有此理。
乐声一起,吹吹打打闹腾得尉凌连出神的空隙都没了,只好瞪着一帮子人发呆,这时鞭炮和礼花也纷纷燃放起来,尉凌恨不得捂住耳朵,下意识东张西望,发现有一盘荔枝,于是心念一动,抠了两个在手里。
徐玉清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从百官中出列,向尉凌道:“请陛下摆驾前往永寿宫,等待皇后。”
尉凌却毫无反应,他旁边的楚净辉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从他耳朵里挖出一个荔枝核,尉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永寿宫只有身为司礼官的楚净辉可以陪同尉凌进去,其余人都在太和殿等候礼成之后的宴席。
郑婠在聂悯娘等一众侍女的伺候下穿戴整齐,坐进凤銮,在几位一品诰命夫人的陪伴下被抬到永寿宫,听读圣旨、册封诏书,行礼,去太庙祭祀先祖,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她这个没走几步路的人都觉得腰酸背痛,更何况是陪同?想到聂悯娘不到三更就起来准备,现在还没合眼,忍不住心疼起来。
尉凌和郑婠对看一眼,发现对方脸上都是苦笑,不由得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眼看就要礼成,聂悯娘忽然从外面跑进来,殿内人太多,她一时挤不到前面,着急地直挥手,郑婠看见她,下意识地就要走过去,楚净辉拦住她,交代一个近身太监去把聂悯娘带过来,聂悯娘一边走,一边比着手势,郑婠疑惑地盯着她,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喃喃地问:“什么?悯娘你说的是宓美人吗?她怎么了?”
聂悯娘急得脸都白了,直点头,她那神色弄得郑婠也紧张起来,还没细问,尉凌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她,“洛宓?洛宓怎么了?”
聂悯娘比了一个很长的手势,然后绕在脖子上,郑婠惊愕得无以复加道:“难道……她……”自尽两个字没说出口,尉凌已经跳下丹陛,推开熙熙攘攘的众臣往外跑去。
“陛下——”
楚净辉按住就要跟去的郑婠,沉声道:“我去看看,悯娘,陪阿婉到后面休息。”聂悯娘点一点头。
尉凌旁若无人一路狂奔,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惊讶地望着他,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臣追在后面高喊,尉凌根本不理他们,洛宓,为什么,你为什么,你是存心来折磨朕的吗?你这不识好歹的贱婢!他气得火冒三丈,可是再大的愤怒,也掩饰不了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惧。
闲花庭和太和殿相比,实在是太冷清了,尉凌一步冲入,只有两个婢女围在床前,见到他,急忙退后几步,并排跪下,床榻上,洛宓的身影映入眼帘,一身素白,一如初见那天,地上还有长长的撕成条状的绫罗,尉凌使劲闭了闭眼,强自冷静下来,朝床走去,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怎么回事?太医呢!”尉凌一声怒吼,吓得地上两个婢女魂飞魄散,“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吗?朕都到了,太医死哪去了?”
尉凌肝胆俱裂,洛宓的手已经没了温度,他不去看她纤长的脖子上那道明显的淤痕,只是抓着她的手搓着,捂着,一颗心在油锅里上上下下。
“陛下,陛下!宓美人怎样了?”
郑婠到底还是不放心,不顾聂悯娘的阻拦,尉凌和楚净辉前脚一走,她立刻离开太和殿,追了过来。
见状,郑婠立刻除去笨重的凤冠霞帔,一边指挥在场众人准备凉水布巾等物,一边检查洛宓的情况。
“陛下,先别急,未必不能救,陛下先让开些,给她一点新鲜空气。”
尉凌突然回身抓住郑婠的袖子道:“阿婉,朕全指望你了!”
“陛下放心,阿婉一定能把宓美人救回来。”郑婠好说歹说,才让楚净辉把尉凌拉开一些距离,她为洛宓解开衣襟,发现内层中有一块布帛。
她没有时间细看,便交给身后的楚净辉,楚净辉接过打开,竟是封血书,血迹都已经变成了黑色,匆匆看完,不由浑身一震,眉头深深皱起。
尉凌一把抢过,这时听见楚净辉的一声叹息,这封血书就是洛宓自尽的缘由,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宓儿爱妻,这封信是你出发前往京城的第四天,为夫在玉龙大狱中写下的。等你看到时,为夫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别难过,你应该知道,自此一去,不管你在宫中受宠还是冷遇,柴胤都不会让我们再相见了,什么是大义,你虽然嘴上嘲笑我,心里却是明白的。今生缘分已尽,就让我们在地下重逢吧。夫应雪绝笔。
尉凌把嘴唇咬出了血痕,“应雪……崔应雪,是她的……”
楚净辉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什么也没说。
“柴胤!”尉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就要冲出。
楚净辉一把拉住他,厉声喝道:“陛下,不可!起码现在不行!”
“朕要杀了他!一刀一刀宰!”尉凌发狂地叫道。
楚净辉抱着他连声说:“好好好……会有那一天的。”却在心里叹气,眼下,除掉西理主要还得靠柴胤,实在不是跟他翻脸的时候,可是,尉凌会听吗?竟然在大婚时丢下满朝文武跑来,可见洛宓在他心里分量之重,此刻的他,大概恨不得亲自带兵杀到涪城去吧!
“咳咳、咳……”床上的洛宓发出了几声咳嗽,尉凌一怔,总算安静下来,郑婠急忙绞了把湿巾擦着她的手脸和敞开的脖颈。
尉凌一步跨到床前,担心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却一语不发,抿紧了唇,盯着洛宓,看得郑婠和楚净辉都有些不忍。
洛宓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尉凌,可她就像没有看见般,眼神空洞地望着幔帐。尉凌胸中漫上一阵无法解释的疼痛,推开郑婠抓住洛宓的肩就摇了起来,“洛宓!看着朕!没有朕的允许,你不许死!否则朕就——就——”
后半句却吐不出来,就这么气短了,楚净辉看看一时也不会出什么事,就想拉着郑婠退出去。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洛宓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楚净辉叹口气,拉起郑婠和聂悯娘,退了出去。
随着门关上,尉凌的脸色也软了下来,他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抓起洛宓的手贴在脸颊边,不自觉地就露出温柔的神情说:“我帮你报仇,你要亲眼看我杀了柴胤,好吗?”
洛宓扬起唇角,看也不看他,冷冷道:“杀了柴胤,应雪就会活过来吗?”
尉凌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听她喃喃道:“他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他都不在了,我干吗要在?”
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话语,有着浓到化不开的情意,在说到那个名字时,她的眼睛里才真正有了一点笑影。
尉凌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感觉,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疼到如此地步,恨不得拿刀剜开,看一看里面出了什么问题,他抓着胸口快要笑出来,为什么朕喜欢的不是阿婉?她那么好,只会医病,不会让人心疼。朕居然在大婚之日丢下她,让她在天下人面前丢脸,朕怎能如此混账!
洛宓不值得朕这样,她不值得!
尉凌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去,头也不回,背后,洛宓微微笑了,一滴泪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阿婉,我们回去把礼行完。”
“可是,陛下——”
郑婠皱眉看着闲花庭的门离自己越来越远,人命关天,就这么放着洛宓不管吗?
尉凌铁青着脸,和郑婠回到太和殿,看着一切回到正轨,嬉戏欢歌,这才是对的,刚才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她要死,就让她死吧,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怎样,难道要自己一个九五至尊跪下求她不成?就算求了,她就会回心转意吗?
“咔”的一声,尉凌手里的白瓷碎了,没有一片落在地上,全都被他握在掌心,酒色衬得鲜血更为红艳,绵延的刺痛反而让他好受了些,长出一口气。
“陛下!”无人察觉,除了楚净辉,他轻轻挥袖挡住尉凌的手,同时半跪下来用丝帕压住伤口。
旁人看了,还以为君臣二人在说什么悄悄话。
“皇兄,你有没有喜欢谁,喜欢得心都疼了?”
转目,尉凌望着前方,神情怔怔的,任由楚净辉处理他的手。
楚净辉低眉,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没有。”
“我是不是很没用?”
如果不是听得分明,他怎么能相信,这是那个要强要狠,从不示弱的太子弟弟说的话?
要是没有殿下的群臣,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会不假思索,抱一抱这样的尉凌,或是摸着他的头,说不会,不是,奈何尉凌的脆弱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他只能把手移到他背上轻轻拍一下,“不管什么样的难关,臣都会陪陛下挺过去。”
“那你就去杀了柴胤!”尉凌忽然看向他,一字一句咬牙说道。
楚净辉微微一怔,随即轻声道:“臣遵旨。”
他说:“总有一天,臣会带着他的人头来献给陛下,所以——”
尉凌打断他:“我不要总有一天!我要现在!立刻!杀了他和西理的使臣,然后开战!”
楚净辉在他背上经穴点了下去,尉凌吃痛,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楚净辉,却听他平静地道:“一切交给臣就好,陛下,还是和皇后先行大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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