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日子里,黄晟居然安分了不少,杜蓉想象中的促狭捉弄都没有到来,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她想不出其中的原委。
黄晟年纪不大,屋子里的书却涵盖了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杜蓉虽然出身农家,天性却爱读书,幸得阿云不辞寒暑的谆谆教导,此处的书籍,除了过于晦涩艰深之处,大半她都能读下来。黄竹示意之下,凡是杜蓉和黄晟读书之时,不许任何人打扰,所以除了红绫来送茶饭点心,这间屋子里便只有沙沙的翻书声。
把手头简单易懂的书看完后,杜蓉开始翻阅黄晟看的书,只见有《疑狱集》、《折狱龟鉴》、《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素问》等等。翻看之下,杜蓉便放不开手了,顿觉和之前看过的诗词歌赋、圣人子曰比较起来,这些书更为生动实用。特别是提到为官断案,她不免想起了父亲杜老三的冤屈,一腔悲愤之气都化作奋发之力,将这些书翻来覆去的读了个透彻,为父母伸冤报仇的念头在心中深深扎下了根,有了志向,初时的凄凉自卑之意便渐渐淡去。
见杜蓉看这些书入迷,黄晟不禁对她更是信赖。他生来便不喜吟风弄月的诗书,更不喜欢仁义道德的经学,唯独喜爱包揽了世间百态的杂书。黄竹对此颇为不满,苦于自己无暇分身,所以一心要为他找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若知道伴读的杜蓉居然和黄晟“沆瀣一气”,不知作何感想。
有时候看到紧要不解之处,两人便在一起探讨琢磨其中奥妙,一来二去由最初的陌生到成为朋友。一天,从一本没有了封面的残书中,杜蓉看到关于自缢而死的人的内容。其中写道:“被人勒死后假作自缢……其项下索痕交过,绳索多缠绕数周。”
她回想起当日将阿云从房梁上放下来时,曾见到阿云脖颈间有围绕脖子的完整索痕和模糊於痕,且阿云的手指甲断裂。如此看来,阿云竟然不是自尽,而是被那恶毒的李大善人杀死后假作悬梁。思虑至此,杜蓉心如锤击,若不是看到这些记载,她竟不知道阿云的遭遇比已知的还要悲惨,若不能为她洗冤,岂不是枉生为人!
黄晟见她脸色剧变,拉住她衣袖,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委屈的问道:“蓉姐姐,我今天是不是不乖了?”
“小公子最近很乖,大人们都在称赞你呢。”杜蓉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温和的说。
“可是,我看你今天很不高兴,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又不愿意责备我,所以自己在心里难受。”黄晟眼圈一红,莹然有泪光。
杜蓉心下一热,她自小习惯了孤单,和父母之间也是敬爱大过依赖,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爱把委屈往心里藏的性情,此刻却被一个孩子道破,虽然他多有误会,但一片赤子之心令人感动。不禁动容的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爹爹和娘亲,他们操劳一生,凄惨收场,竟没有人给一个公道。”
“蓉姐姐,你放心,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帮你爹娘讨回公道,让你再也不受半点委屈。”黄晟站起来,一本正经的对杜蓉说道,那斩钉截铁的表情颇有壮士风范。
“你不嫌我是胖丫头了?”杜蓉岔开话题。
“那时候我见你酸文假醋,所以讨厌你。后来才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自然不叫你胖丫头了,你不会还在气我吧?”
“哪里会,我本来就是胖丫头,你叫了也没什么,若我不是胖丫头,你叫了我更不放在心上了。”
“我以后就叫你蓉姐姐,你也不许叫我小公子,就叫我晟儿。”
“好的,我私底下就叫你晟儿。”
“一言为定!”两人三击掌后,相视而笑。忽听得外面欢声雷动,喝彩叫好声不绝,黄晟哪里还坐得住,拉上杜蓉走到舱外。
甲板上众人围作半圈,中间立着一座薄衫铜人,铜人同真人大小,眉眼四肢栩栩如生。碧莲以轻纱蒙住眼睛,手掌平伸,远远相对铜人站立,红绫唱道:“天池、商曲、膻中。”碧莲微启樱唇,手腕向铜人方向轻扬,银光划过,铜人胸前出现三个小孔,从小孔中各流出一滴水银。红绫又唱道:“百里、昆仑、太冲。”碧莲点头微笑,手腕扬起,银光闪过,铜人腿上冒出三滴水银。
红绫兴奋的跳起来:“碧莲姐姐,全中!”碧莲取下蒙眼的轻纱,得意的眨眨眼。
众人欢呼不断,对碧莲赞不绝口。
杜蓉看的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将铜人上下左右端详一番。走近了,她看出这铜人身上满是用蜡封住的小孔,小孔微细如蚂蚁,已有数十个小孔被细如牛毛的银针穿过,蜡封破损后,里面的水银便溢出。她虽然不明白这具铜人是何作用,但碧莲施用银针的手法让她心生向往。
“这是针灸铜人。”黄晟轻声说,“碧莲又在臭显摆了。”
“说谁显摆呢?!”碧莲耳朵尖,听见黄晟的话。她摇着轻纱款款踱过来,在黄晟腮帮子上轻拧一把,扭头对杜蓉说:“杜姑娘,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杜蓉脱口而出道:“我想学!”她未曾在江湖上走动,不谙世事,若换一个人,定会假意推辞一番,确定碧莲的诚意之后再做打算。
碧莲偏爱她的坦率质朴,欣然说道:“既然你喜欢,我便从头教起。先教你认清铜人上穴位和经络。”说罢,驱散众人,甲板上除了照应的水手,便只有他们三人。
碧莲指着铜人说:“此铜人身上对应人身上的穴位,凿出小孔,灌进水银,以蜡封之,共计三百五十四穴。太医院考核御医时以衣覆其上,能隔衣认穴方才过关。我的银针探穴尚未做到隔衣探之,若你能精益求精,我当乐观其成。你仔细看好,我给你报一遍穴位名称。”
杜蓉目不转睛的盯着碧莲的手所指之处,将她所说牢牢记在心里,碧莲讲述一遍后,指着铜人上穴位考问她,她居然能答出一半来。碧莲甚为喜悦,不由得夸赞道:“杜姑娘,你端的冰雪聪明。我当初学这银针探穴,记忆穴位便用了三天,看你的情形,不出两天便能过关。”
杜蓉发自内心的说:“碧莲姐姐口齿清楚,讲得也细致,我在心里琢磨琢磨,便记住大概了。这些穴位,每一个名字必然有它的来历,与它所在也大有关联,仿似在脑中有一幅图画。只要记住这些,熟稔之后,便能按图索骥。”
“妙极!”碧莲抚掌大笑:“你不但记忆超群,思维也迅疾缜密。你做小公子的伴读,倒是屈才了。”
“哼!”黄晟对着碧莲翻一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陪我读书怎么就是屈才了?最好你们都别理我。”
杜蓉这才发现,自己专心于铜人,竟是忘记黄晟还在身边,歉然说道:“杜蓉以为小公子自己玩儿去了,没有搭理你,是我疏忽了。”
“我可没生你的气。”黄晟扔下一句话,径自走开了,红绫连忙跟上去陪着他。碧莲对着他背影说道:“不生她的气,那就是生我的气了,以后我教她,你可不许偷看。”
“偷看的是小狗!”黄晟头也不回的喊道,听到的人不由得捂着嘴偷笑。
见黄晟有红绫照应,杜蓉心无旁骛的对着铜人回忆碧莲所授,碧莲要照管一船大小事物,常常被人叫走,她便取出纸笔,将要紧的记录下来,自己再用心揣摩,碧莲得空了又来指点几句。
一天下来,从蓝天白云到红霞满天,她时而望着天自言自语,时而对着铜人发呆,人们都笑她疯魔了,只有黄竹远远的看着,默默点头。
只等到夕阳西下,已经无法辨认铜人的穴位时,她才意犹未尽的回到舱里。吃晚饭时,众人觥筹交错,她却举着筷子发呆,一名仆妇笑着对碧莲说:“碧莲姑娘教出一个好徒弟,世上却多了一位痴姑娘。”
“不然,”碧莲笑着说:“照你们的说法,我可不是要将那铜人扔进大江才能救她的痴病。我偏要立在那里,让她天天琢磨,到时候让你们看看我徒弟的手段,便知道什么叫痴,什么叫精。”说着拍拍杜蓉的肩,对她说:“你说对么?”
杜蓉浑然不知她们在说什么,连连点头道:“正是!”
一桌子人都被她逗乐了,黄晟却不高兴了,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众人说:“不许你们笑话她!”
一个船夫调笑道:“才伴读几天,小公子就护短了,难不成你要护着她一辈子不成!”
“是又怎么样?!”黄晟叉着腰对那船夫恶声恶气的说。却引来更多笑声,一时间屋子里议论纷纷,仿佛到了集市一般热闹。
杜蓉难堪的对黄晟说:“小公子,别闹了。”
原本横眉竖眼的黄晟突然一甩袖子道:“不理你们了!”,说罢,埋着头冲出去,红绫要跟上去,被他吼回来。红绫为难的看着杜蓉,杜蓉只得跟出去,见黄晟绕过舷梯就没影了。
夜晚水急,杜蓉怕他有闪失,急忙跟上去。跟着黄晟的脚步声,一直追到船尾,淡淡月光下,黄晟抱膝而坐。见杜蓉来了,他把头埋在腿上,杜蓉缓缓走过去蹲下来,轻抚他的头发,柔声说:“小公子,方才我不该斥责你。你也别生他们的气了好吗?我都不在意,你又是何必呢?”
“我说过要让你再也不受委屈的,可是他们都不听我的。”黄晟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泪水。杜蓉连忙用衣袖给他擦干,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口中却说:“小公子还小,大人们那些话都是玩笑,你不要怄气了。再说,我在这船上衣食无忧,没有受半点委屈。”
黄晟腾的站起来,一直走到船舷边,对着大江上的茫茫夜色朗声说道:“现在我是小孩子,说什么都像玩闹。等我长大了,定要做说一不二的人。”江风来袭,掀起他的衣袖,他岿然不动,仿似铁铸的一般。
杜蓉怕自己多说一句话,他会更加生气胡闹,只好默默的站在他身边,帮他挡住冷冽的秋风。
身后十步处,碧莲和黄竹相伴而立,碧莲浅笑着对黄竹悄声说:“小公子龙章凤姿,大有气象。”
黄竹凝眉不语,望着天上一轮明月,星目中光芒闪动。
此时悄然无人声,浪花拍在船上的声音格外响亮,这一望无际的大江,不知从何处涌出这许多浪花,也不知到哪里结束。
在船尾下泛起的浪花中,赫然分出两道水波,水面下一团黑色的影子向上游飞快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