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竹的大船沿途停停走走,秋意渐浓,众人的夹衣换成了棉衣,夜晚开始生火取暖。杜蓉身材肥胖,碧莲找不出合适的衣服给她,便翻出自己的兔毛大氅给她御寒。
不出碧莲所料,杜蓉果然在两日内便将铜人腧穴分辨清楚,余下的时间,她用来练习施放银针。银针极轻,若想抗过风力射中目标,又需要练习腕力和气息兼眼力。她万没想到,碧莲随手一掷间,竟是藏了多少时日的艰辛苦练。越是如此,她越是兴致盎然,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她正在舱里对着蜡烛练针法,门吱呀被推开了,黄晟兴冲冲的跑进来,拉上她就往外走。还没等她发问,黄晟踮起脚尖在她耳边说:“蓉姐姐,你跟着我走,别说话。”
两人蹑手蹑脚的顺着船舷走,渐渐看到前方有火光闪烁,由于那处背风,好几个船夫围着火炉喝酒取暖。火炉上架着一串鱼,烤得汁水往下淌,阵阵香味扑鼻而来。黄晟看的目不转睛,不由得伸出舌头舔嘴角。
杜蓉暗暗发笑,在他耳边说:“你要是想吃,只管去拿,他们还会跟你计较吗?”
“你不知道,”黄晟沮丧的说:“公子只准我吃自家厨子做的饭菜,他们要是给我吃了烤鱼,一定会被重罚。”
“既然如此,明天叫厨子烤给你吃,可好?”杜蓉心下奇怪,黄晟不是黄公子的嫡子吗?为什么不叫爹爹,却叫公子?
“不好,我的馋虫已经勾出来了,不吃睡不着觉。”黄晟撅着嘴,一副吃不到鱼誓不罢休的样子。
“总不能去偷吧?”杜蓉左右为难,黄晟的眼珠滴溜溜转,这句话可正中他下怀。
可还没等到他说话,就听得火炉那边接连声的惊呼,船夫们慌乱中几乎把火打翻。杜蓉和黄晟赶过去,一看之下都吃了一惊。
方才还在吃鱼的一个瘦脸船夫马五此刻脸色蜡黄,蹲在甲板上呕吐不止,胆汁都吐了出来,继而随着一阵腥臭传来,他噼啪一声腹泻。片刻之间一个好端端的人歪倒在甲板上,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其余的船夫惊慌失措,看到杜蓉来到,纷纷哀求道:“杜姑娘,我们私自烤鱼已是犯了公子的禁令。现在竟然出了这样大事,还请你求求公子,救救马五!”
杜蓉沉吟着取出袖中的银针,将针探到马五口中搅动一番,待取出来在炉火前一看,针头都是漆黑的了,黄晟脱口而出:“红铅!”
“晟儿说的对。”杜蓉对船夫说:“这位大哥是中了红铅之毒,此事非同小可,须得马上告知公子,以免后患。”一名船夫答应着去了。
杜蓉深知红铅毒性之烈,若是在船上有它在,无异于将所有人置于险境,因此须迅速杜绝毒源。她打量着其余的船夫,他们个个惊恐不已,张口结舌的为自己开脱,生怕背上下毒之名。以杜蓉素日所见,他们相处极为融洽,看不出谁有下毒动机,从人身上找不出破绽,便只有从中毒的源头查起。
马五的症状乃急性中毒,接触红铅时间应该在半柱香到一炷香之间。杜蓉让吵闹不休的船夫们安静下来,问道:“敢问各位大哥,你们是什么时辰聚在一起的?”
一个船夫看看天上的月亮,捏着指头算算,答道:“天刚擦黑,换班后。我们聚在一起,一直没分开过,就连解手也在附近。”
杜蓉的脸红了,强自镇定道:“如今入秋夜长,酉时天就开始黑下来,此时过了戌时快到亥时。你们足足玩闹了超过两个时辰,其中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我们最开始在捞鱼,后来觉得寒冷便烧起了火炉,大伙儿喝着酒觉得不尽兴,便将鱼烤了来吃,这其中委实没有异常。”那船夫老老实实的回答。
“一丝不寻常都没有?”杜蓉循循善诱:“比如说有人做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或者出现过不正常的物事?”
“有!”一个高个儿船夫说道:“马五爱洁净,见他的手吃的油腻,便去船边洗手。不料想,他随手间竟抓到一条鱼,那条鱼特别肥美,马五便顺手用通火棍串上烤了吃了。”
杜蓉心里一跳,追问道:“马五何时抓到那鱼的,可有别人吃过那条鱼?”
高个儿船夫答道:“是他抓到的,我们都不好腆着脸吃,因此独他吃完那鱼。至于时间,是半个时辰内的事。”
“此处可有那鱼遗留之物?”杜蓉问道,她心里没抱希望,鱼都吃掉了,还能有什么呢?
没想到之前回答的船夫马上说道:“有一副鱼肠,公子爱吃过桥米线,我们常备了鱼肠佐味。因此,方才烤鱼前先把鱼肠存留下来,马五那条鱼肥大,鱼肠也不同,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说完,他点燃一支火把,兀自俯身在角落里一堆鱼肠中翻找,不一会儿拉出一条粗大的鱼肠来,杜蓉取出另一根银针扎进去,等取出来时,果不出她所料,针头变成黑色。
“难怪!”黄晟大声说道:“若是你们一起中毒,我们早就会想到是鱼。偏偏马五抓到这么一条毒鱼,倘不是蓉姐姐问得仔细,几乎害死公子。”
众人看看那堆鱼肠,吓得哆嗦着腿跪倒在甲板上,高个儿船夫淌着泪说:“为着今日胡闹,已经害了马五,若是这鱼肠明日做成米线端给公子,我们当真是万死难赎其罪!杜姑娘着实救了小的们几条命啊!”说着,纷纷磕头如捣蒜。
“如今可知道不守规矩的好处了?”碧莲清脆的声音中带着少有的严厉。
杜蓉不知道她何时出现的,连忙施礼道:“碧莲姐姐,万福。”船夫们却趴在甲板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一个居然湿了裤裆,众人怕碧莲到如此地步,杜蓉越发觉出碧莲地位超然。
碧莲看也不看船夫们,拉住杜蓉的手,叹道:“好凉一双手,快到炉子上烤烤。”杜蓉情不自禁的听她的安排,在火炉上烤手。碧莲在火上翻来倒去的搓着手,谈心似的说:“外面天凉的很,姑娘何必出来管那些闲事?有些人偏爱把公子的话当耳边风,便是死了,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姑娘饶命!”船夫们匍匐着爬到碧莲脚下,哭喊着哀求。杜蓉看了不忍,想要求情,黄晟连连扯她的袖子,对她使眼色,她知道必有缘由,便闭上了嘴。
碧莲冷冷说道:“还不将马五收拾干净么?莫不是等老郎中来给他沐浴更衣?”船夫们如获大赦,感戴的说道:“多谢姑娘!恐有不敬,还请姑娘们回避则个。”碧莲和杜蓉会意,带上黄晟站到背人处,船夫们三下五除二将马五的身子擦洗干净换上了衣服,放到干爽处,方唤她们过来。碧莲见收拾妥当,对身后说道:“红绫,让老郎中过来吧。”
原来她早就带着郎中过来了,这郎中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平素爱在船上侍弄花草,杜蓉只当他是黄府随行的老园丁,谁知竟是一名郎中。老郎中年纪虽大,一双眼睛却精光闪烁,他在马五身上查验一番后,对红绫道:“喂下去看看。”红绫手中端着一碗粉,喂到马五口中,马五半闭双眼,动也不动,那粉末就塞在了他口中。郎中直摇头,叹道:“解此毒,须得牛乳才好。如今在水中,哪里能找到?”
碧莲对船夫们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准备靠岸?!”船夫们得令而去。一时间船上灯火通明,呼喝回应之声响起,船上的人大多醒了过来。知道有人中剧毒将死,不少丫鬟仆役惊慌奔走,碧莲严厉喝止,飒飒秋风中,她的额头居然渗出汗来。杜蓉看出她外冷内热,虽然对人不假辞色,却是古道热肠,一般大富之家,谁会为一名奴仆的性命如此大费周章,难怪众人对她又怕又敬。
船夫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惊恐的心绪平定下来,便有条不紊的做好自己本分,大船很快便停泊到岸边。抛锚收帆后,碧莲遣阿龙阿虎带着马五和郎中先去寻觅牛乳,她自己却回房去了。
片刻,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哥从碧莲房间里走出来,杜蓉几乎没认出他是碧莲,黄晟撇撇嘴:“蓉姐姐,你也去扮上,我们一起上岸去。”杜蓉正想上岸看个究竟,便向碧莲讨了一件宽大的男袍罩上了。
此时夜深,随行的丫鬟提了灯笼。远远一个人奔跑过来,却是阿龙前来报信,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庄园,庄园边住着的雇农米老汉因看守晒场上的粮食,还没有歇息。听说需要牛乳,便去寻找了。
阿龙说完便在前面领路,一行人心系马五安危,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庄园边。这庄园方圆不知几十里,在夜晚望也望不到边。场上收割的庄稼堆积如山,佃户们居住的土屋鳞次栉比,各种果树掺杂其中,端的是好家业!
一家佃户的门开着,一豆油灯发出暖暖光芒,阿龙带领他们走进去,屋中极为简朴,只有一床一椅一柜。马五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阿虎和郎中陪伴着他。伴随着郎中欣喜的呼叫,屋子的主人回来了,这就是年逾五旬的佃户米老汉,过度操劳让他又黑又瘦,他手中端着一碗米色的牛乳,兴奋的说:“各位客人,这是新鲜的牛乳,请用吧。”
阿龙阿虎对他道谢,扶起马五,将牛乳灌进他口中。郎中在他胸背抚弄许久,只见他“哇”的一声,将喂下去的牛乳都吐了出来,众人大惊失色,只道马五性命不保,郎中却欣慰的点头道:“险啊,毒物悉数排出,此刻可以放心了。只是他上吐下泻,于身体亏损极重,不宜再搬动了,最好调养几日再走。”
“不妨,不妨。”米老汉憨厚的说:“我们庄佃户极多,又多是单身汉,这位客人就在我家调养,我自有去处。”说完,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出门去了。
佃户的一言一行让杜蓉想起了自己的爹爹,也是这样的豪爽质朴,她不解为何这样的人都过得如此辛苦寒酸,不禁对他们又是敬爱又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