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住了几天,杜蓉的身体完全恢复,船主人的来历她也从碧莲口中得知了个大概。那白衣公子是成都府的富商,姓黄名竹字子虚,小公子是其嫡出之子,姓黄名晟。此次大批人马动迁,一是在淮扬生意做大,前去坐镇,二是为黄晟寻一个授业的良师。
杜蓉性情原本谦和质朴,船上的仆从们也大多同情她身世可怜,彼此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只是那黄晟时不时溜出屋子,不是偷换厨房的调料便是藏起晾晒的衣服,偶尔竟平白消失,惹得船上众人四处寻找。
这一日,大船靠岸补给。黄竹带着亲信丫鬟上岸散心,在碧莲请求之下也带上了杜蓉。刚下船,黄晟便吵闹着要去买果子吃,黄竹码头有事物交接,只得派上两个得力仆从带上他先行。
此处地势平缓,集市中百姓穿着言语与峡州府多有不同,杜蓉甚是好奇。黄竹冷眼瞧着,见她不像丫鬟们那样少见多怪指指点点,反倒是用心的观察周围情状,毫无轻浮之态,心下便留意起她来。碧莲剔透乖巧,看出黄竹的意图,便对杜蓉说道:“杜姑娘,你这几天心事重重,莫不是想念家乡的亲人?我见你身体已然恢复康健,你若怕颠沛流离,我家公子定会送你盘缠回家。”
“碧莲姐姐,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杜蓉落寞的说:“我的命都是公子的,他若有用我之处,我在所不辞,若是嫌我粗笨,我便马上离开。”
碧莲冲黄竹挤挤眼睛,笑盈盈的说道:“公子,杜姑娘虽然落魄,却读书识字,若是跟我们一样端茶送水的,倒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呢。正好小公子差个伴读,不如就让杜姑娘顶了这个缺吧。”
黄竹微笑点头,说道:“甚好。”
“小公子在哪里呢?”碧莲踮起脚尖在人群里搜寻。众人这才察觉半柱香时间过去,黄晟买果子还没回来。
忽见前方人群闪出一条道,一马飞奔而来,马上的黑衣汉子手执马鞭沿街巡视,声色俱厉的喝道:“八斗坊祭祀树神,速速回避!如有冲撞,树神定会降罪!”路边的坊民们纷纷关门闭户,来往的商旅只得避在街道两边的屋檐下。方才还人声鼎沸的集市霎时静了下来,就连调皮疯跑的孩童都消匿了踪迹。
碧莲记挂黄晟,心急火燎的在屋檐下的人群中查找,不想连黄晟和那两个仆从的影子都没见着,她的眉毛都要皱到一块儿了,跑回来对黄竹汇报:“公子,属下……不,小的办事不力,小公子他……”她方寸大乱下语无伦次。
黄竹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出手掌,止住仆从们的躁动。
黑衣汉子驱使着马来回梭巡,浓密眉毛一下一双铜铃大眼恶狠狠的瞪向众人,口中兀自喝道:“村夫王二触犯树神,张天师座下第七十二代传人八斗仙师做法祭祀,尔等只许远远观望,不可贴近搅扰。”
话音未落,便见街道尽头两列道童鱼贯而来,道童敛眉肃目,手捧法器。道童后面由四个大汉肩抬着一座高台,台上一个须发油亮的白面道士正闭上眼手舞足蹈。道士后面是一群坊民,坊民们中间簇拥着两个马拉的木笼,前面的木笼横放,里面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汉子双眼紧闭,面无血色。杜蓉正站在一户人家门口,这家人把门打开一条缝偷瞧外面,此刻门里面的议论声传到杜蓉耳朵里。
“笼子里躺着的就是王二,非要去后山采药,结果被树神吓死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若不是有八斗大仙在,只怕要害了咱们所有人。”
“可不是,所以大仙用他去祭祀树神,是再好不过,捐再多银子咱也认了。”
杜蓉从他们对话里听出端倪,这些人竟是要用笼子里的王二做祭品。黄竹突然低声说:“不许妄动。”他手下仆从们正摩拳擦掌,满脸怒色的看着街心,碧莲更是惊恐的捂住了嘴。杜蓉诧异的往街心看去,见后面的笼子里端坐着一个锦衣男童,这男童大大脑门,双眼滴溜溜乱转,他困在笼中,丝毫没有惊惧之色,反而饶有兴致的左顾右看,尤其对那道士的举动甚为好奇,见道士做出神怪状时,咯咯笑个不停。
这不是黄晟是谁!杜蓉也按捺不住的对碧莲说道:“姐姐,小公子为何与祭品关在一处,恐怕不妙。”
黄竹鼻子里“哼”一声,说道:“稍安勿躁,晟儿必是又在淘气了。”
装着黄晟的笼子一晃而过,祭祀的队伍顺着街道往市集外走,商旅们跟上去看热闹,黄竹一行人也在人群中,一盏茶功夫已然走到大江边。黄竹的船停泊在侧,船上仆从们见到黄晟在笼中,纷纷操起刀棒,黄竹举手示意,他们便收起武器,装作若无其事。杜蓉见黄竹一言一行不似商人,反倒有官家气派,不由得生出一分敬畏。
那道士在岸边摆出法案,一干法器琳琅满目,显得不伦不类,他点燃一张符纸烧化了,口中念念有词道: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
鬼道乐兮,当人生门。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
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
北部泉苗府,终有万鬼群。
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
束诵妖魔精,斩腭六鬼锋。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念罢,便操起案上的法器,又是闭眼手舞足蹈一番,只待围观众人晕头转向之际,突然睁开眼睛,喝道:“开祭!”
坊民们早已盼着这一声,争先恐后的把笼子里关着的人抬出来,王二虽然已死,块头颇大,所以有人拿来绳子绑了抬上,黄晟却是自己从笼子里走出来,兴致勃勃的跟在王二后面,似乎不知道前途险恶。
“住手!”黄竹突然喝道。他的声音并不大,却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让所有人都愣了一愣,拥着王二和黄晟的坊民们停顿下来。
在前面开道巡逻的黑衣汉子环顾一番,呵斥道:“方才是何人大胆妄言!”话音未落,他猛地从马上坠下。他彷徨四顾,气势蔫了一大截,没底气的吼道:“何人捣乱,有本事出来!”忽地,似乎有人在背后摁下他一般,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他吓得直筛糠,口中哀叫:“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坊民们见此情景,乱糟糟的作鸟兽散了。那油光水滑的道士眯缝着鼠眼扫视众人,嘿嘿笑道:“何方道友,若有意切磋,何不等贫道完事之后?”
杜蓉却心下了然,她分明看到黄竹袍袖鼓动一次后,那黑衣汉子便会吃亏一次。
碧莲冷笑着走出人群,对那道士说道:“你既是用这死人祭祀,为何要搭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
道士鼓起腮帮子,恨恨的说道:“这小杂种烧了贫道一箱好法器,否则怎会用那东拼西凑的家伙。他自己情愿和王二一起祭祀,以偿亵渎法器之罪。”
碧莲扑哧笑了,这倒是黄晟的行事风范。她缓缓走近道士,笑吟吟的说道:“他烧你法器又怎么着,便是烧了你,你也不得出言不逊!”说着,柳眉倒竖,玉腕扬起临空挥去,“啪”的一声,道士脸上已然挨了一巴掌,五个红色手指印清晰可辨。道士捂着脸往后退:“你,你,你是何方妖女?”再往后退便是大江,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恐惧的看着碧莲,他手下一班道童们见状纷纷扔下法器散去。
丫鬟红绫早已飞奔过去将黄晟紧紧搂住,生怕他飞走似的,黄晟却不耐烦的挣开她,好奇的去看被扔在地上的王二。
杜蓉出身贫苦,更加同情王二这样苦命的人,她脱下身上的大褂,盖在衣不蔽体的王二身上,突然她的眼光落在王二被绑住的手腕和脚踝上。
王二原本没有被绑住,那些坊民为了方便将他扔到江里,便在关节处绑上绳子,此刻他的手腕和脚踝都是淤青和勒痕。
“他没死,还活着!”杜蓉激动的拿起王二的手用力搓热,又去搓他的脚心。黄竹见状,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杜蓉,杜蓉感激的对他点点头,将药喂给王二,也不知是杜蓉按摩有效,还是黄竹的药有奇效,王二的喉咙里咕隆几声响,居然睁开了眼睛。
“神人啊!”看到这一幕的人们纷纷称奇。
碧莲大为惊异的问杜蓉道:“杜姑娘,你如何得知他还活着?”
杜蓉有些难为情的说道:“说出来只怕这位王二大哥不高兴。我爹爹是坊中屠夫,坊中有个巨坑,常有猪失足淹死,猪的主人便请我爹剖解这些猪。我爹爹发现,有的猪其实只是呛晕过去,并没有死,这样的猪被捆住的腿脚处都会出现於痕,死猪就不会有。”
“不错。”黄竹思索着点头称是:“活猪血脉尚未断绝,遇到绳索捆扎而运行不畅,自然有淤青,死猪便不会有。人也一样。”他看着杜蓉的眼睛有一抹异样的神采:“碧莲端的是巨眼英雄,没看错人。”
王二听到杜蓉拿他和猪比较,果然急眼了,坐起来指着杜蓉哇哇直叫,众人这才发现他是个哑巴。黄晟见杜蓉把一个死人救活,对她的态度大变,拉住她的手就不松开了。
碧莲强忍住笑,对黄晟说道:“小公子,你是如何烧了那道士的法器的。”
“这有何难。”黄晟奶声奶气的说道:“我把他装神弄鬼的磷粉和黄纸都塞进箱子里,然后浇上一壶厨房里的油。”
“哈哈。”闻听的人们不禁哄笑起来,黄竹爱答不理的在一边听着。
“你如何得知他是在装神弄鬼?”杜蓉好奇的问他。
黄晟对杜蓉大为敬佩,所以回答的特别恭敬:“我当时和阿龙阿虎准备买了果子就回来找你们,不巧听到这个老骗子和骑马的黑汉子说话,老骗子说:‘儿啊,一会儿动作要快啊,你爹我的药不够了,怕王二死到一半醒过来。’黑汉子说:‘爹,你放心。他要是敢露馅儿,就别想要剩下的酬金了。’”
听到这里,王二腾地站起身想跑,不妨碧莲用脚在他膝盖上一点,他哎哟一声跌在地上:“姑奶奶,饶了我吧,这都是那牛鼻子想的发财点子。”老道士见他招认,腿一软栽倒在地。
至此,黑衣汉子、老道士和王二悉数被拿下捆住。在碧莲讯问之下,问出一桩几乎天衣无缝的骗局:
老道士本来和黑衣汉子是父子俩,两人意外中得到一味假死药,服后的人呼吸俱停、面色苍白如同死去。只要等药效过去,服药的人又会活转。两人灵机一动,利用坊民敬畏鬼神之心,动辄说某处冲撞鬼神致人死命,王二便充当诡异死亡的人,然后老道士借祭祀之名要坊民捐资,借机大肆敛财。他们云游各处,一路骗过来,从未失手。谁料今日遇上黄晟被搅了局,也只能自认倒霉。
其实他最该叹气的,是栽倒在一个小姑娘手里,这个姑娘貌不惊人,只是个白白胖胖的胖丫头。
碧莲将他们的供状笔录下来,画了押,叫人带了他们连同供状一起扔在当地保正门口。
上了船,杜蓉把黄晟带到一边,偷偷问他:“为什么没有见到阿龙阿虎?”
“嘻嘻嘻。”黄晟惬意的笑着,“那个老骗子的药之所以不够,就是被我偷了一瓶。”
“哎呀!”杜蓉大惊:“你是不是偷偷给他们吃了假死药?!”
黄晟哈哈大笑:“一说你就信了。他们刚才就混在道童里,现在上船去了。我可不傻,要是给他们吃了药,谁来救我啊。”他转念一想又说:“早知道你们能救我,就该给他们吃药玩玩了。”
杜蓉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以后要伴在他身边,不知道有几条命给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