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个月以前了。
杜蓉和父母安静的生活在峡州一个靠近江边的小渔村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像江中的小猫鱼一样的女孩子。在别人眼里她除了帮父母干活儿就是吃饭睡觉,十足的没心没肺。
她也觉得这一生也就如此过去了,虽然自己貌不惊人,指腹为婚的卢公子几乎没正眼瞧过自己,只要每天能梦到他也是好的。她幻想着就这样平平安安的度过,白天陪着爹爹和娘,晚上在梦里和卢公子相会。
可是做梦的时间也不多的,这天五更天不到,她的耳朵就被一只粗壮的左手揪住,将她半个人从被子里拎出来了。她吃痛的抓住那只手,哎呀呀直叫:“爹呀,耳朵掉啦。”
那手的主人身材矮胖,一脸的络腮胡子,脸上的横肉把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块去了。这人是她爹,白马镇上有名的屠户杜老三,因白马镇上的风俗,喜凌晨杀猪,大宴乡邻,所以他每每都是五更天便要动身去主家,今天也不例外。
杜老三见女儿醒了,便放开了揪耳朵的手,低声说道:“小声些,别吵着你娘。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现世报,剩下个女儿便像小猪一般,又懒又馋。还不快起来给你娘熬药去,一会儿天亮可就不灵了。”
杜蓉怕他再来揪耳朵,忙扯下床栏上的夹衣穿上,打着呵欠起床。嘴里嘟嘟囔囔的埋怨着:“人家的姑娘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宝贝,就是您当小子养。您在帘子外面叫我一声不行吗?老这样闯进我的闺房来,娘说了,姑娘大了就不许别人乱闯自己的屋子。”
“我在帘子外能叫醒你吗?再说你看你这屋子,啧啧啧,哪里像是姑娘的闺房,倒像是人家的猪圈。”
“爹呀!”杜蓉着急的跺跺脚,扭动腰身撒娇,要是一般的姑娘如此行动,看起来必定娇俏可爱,偏偏杜蓉身材浑圆,乍看去便是一只大肉球在抖动,杜老三忍俊不禁的笑道:“姑娘,你就别转了,再转就滚到屋子外边去啦。”说着掀开帘子往外走。
杜蓉尚在梳头,听的外边丁丁响声,知道是杜老三在收拾杀猪的家什,然后是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轻轻关上,想必是杜老三出门了,因为怕吵到他娘子,所以轻手轻脚的关门。
胡乱的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杜蓉忙着到灶屋生起小炭炉,把娘的药熬上,又去门前的金桂树上将那初生新鲜带露的桂花拣色相好的采下一把来用蜂蜜泡着。看着药罐里的药汁渐渐的浓起来,她撤掉一些火炭,封住炉门,让那余火慢慢的熬煎。她再去屋檐下抱进来一捆柴火,把灶里的火生起来,蒸上饭。
坐在灶门前,往灶洞里喂柴火,少女的心事跟着明明灭灭的灶火又闪现在眼前。
她梦中俊俏的卢安道公子是邻村卢员外之子,卢员外夫妇多年前从北地来到峡州,人生地不熟差点被地痞害死,幸亏杜老三仗义搭救,还将积蓄分出一半给他们,夫妇俩这才在邻村安顿下来,适时,卢夫人和杜家娘子都有身孕在身,彼此便指腹为婚,以示通家之好。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卢安道是一表人才,牵动多少少女怀春,杜蓉却白白胖胖的像一只发面馒头,受尽嘲笑。朝廷重文轻武,卢安道又天资聪颖,诗文杰出,名动乡里,屡屡有风雅人士邀集游历。杜蓉每次都闪在人群后面,看着读书人们的马车驶过,那卢公子相貌出众,行动风流,她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卢公子半醉半醒的眼神扫过人群,像是风吹过地里的庄稼,庄稼摇起来,他自己却毫不在意的走了,而杜蓉就是庄稼里最不值得他停留的一棵。
长到十五岁,及笄之年,杜蓉已经偷偷见过卢公子几面,卢公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她。两家大人相互走动时,卢公子不是外出游学,就是乡贤宴请,一次是巧合,次数多了,杜老三也觉出来,私下里还是安慰杜蓉:“卢家是读书人,应当知道当今就认一个‘理’字,朱夫子可没说悔婚是有理的事儿。”
悔婚确实是没理的事儿,可那卢公子若是不欢喜自己,勉强嫁过去,他爱答不理的,自己又能快活吗?一个女子若是嫁了一个不欢喜自己的人,纵使那人貌比潘安,又有何趣味;若是跟了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人,即使他长相粗陋,日子长了也是顺眼的。
杜蓉想着:好比爹对娘,那样呵护备至,说话都不曾大声,吃穿都拣好的给她,家里的活儿也不让干,生怕她累着。就为她生了一个怕吵闹的毛病,他还四处求医,几乎荡尽家产,多少年下来家中竟没有什么积蓄,除了娘吃穿的好一点,我和爹都是粗布衣服,爹还生怕委屈了娘,娘这一辈子没有嫁错人。可是我那未婚夫却连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将来会是什么样的?
灶里的柴火突然一亮,吐出最后的光,然后彻底熄灭,灶洞里像杜蓉的心一样暗暗的。她想的痴了,竟是忘了往里添柴。
从杜蓉背后探出一双白如凝脂的柔荑,将一把柴火进灶里,让人看了生怕木柴伤了这双纤纤玉手。灶里噼啪声不绝,火又起来了。杜蓉反应过来,回头正看见一位美丽的妇人笑看着自己。
“娘。”杜蓉怯怯的叫一声:“还是我来吧,柴火划手的。”这美妇正是杜老三的娘子阿云。
“你想什么忘形了,饭都要夹生啦。”阿云俯身用手臂环住杜蓉,用手温柔的梳理杜蓉额前的刘海,爱怜的说:“为着我的病,着实苦了你和你爹了。想你爹,没日没夜的做活,你小小年纪,便要做这许多活路。”
阿云的声音极轻柔,仿佛一股温泉流淌在人的心头,杜蓉轻轻靠在她怀里,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只觉这手竟比自己的美好上十倍,那脸,就更不用提了,不由的委屈的问道:“为什么,娘这样的好看,我却这样的丑陋,我真是娘的女儿吗?”
“傻姑娘,别胡说。”阿云嗔怪的说:“儿女总有长得像娘的,也有长得像爹的,你便是踏了你爹爹的代了,煞是可爱。”
“您是我娘,自然不会嫌我丑,可是人家都嫌我样子蠢笨。”杜蓉越说越伤心,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落下来。
阿云转到杜蓉对面,蹲下来看着她,略带病容的脸上一双美目水汽氤氲:“娘可不是偏私,娘还觉得那卢公子配不上我的好姑娘呢。”
杜蓉第一次听阿云这样当面提到卢安道,不禁红了脸,低下头嗫嚅道:“娘在说笑,小心人家听见。”
“听见便听见,好说与卢家知道,我们要回了这门亲。其实我早就后悔当日鲁莽之举,是你爹不同意解除婚约,说于名声上有碍。若是嫁过去不得快活,要名声又有何用?”
听见阿云的话,杜蓉睁大了眼睛。从小到大,阿云教她读书写字,也曾对她说过一些听不懂的话,但像今日这近乎离经叛道的言辞,她却是第一次听到。她以前只觉得娘和村里的妇人们不大一样,今日越发觉得娘看似柔弱,一颗心却是火一样。
阿云继续说道:“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更不知道你的心里欢喜的是哪一种人。要我说,像你爹那样敢作敢当,为人仗义的汉子才是好男儿;卢安道那样虚与委蛇、藏头露尾的小儿比不过你爹一根手指头。你只是见过他招摇过市的样子,可曾听过他说话,可曾见过他为人,这些都未知,你先伤心起来,岂不是愚蠢?”
见杜蓉只是低头不说话,阿云微微叹口气,问道:“蓉儿,你就回娘一句话,若是回了卢公子这门婚事,你是舍得还是不舍得?”
“娘,”杜蓉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泪,她压住哭声说:“我自从见过他几次,便再也放不下了,我可不是个好姑娘么。”
阿云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面有难色:“傻姑娘,那卢安道生就一副好皮囊,一时迷住姑娘,也是情理中。你思念未婚夫婿,可不是应当的么。你若是实在放不下他,听娘一句话,不管他日后如何对你,你切不可忍辱,更不可轻贱自己。好好保重,方知天地之大,不在一隅。”
“我记住了,娘。”听着阿云说着这些似乎没有边际的话,杜蓉迷迷糊糊的应了,娘心疼起儿女来,总是这样絮叨的吧。
阿云知道,以杜蓉的年纪,哪里听得进自己的话,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祷,希望女儿过的平安快活。
母女俩各怀心事,没滋没味的吃过早饭,杜蓉又服侍阿云服药,服过药后,阿云将泡着蜜的桂花也吃下去,这是杜老三求回来的秘方,须得服用天亮前带着露的桂花以助药力。
吃下桂花,阿云的困意泛上来,不得不回房躺着,杜蓉收拾好屋子,便翻开书看,看一会儿书,她又去做一些杂活。半天下来,渐渐到了午时,杜蓉有些纳闷。通常杜老三清晨去主家杀好猪,吃过一顿早饭后,午时便会带着主家的谢礼回来。
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沉,风刮的桂花一簇簇往下落,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天竟是忽的一下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