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委实温暖,阿云温柔的给杜蓉换上干爽衣服,她脸上永远都是微微笑着,对谁都没有恼过。杜老三出门去了,又带着好酒好菜回来了,一家其乐融融的吃饭说笑。奇怪的是,杜蓉总是听不清爹娘说什么,那声音似乎很近又很远,总是隔着一层。她想拉住阿云问问,杜老三牵起阿云便往门外跑,杜蓉追出去,可外面的阳光太耀眼,让她睁不开眼睛。
“娘!爹!你们别走,等等我!”杜蓉急得大叫。天空猛地一片漆黑,像是被巨兽吞进了肚子,她惊恐的睁开双眼。
迎面是满眼的晴空,和煦的阳光洒下来,一点也不刺眼,朵朵白云飘在浅蓝色的天空,既纯净又美丽。云朵远远的飘走,她身边有水波荡漾声,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在上下浮动,她左右一看,原来自己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这船比她见过的都要高大华丽,雕梁画栋,桅杆高耸,不时有穿戴华丽的人来往穿梭,她再看看自己,自己也穿着漂亮的衣裙,盖着绣花的被子,身子下面垫着的是见也没见过的漂亮毛毯,这可真像梦啊。
“你醒了!”一个十分标致的绿衣女孩儿惊喜的小跑过来,看年纪和杜蓉差不多。女孩儿将手搁在杜蓉额头,自言自语说的:“果然是好了,也不发热了。”又兴奋的冲楼上看风景的一干人大喊:“快来看,她醒过来了。”
杜蓉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毕竟身体还虚弱,一动之下才感觉浑身无力。只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必是有好多人围过来了。
“她可真有造化,遇上我们公子。”
“看,她还害羞呢,哈哈。”
“昏死三天三夜还能醒过来,命真大啊。”
各种议论声不绝于耳。杜蓉仿似到了年节时的集市,越是缩在被子里,遮住自己的脸,就像往常她躲在人群后面一样。
突然,周围鸦雀无声,静的只听见水波声和水鸟的叫声。杜蓉缓缓将被子拉开,露出眼睛看发生了什么事,一看之下她的眼珠都不能动了。
只见从木梯上走下来一位男子,他剑眉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望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得屏神静气低下头,高挺的鼻子下面两片嘴唇薄如刀削,此时微微向上扬起,在腮边勾出一抹笑意。他玉带束发,一身白衣,发丝和衣襟在风中微微拂动,神情气度如同仙人。
他见杜蓉怯生生的望着自己,不禁莞尔,用醇厚的声音说道:“瞧她吓得都不敢露脸了,必是你们聒噪的很。”说着左右看去,左右的男女纷纷跪下,只有那绿衣女孩儿笑盈盈的对他施一个万福,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公子,小的们看她醒了一时高兴谈论,惊扰了这位姑娘,还请恕罪。”
公子微笑不语,那些人便跪着动也不敢动,绿衣女孩儿来到杜蓉身边,俯下身轻声说道:“姑娘,你快赏脸给他们求情吧,不然,公子是不会让他们起来的。”她身上散发出微微的香气送到杜蓉鼻子里,甜丝丝十分好闻。
杜蓉掀开被子,身体乏力站不起来,只能硬撑着坐起来,对那公子说道:“好告知公子,是我自己害羞见不得生人,你别怪罪他们吧。”
公子“嗯。”一声,挥挥衣袖,人们纷纷起身,却一起向杜蓉施礼道:“多谢姑娘。”杜蓉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不知所措的看向绿衣姑娘,绿衣姑娘扑哧笑了,握住杜蓉的手,眼睛却看着那公子,嘴里说:“你还要谢我们公子的救命之恩那,几天前的夜里,要不是我们经过你投河的那段大江,你可早就……”她的话突然止住,必是怕勾起了杜蓉的伤心。
杜蓉这才知道是自己坠下了悬崖,落入大江,恰巧被他们所救,却被他们误会成自己自尽,她不想多做解释,感戴的伏在地上,权当给公子磕头:“杜蓉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永生不忘。”
公子点点头,对绿衣女孩儿说:“碧莲,看这孩子跟你有眼缘,以后你就好生照管着罢,别让晟儿欺负她。”说罢,便自顾走开了。
等他走远,人们方才呼出一口气,杜蓉看出他们极为敬畏那位公子,心中十分好奇。碧莲帮她裹好被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脆生生的说:“我们公子虽然话少,心眼儿好着呢。你只管好生将养,养好了身子,等他有兴致的时候,把你的身世好好说说,若能把你留下当差,那才是你的福气呢!”
“可那位公子,我瞧他不爱理人,话也不多说,难以亲近。”杜蓉为难的说。
碧莲吃吃笑了:“公子对谁都这样,你只管说你的,他心里自然会替你打算,到时候我帮衬你便是。”
“姐姐真好,”杜蓉发自内心的说:“这几天我昏沉沉的,多亏你们照料。”
“那可不是!”碧莲眉飞色舞的比划道:“那天可真险啊,差一点就没把你捞上来。你在舱里整整睡了三天,我给你喂了三天的参汤和药,今天太阳好,公子叫抱你出来晒晒,不想你就醒了。”
碧莲又想起了什么,拍拍自己的腿:“哎呀,我倒忘记问你姓名了,可不是我疏忽了!”
杜蓉便把自己的姓名和籍贯大致讲了一遍,父母的遭遇太过凄惨,不愿意提及,只是说双亲早已亡故,自己则是在采药时堕入江中。并非她有意说谎,实在是那一天之间的遭遇让她对人再难轻易信任,只想把事情都藏在心底。
听了杜蓉的身世,碧莲甚为恻然,更加用心的照顾她。晒了半天的太阳,加上碧莲特意准备的肴馔补益,杜蓉身上渐渐有了气力,便要碧莲带她去船上到处转转。以前杜蓉也跟随杜老三乘着小舟在江边捕鱼,但是在这般大船上顺江而下,风光不可同日而语。
扶着船舷望去,只见两岸青山峡谷一晃而过,猢狲在繁茂的树木间追逐嬉戏。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杜蓉想起阿云教过的诗句,信口念来。碧莲诧异的睁大眼睛,这几句唐诗倒是寻常人家都知道,她只是没想到这窘迫的女孩儿竟学过诗书。
“水里捞起来的胖丫头,也学人家酸文假醋?”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二人转过身来。杜蓉因肥胖被人嘲笑早已习惯,加上胖丫是她的小名,此刻倒也没放在心上。她转过身时,迎面是一个高不及她腰的男童,这孩子硕大的脑门,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此刻正一脸不屑的看着杜蓉,薄薄的嘴唇和勾起的嘴角那一抹笑意似曾相识,孩子身后垂首立着一名十二三岁的红衣小丫鬟。
碧莲对小丫鬟斥责道:“红绫,小公子此刻不是该在内室读书么?”红绫一声不吭的低头站着,手里绞着袖子边,看得出她很害怕碧莲。小公子白碧莲一眼,扬着下巴说道:“他们怕你,我可不怕!本公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不着。”他边说边晃荡脑袋,一副无赖的模样。碧莲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他的胳膊便往船舱里去,他便扯着喉咙喊道:“丫头犯上啦!本公子快被打死啦!”双脚在甲板上兀自蹬踹个不停。碧莲冷笑着说:“你只管叫,看谁搭理你!还不给我回去读书。”
小公子被碧莲拖进船舱,红绫忙不迭的跟进去。听得里面传来哭闹声和杂物落地声,必是那顽劣的小公子又在撒泼。杜蓉心中暗叹,她日日帮着杜老三操劳,但有机会便缠着阿云教授她读书认字,这小公子锦衣玉食,却放着大好的时光不要,一味的淘气,长大了岂不是一个绣花枕头。
想起爹娘,杜蓉不由黯然。她怕被人看到自己伤心之色,转身面对大江,见到沿岸村落人家,戏水儿童,又想起自己跟在爹娘身后嬉戏的童年,如今家破人亡,一切皆成泡影。自己寄居船上随波逐流,不知去往何方,船上的公子和小公子又都是性情古怪的人,不止爹娘的冤屈无处申诉,便是自己的以后也如江上茫茫水雾般难以看清。
“好好保重,天地之大不在一隅。”她忽然想起阿云跟她说的最后的话,阿云原本是怕她日后受了欺辱想不开,说出一番话来,竟是一语成谶。“一定要好好保重,日后回来为爹娘伸冤,方不负他们养育一场。”杜蓉在心中暗暗发誓,她咬紧牙关,生生忍住要滴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