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和杜蓉母女俩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天,杜老三一直未归,娘俩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等,门外的雨缠缠绵绵毫无断绝之势,阿云叹道:“夷陵县今秋难免水患,胡知县怕又要征夫了。”
夷陵县毗邻大江,多年来水患频仍,不知多少县民做了水中冤魂,又有多少人家业破败,做了流民。
杜蓉却只记得每当下过大雨,池塘涨水决堤,她便可捡好多鱼回家,至于征夫之类的事情,是官府的。娘啊,操心太过了。
这边厢,阿云对牛弹琴的讲着国家兴亡、百姓疾苦。眼见的雨中一个人顶着斗笠披着蓑衣飞奔而至,那人到了门口了,也不管屋檐下水流如注,一把掀掉斗笠,露出他满是惊惧的脸来。
“吴清?”阿云惊诧的站起来,吴清是杜老三的徒弟,到哪里都是他跟着打下手,为人极为稳重可靠。
吴清没顾得上雨水落了他满头满脸,只是欲言又止的踌躇着,犹豫片刻,他在雨中冲阿云喊道:“师娘,师父他,出事了。”阿云恐怕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你说什么?他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师父杀了人,一早就被那边的保正绑了起来不准行动,已经报官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跑出来报信,师娘,你们可要有个分说啊,师父不会杀人!”吴清的话还没说完,阿云已然捂住头栽倒在地上。
杜蓉愣了一愣,爹爹早上好端端的出门,如何就杀了人了!爹爹杀猪是一把好手,可是对人都是谦恭礼让,别说杀,连打骂都罕有。她和吴清把阿云抬到床上,喂下一口热水,见阿云睁开了眼,这才放心的说道:“娘,谁都知道爹爹是个好人,万事都讲证据,那保正只是将他看起来,还得要管事的官来审验呢。你放心吧,我这就随吴清哥哥去探视。”说罢起身就要走。
阿云拽住杜蓉的手,眼里溢出酸楚的泪,哽咽着说:“蓉儿,委屈了你一个女孩儿家了。在家里的劳苦不说,如今还要在那是非里抛头露面。”杜蓉心中酸酸的,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娘说哪里话了,女儿去探视自己的爹爹,有什么委屈的。难道女孩儿就真的抵不过儿子了?”
阿云见杜蓉坚毅,也知道杜老三必有冤屈,便随她去,只是嘱咐吴清一路上好生照顾。
杜蓉带上斗笠,跟随吴清踩着泥泞跌跌撞撞的往邻村赶,雨天昏沉,这一路走来仿似在黑夜里赶路一般。渐渐看得到一家深宅大院,吴清指着那高墙说:“这就是主家,李大善人李老爷的宅第。师父被保正绑在这里了。”
想到爹爹被五花大绑的惨状,杜蓉哪里还等得及,三步并作两步绕到那院墙的大门前,发疯般扣动门环。随着门里几声呵斥,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庄丁横眉怒目对她喝道:“哪里来的肥丫头,知道这是何处么!岂是你玩闹的去处,还不快滚。”
“我是杜老三家的姑娘,快让我见我爹爹!”杜蓉冲他们叫喊,直到这时,杜蓉还希望吴清所说只是误会,她多希望爹爹突然从门里出来,对她说:“傻姑娘,我叫吴清骗骗你,你就上当了。”
“哦,难怪这般模样,和那杀猪佬倒是一个德性。”一个獐头鼠目的庄丁嬉笑着说,伸出一双油手要摸杜蓉的脸蛋。
“家中有丧,你们就不能收敛点么?”一个清瘦的老者撑着伞出现在门后,冷眼扫视庄丁们一番,他们似乎极为忌惮老者,都闭口不言,收敛了手脚。
老者和气的对杜蓉说:“你既是杜老三的姑娘,便进来罢,来,到我伞下来。”杜蓉忙跟进去,随着他绕过一条甬道,方看到一件紧锁着门的柴房,两个庄丁抱着刀在屋檐下看守。
“唉,”老者指着那门说:“你爹爹五更天到了我们家,老爷恰好在茅厕,谁知他们起了什么龌龊,你爹爹竟然用杀猪刀捅死了我们老爷。要说为人,谁不说杜老三为人厚道,可是这事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我们不信啊。你若要看他,便在门缝里看看吧,这锁是万万开不得的。”
杜蓉感激的施一个万福,便扑到柴门上往里瞧,果然看到杜老三灰头土脸被绑在里面,身上多处血痕,想必是被殴打过了,痛上心头,哭喊道:“爹爹,你好苦!”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哭喊,杜老三都是纹丝不动,他眼睛半睁着,应该不是睡着的缘故。杜蓉越想越怕,对老者哭道:“这位老爷,快来看看我爹爹,怎地话也不说,动也不动了?!”
老者咦了一声,透过门缝往里悄悄,大惊失色道:“哎呀不好!该不是那些天杀的手重打出祸事来了,县官未到,岂能殴死凶嫌!还不快把门打开!”
“管家,那钥匙不是被保正带走了吗?”一个庄丁说道。
“那就用刀砍了这锁栓便是!”老者气呼呼的说。
两个庄丁迟疑着就是不动手:“没有保正的话,我们不敢妄动。”
“我来!”杜蓉急火攻心,从一个庄丁手中夺过刀来,往门上劈下去,说也奇怪,以杜蓉的力气,居然将锁栓一劈为二,门哐当一声打开,她连人带刀扑到柴房里,但见杜老三眉头紧锁,嘴角溢出的血已然凝结,胸前竟被血染的透湿,杜蓉战战兢兢的翻开他的衣服,差点吓晕过去,只见他胸口四寸长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血已经流干。杜蓉探手去试杜老三的气息,心中一沉,天旋地转的几乎站不起来,杜老三竟是早已死去!
一声爹在嗓子里梗了许久,才跟着一口气撕裂般喊出来:“爹呀,你不能这样死!”杜蓉举起刀,痛怒交加的冲庄丁们吼道:“谁害死了我爹,偿命来!”
“还有谁。”方才还和蔼可亲的老者阴冷的说:“是谁拿着刀呢?”
杜蓉仿佛到了冰窖,从头到脚刻骨的冷。她紧握着刀把,泪水不自觉的涌出来,她颤抖着声音说:“是你们,你们栽赃陷害!”她举着刀向面前的人冲上去。
“抓住这个杀父的丫头!交给知县法办!”老者远远的闪开,让庄丁应付杜蓉,口中还在指挥。
“你们才是凶手,我和你们拼了!吴清哥哥快来帮我!”杜蓉这才发现,吴清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孤独和恐惧涌上心头,加上满腔的悲愤,她疯魔了一般挥刀乱砍,庄丁居然近她不得,只是渐渐把她逼得一步步后退,等她退出大门口,他们便把大门封上了,任凭她刀砍脚踢,门就是不开。
偶有路过的村民,见她穷凶极恶的做派,无不掩面疾走,在他们看来,这女子正是像个杀人的凶手。
杜蓉正在绝望时,忽然想起卢员外也在这个村里,想着父辈的交情,卢员外无论如何也会为自己做主。她扔下刀,按照旧时的记忆,往卢员外家赶,等她到了那高大的院门前,天色已然如墨。她用尽力气拍门,却无人应声,明明开始还听得里面有人说笑,听她拍门喊叫之后,里面便一片死寂了。
这是为什么?她靠着门坐在门槛上,心如刀绞,泪早已流干,嗓子也喊叫的沙哑。回应她的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风声。
天说黑就黑透了,卢家的门始终不开,杜蓉在心中一遍遍的问着: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呢!娘!
想起娘,她如遭棒喝,娘还孤单的卧病在床,自己半日未归,她不知担心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如何还在这无情无义的地方发呆!
拖着无力的身子,杜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家,多少次摔倒在地又爬起来,夜色深沉,身边没有火烛,她全凭着记忆摸到了家门口。
或许是阿云还在床上昏睡,家中竟没有光亮,推开虚掩的门,里面黑漆漆的。杜蓉往前迈几步,头撞在一物上,她伸手去探,一对物事在脑门处晃荡。她摸到桌上的油灯,点亮了,再去看那晃荡的物事,是阿云的脚,她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阿云穿戴整齐,悬在屋梁上,双眼圆睁,她生前柔弱温存,死后的眼睛里却满是怨恨。杜蓉好不容易将阿云从梁上放下来,累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阿云的眼睛怎么也闭不上。风裹着雨闯到屋内,油灯那一豆火光摇了一摇灭掉了。杜蓉痴痴的跌坐在地,嘶哑的嗓子已经哭不出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应接不暇,她不知是梦是真,既然一片漆黑,那就当自己在梦中,永远不要再醒来的好。
不知呆坐了多久,外面的雨声停下来了,隐约听得有两个人踩着泥水边说话便往这里走。一天之内父母双亡,自己被人陷害成凶手,故人纷纷避而不见,让杜蓉突然变得警觉,她想起桌子下面就是地窖,忙摸索着拆掉地窖上的封木,跳了进去,再盖上封木。
那两个人说这话就到了门口,听声音是两个男人,杜蓉听出一个声音是李宅那个獐头鼠目的庄丁,另一个声音她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是吴清。
庄丁可能被地上的阿云绊了一个趔趄,嘴里骂骂咧咧:“不是说吊死了吗?怎么躺地上了,差点绊老子一跤。”吴清点燃一个火折子,将油灯点起来。杜蓉从封木的缝隙看到吴清的脸,恨不得上去将他千刀万剐。
“李老爷说是吊死的,怎么到地上且不管了。趁着雨停,咱们先把事儿做了,免得夜长梦多。”吴清边说边往屋子里泼酒。
“妈的,他逍遥快活完了,老子们来毁尸灭迹。这娘子还真标致,杜老三真******走运,不过倒霉也在这娘子身上。”庄丁还在咒骂。听他的口气,阿云可能被李大善人糟蹋了,杜蓉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鲜血流了满嘴也不自知。
吴清泼完酒,屋子里都是冲鼻子的酒气,想必酒性极烈。他跪在阿云尸体旁,假惺惺的说道:“师娘,别怪我。您名节已失,与其在坟墓里受人议论,不如和这屋子一起化作飞灰来得干净。师父已经死了,蓉妹疯了乱跑,估计也活不长,您一家正好在地下团聚,若要报仇,尽管找那李大善人,与我无关。”
“你跟个死人罗嗦什么!村里的孙寡妇还等着我呢。”庄丁说着将油灯打碎,燃油洒了满地,火忽的燃起来,他忙和吴清退出屋子去。杜蓉看到火起,忙撕下身上的湿衣服一角,做成面罩蒙在脸上。她掀开地窖的封木,从火光间看到庄丁和吴清走得没影了,她才敢从地窖里钻出来,此时火已经烧到房顶,将整个房子吞没。
生存本能让杜蓉护住头从火海中跑出去,回头看时,屋子哗啦一声垮塌。这时,四周响起了救火的喊声,借着火光,杜蓉从屋后的小路跑到后山上,跑了一会儿,再回头看时,自己小小的家像一堆篝火燃烧着,前来救火的人们无处下手,只能眼看着它越烧越旺。
杜蓉漫无目的的往山的高处走,不管有没有路,不管刺条荆棘划破了身体,直到累得再也走不动,她已经走到山顶了,脚下是悬崖,悬崖下便是滔滔奔流的大江,浪花翻滚间有极微弱的光闪过,她仿佛看到家里的灯火,顿时心力交瘁,迈步向那灯火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