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和郎中在米老汉家中打了地铺陪伴马五,碧莲则带着杜蓉等人到坊中寻觅了一间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他们顺便到集市上采购物资。吸取了马五的教训,碧莲特意到药店购买了许多急救药物,全都打包了让阿龙背上。
一行人边走边看,此处风景又与八斗坊不同。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田野民居,地势极为平缓,利于耕种。此处乃是诸省通衢,水陆两路四通八达,是以坊间集市宽敞通透,可容十数人并肩而行,来往的人群中竟有着相貌谈吐不同中原人的异域商旅。
杜蓉对老佃户心存感激,想给他带点吃穿之物,在店铺钱徘徊良久,可是身无分文,又不好找碧莲要,正在为难之际,黄晟往她手中塞进一张银票,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杜蓉看他的口型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白不用。她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公子,偏能够看出她的心思。
买了一些酒肉,一张山羊皮,银票就成几粒碎银子了。杜蓉将银子递给黄晟,他拿了在手里颠着玩儿。还没颠热乎,他被行人撞在胳膊上,碎银子便掉到地上滴溜溜滚进路边的石头缝里。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不知从何处冲过来,争先恐后的去挖石缝里的银子,末了一个身强体壮的白发乞丐占了先机,将银子抠了出来,他的手指却鲜血淋漓。
白发乞丐将银子举得高高的,悲喜交集的喊道:“娘,你有饭吃了。”冷不防被人窝心一脚踹得仰面倒地,白发乞丐待要发难,看清那人时,怒极反笑:“常青,你为着自己名声,放着妹子的冤屈不管,是非不分,禽兽不如!哈哈哈!”
“我呸!”那个叫常青的中年汉子一口唾沫涂在乞丐脸上,“我妹子乃是暴病身亡,与人无尤。偏是你死攥着私章不用,叫我妹妹死去多日不得下葬,你安得什么心!”说罢,对白发乞丐一顿拳打脚踢。
杜蓉心生疑惑,那乞丐表情悲愤,不像装出来的,常青怒气凛然,也像是有道理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看着白发乞丐被打得鼻青脸肿,杜蓉慌忙跨出几步,对常青拱手道:“这位官人息怒,若是打出好歹来,岂不白惹了官司?”
常青见杜蓉和黄晟穿戴衣饰不像普通百姓,强自忍住怒气,收起拳脚,对杜蓉回礼道:“小哥一看便是初来此地,不认识这老泼皮。单凭他对我妹妹所做之事,便是死一万次也便宜了他。”
乞丐躺在地上,眼睛肿成了一道缝,他喉咙里呼呼连声,说不清是哭是笑:“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常家娘子,你冤啊。”常青听了越发气愤,抬起脚又要踹过去,突然定住不得动弹。
杜蓉环顾左右,却见碧莲正在街边冲自己扬手挤眼睛,她明白常青被银针点穴了。她扶起乞丐,温和的说:“老人家,我们初来此地,是非对错无从得知,只是你年事已高,还是不要过于争强好胜的好。”
“老人家,嘿嘿。”乞丐冷笑道:“我年不及三旬,便有人叫我老人家了。”
“你若还在这里,难免他再回来寻事,不如先跟我们走。”碧莲说道,乞丐无可无不可的跟在他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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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老汉家养息了一晚,喝过老郎中配好的药之后,马五的精神颇有起色,他撑着下了床,向阿虎和阿龙道了谢,又要出门去找米老汉致谢,老郎中和阿虎只好陪着他。
此处佃户极为热情,听说了他要找的人,纷纷指路。三人顺着田间小路来到一块农田,那老佃户正在田间收割大豆,远远的看到他们,连忙挥手。马五跳进农田,向米老汉走过去,谁知脚下突然一踩空,差点跌入一个漆黑的深洞,幸亏米老汉跑过来抓住了他。
马五惊魂未定,苦笑着说:“我才出阎王殿,差点又进了鬼门关,多亏老丈屡次搭救。”米老汉也心有余悸的说:“我方才叫你们不要擅动,谁知道你偏要过来。”马五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
“这个无底天坑,从来没有人下去过。”米老汉紧张的说:“据说通着龙宫,有一次一个小娃跳进去,几天后竟然从大江上游漂下来了。”
“小娃为何要跳下去?”马五听得毛骨悚然,莫非真有龙王惑人。
“为了抓鱼呗,这洞里特产一种鱼,颜色乌黑,肥美无比。最开始能钓上来,后来只能用网捞,再往后捞不起来,他便想跳下去抓,谁知一去不回。为着鱼丢了性命,可惜。自那以后,再没有人靠近这天坑。”米老汉说着叹息不已。
马五心说,这不是和自己的遭遇差不多嘛,自己也差点命丧一条毒鱼。他心里咯噔一下,忙问老佃农道:“敢问老丈,这洞里的鱼,可是一对眯缝眼生在头顶,腮边各有两根触须……”
米老汉接话道:“这两根触须一短一长,鱼尾不像一般鱼一道分叉,而是两道。”
“正是!”马五恨恨道:“我便是吃了这种鱼,中剧毒,差点投胎。”
“不可能!”米老汉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鱼虽然怪异,却味道鲜美,绝对没有毒。相反,食用过后,感到心神畅快,加倍精神。”
说到此处,两人都感到疑惑,那条鱼显然是从这洞中到了大江上,为何会有毒了呢?
几个人带着困惑回到老佃户家中,杜蓉和碧莲一行人已经在等候了。杜蓉将谢礼送给米老汉户,他高兴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同杜蓉来的还有一个乞丐,米老汉一见之下,惊讶的叫道:“潘小哥,你如何被打成这样?”
杜蓉和碧莲也大为吃惊,杜蓉问道:“你们认识?”
“在这片地面,谁不认识潘仵作?”米老汉诧异的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无知的孩童。
“可是名动三镇,曾被御赐铭章的潘仵作?”碧莲悚然动容。
“嘿嘿,在下正是潘中。姑娘瞧着倒像个乞丐不是?”乞丐摇头冷笑,“我年纪轻轻便一头白发,便是拜这御赐铭章所赐。”
杜蓉未曾听碧莲提过此人,但看她的神情,这潘中竟是一位极要紧的人物,此刻见他言语之间便揭穿了碧莲的女儿身份,不由得心生敬佩。
碧莲整肃衣冠,对潘中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潘仵作,特此赔罪。”
阿龙阿虎一干人见碧莲如此恭敬,也对潘中行礼。
潘中越发狂妄冷笑:“哈哈哈,一个仵作而已,区区贱民,入不得册,上不了席,何劳姑娘屈尊?”
杜蓉待他停下笑声,福了一福道:“小女子鄙陋,不曾听得您大名。但,我等都是外来之人,不知此地故事,今日也未曾亏待您,您何必冷嘲热讽,拒人千里呢?”
“小哥,”一直慨然叹气的米老汉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既然潘仵作义愤难平,就让我来讲吧,说起来,这件事就在我们庄园里。”
这座庄园名叫李家庄,李庄主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常红,他便收养了一个孤儿做儿子。可是随着两个孩子长大,李庄主发现女儿竟然聪明绝顶,儿子常青却性情鲁钝。在他临终时便将产业留给了女儿女婿,儿子只得了一点田地,却也能得温饱,好在常青胸无大志,懒得动那争夺财产的心思。一家人却也和和睦睦的过下来,直到上个月。
上个月起,常红突然无精打采、日渐消瘦,有一天死在了床上。她官人倒也知法,当即报了病死,县老爷也亲自去验了,断作暴毙。可是这个案子却迟迟不得结案,常红也不能下葬。因为潘仵作有御赐的铭章,此地的凶案若没有他在案卷上加盖铭章,便不得结案。潘仵作拒不在卷上用章,他说常红尸身异常,定有未查验之处,那便是女子**。
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常红夫婿方大官人和哥哥常青都怒不可遏,都说潘仵作亵渎死者,知县也说他侮辱斯文,若不是看在御赐铭章,定将他驱出衙门,最近有了案子也不让他参与。仵作收入原本不多,没有事做,便没有赏银,他和老娘几乎饿死,可是他还不死心,拒不盖章,还要稳婆帮他检验,那些稳婆被方大官人和常青吓唬了,不敢参与。
如今这事变成了僵局,潘仵作非要检验,常红家人恨他亵渎亡者,因此在街上便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听米老汉讲到这里,杜蓉微微笑着面对潘中,轻声问道:“敢问潘仵作,可是对那常娘子有情?”
众人听她说出这话来,都担心的看着潘中。出乎他们的意料,潘中点点头,坦然说:“常娘子兰心蕙质,且善良大度,这方圆几十里的农户,罕有没受过她恩惠的,她与我父母有救命之恩,我私心仰慕她已久,但都在心里,她并不知道,我也从未有非分之想。”米老汉点头道:“常娘子虽然贵为庄主,却平易近人,从不催逼粮食,农户有难,她也尽力帮扶。”
潘中眼中的愤恨渐渐被悲伤替代:“这样的娘子,却嫁给一个吃软饭的花花公子。那方大官人一张嘴能说会道,糊弄得常娘子将家产都交予他管理,在外和一群地痞无恶不作。常娘子却一无所知,直到死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婿是个恶棍。”
“听您口气,怀疑常娘子的死是方大官人所为?”杜蓉问道。
“不错。”潘中肯定的说道:“常娘子心胸宽广,且亲自劳作,身体很是康健。她的病来的蹊跷,我看到她肚腹以下肤色发黑,便要稳婆检验**,那方大官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附近稳婆都不愿意查验。那常青也被方大官人巧言令色说动,放着妹子的冤情不管,眼看着偌大家产落入外人之手,处处与我作对。”
“如此说来,只要没人去检验常娘子的身体,便不能找到罪证?”杜蓉沉思着,如果因此让她下葬,潘中必定会抱恨终身,若有了此例,以后这样的事便会层出不穷,对世上的女子太不公平。
她下定决心,对潘中说道:“潘仵作,小女子愿意为常娘子验身,不知可有资格。”
“有!”潘中眼中热浪灼灼,可见心中激流涌动:“我说有,你便有!只要当着知县和众衙役的面,你验出蹊跷来,常娘子便有望洗雪沉冤。”
听得杜蓉要为常红验身,碧莲对阿龙说道:“小公子一夜未眠,像是累了,你带他先回客栈。阿虎回船对公子禀明一切,再回来告知公子安排。”阿龙阿虎都听命而去。老郎中自告奋勇留下协助杜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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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庄义庄,这个本来是停放亡者的地方,今天人头攒动。在潘中御赐铭章的压力下,知县只得同意让杜蓉当面验尸,他的想法是做做样子便罢。常青愤愤不平的瞪着潘中,奈何衙役在一侧看守,他不敢动粗,方大官人着一身锦袍,头上尚插着艳丽的花,此刻阴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杜蓉换回了女装,按照潘中的指导,带上面罩,口中含了姜块。尸身用醋洗过,腐臭轻了许多。当时说的时候大义凛然,如今真的面对一具开始腐烂的女尸,她也有点发憷,可是看到周围所有人或期盼或阴冷的眼光,她鼓起勇气。在手上缠上丝绢,探进女尸**,她还是个大姑娘,心中难免有心结,也要强自克服。
忽然,她觉得手指碰到硬硬的异物,咬住嘴唇,小心翼翼的将那物夹带出来,高举起来,让所有人看到,老郎中取在手中,说道:“此乃红铅用油裹在一处。”知县吩咐将之作为证物保存。
常青眼睛瞪得有鸡蛋大,他大吼一声将方大官人踹到在地上,提起拳头,咬牙切齿道:“恶贼!你骗得我好苦,你是如何害了我妹子!”
方大官人冷哼一声:“谁知这红铅如何进的她身,你无凭无据,休得诬陷好人。”
“我知道!”屋外传来银铃般的喝声。
众人循声望去,一位颀长身子的少年手持一只小小瓷瓶出现在门口,少年和杜蓉相视点头。这正是碧莲。在潘中请求下,知县派出捕快到李家庄,在方大官人床下搜出一只瓷瓶,之前碧莲已经在天坑下的水坑中拾起同样的一只瓷瓶。
杜蓉拿过瓷瓶,对方大官人说:“你的确聪明,知道下毒在口腹之中,极易被仵作检出。便用油裹了红铅,不知用何手法放于常娘子**,可怜她无端中剧毒而死。你为了消灭罪证,便将尚存有红铅的瓷瓶扔进无人靠近的天坑中,谁知道天不藏奸,坑中的鱼被毒死,随水流入大江,你家中搜出和这只一模一样的瓷瓶。你还有何话说!”
方大官人脸色惨白,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潘中跪在常红尸体前,流着泪说道:“娘子,你是我潘家的恩人,如今我总算为你报仇,你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