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向着黄公子遥遥一拜,对杜蓉说道:“杜姑娘,此楼便是闻香居,乃是公子招待贵宾的地方,今日特地在此处为姑娘接风,可见对姑娘之敬重。”
杜蓉心中沉甸甸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黄竹对她有救命之情、知遇之恩,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报答他。踏着用竹编的台阶走进闻香居,杜蓉心里升腾起越来越浓重的不安,黄竹对她的厚待远远超出了常理,她总觉得那深邃的眼眸后面是殷切的期待,想起草草结案的秦淮女尸案,她会不会已经辜负了他的期待了。
这竹楼进门处是一个用刺绣的屏风隔出来的小厅堂,屏风后面是一面大圆桌,摆好了各色酒菜。黄竹等候在小厅堂里,只待所有人聚齐了便开席。
心事重重的杜蓉落在了黄竹的眼帘里,他略微有些吃惊:“碧莲说的倒没有夸大,姑娘的脸须得好好医治才好。”杜蓉方才醒悟过来,自己一时失神竟没注意黄竹就在眼前,忙躬身道:“杜蓉一介民女,蒙公子三番五次的厚待,感恩之余十分惭愧。”黄竹的惊异之色只是一刹那,马上又恢复了他淡淡的神色:“这些事于我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挂怀。惭愧之说,却是从何而来?”
“杜蓉此番去河清县协助潘大哥与高大人查探秦淮女尸一案,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无故失踪,让众人费时费力的寻觅,实在惭愧。”杜蓉把被霜奴掳去的事情暂且搁下,只因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被换脸的惨事。
黄竹摆摆手:“这倒是我的错,你虽然聪敏过人,毕竟是弱质女流,不该让你去趟那浑水,弄一身病回来。事已至此,前事都不要再提,姑娘在此处好生将养,其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了。”
杜蓉听他说到这里,倒不好再提离开的念头,何况有一个李大善人等着自己去辨认,一时之间竟是离不得此处了,只得应道:“杜蓉遵命。”
紧跟着碧莲走进来的黄晟却紧挨着杜蓉,大气也不敢出。
黄竹突然对着门外笑道:“相公来了。”手里整理着衣冠,匆匆走下台阶。杜蓉顺着他身影望过去,只见园中小径上走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这文士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两道卧蚕眉下一双藏匿了精光的丹凤眼,鼻直口方,相貌和气度皆是不凡。文士对迎过去的黄竹略微抬手:“公子久等了。”便甩开袖子大步走上闻香居的小厅堂。闻香居里一干丫鬟仆妇齐齐拜道:“相公万福。”
碧莲扯了扯黄晟,他连忙伏倒在文士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朗声道:“夫子驾到,学生未曾远迎,请夫子降罪。”文士甩一甩袖子,正色道:“此罪暂且记下,你先起来好好吃顿饭。”黄晟偷眼看看他的脸色,这才爬起来立在一旁。文士瞧见了杜蓉,咦了一声:“这位可是杜姑娘,如何蒙着脸?”
杜蓉只得躬身道:“蒙相公不弃,小女正是杜蓉,只因脸上有伤疤恐吓着众人,因此蒙了脸。”
那边厢丫鬟来催道:“酒菜上齐了,请各位趁热入席。”
另一个丫鬟走过来收起屏风,眼前便是一桌丰盛的酒席,许多菜色光是看已经应接不暇。黄竹将文士让到上座,又安排杜蓉坐到文士身边,自己坐在另一边,其他人这才入座。杜蓉数了数人,发现阿龙悄没声息的不见了。
丫鬟端来热好的酒,给众人一一满上,杜蓉还没拿起酒杯,已然觉得清香扑鼻。端起来只见金黄中带着丝丝碧绿,像是玉石一般剔透,令人不忍饮下,不由得赞道:“古人说玉碗盛来琥珀光,此酒真合其意。”碧莲眉毛扬起,欣喜的说道:“姑娘好眼力,此酒正是我们家竹酒中的精品,名叫琥珀光。”
黄竹是主人,免不了要先客套一番,对那文士说道:“相公屈居寒舍教导犬子,着实辛苦,当以此酒敬相公。”说罢自己先饮下满满一杯,文士也不推辞,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黄竹又满上一杯,对杜蓉说道:“杜姑娘虽然年少,却深明大义智勇双全,我与你甚是投缘,有相见恨晚之情。日后望杜姑娘不嫌寒舍清淡,与碧莲为我左右手,请满饮此杯。”
杜蓉心中很是不安,她早就有去意,只是为了那李大善人才暂时逗留,以后的事她委实不知,岂能轻易许诺。因此只是端起酒杯说道:“公子的恩情,杜蓉没齿不忘。”碧莲见她话语不多,以为是脸上麻子的缘故,因此忙说道:“公子方才催的急,现在怎么又扯起家常来了,依我说,目前第一要务便是喝酒吃菜!”说完,又忙着布菜。
席面上有一些是杜蓉认识的,在河清县衙曾经吃到过,都是本地极为有名的菜,其中有四大美人菜:西施舌、贵妃鸡、貂蝉豆腐和昭君鸭等等,余下的却是见所未见,只闻得一阵阵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碧莲一边布菜,一边滔滔不绝的讲解着菜名:“这道鱼可不能小看,乃是用各色香料和草药将鲜鱼糟在树心里,令那香味和药性全部入了鱼身方能拿出来烹制,因此这鱼叫做糟鱼。”一边说着一边给众人各夹了一筷子,杜蓉见这鱼色泽白中泛黄,鳞光闪亮,放入口中咸中微甜且骨酥肉烂,十分可口。
一会儿又有丫鬟捧来一盘竹筒,这些竹筒乃是两半绑在一起,色泽暗黄,外面一层亮晶晶的油光。碧莲和红绫将竹筒从中分开,顿时一股竹香和米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弥漫开来。碧莲一一分给众人,说道:“这是公子爱吃的竹筒饭,名字简单的很,做起来可费工夫了。”
文士喂一口竹筒饭到口中,咀嚼之后连连点头:“今日做的更为地道,香甜而不油腻,且有淡淡药香味。”转头问杜蓉道:“姑娘可吃得惯?”
杜蓉看了竹筒外的油光,没有了胃口,只得低头道:“杜蓉吃了这许多酒菜,委实吃不下了。”
这文士却不依不饶的说道:“此饭之所以与往日不同,乃是黄公子亲手所制,不要看竹筒外油腻,其实米饭格外清新。杜姑娘若是不吃,岂不是拂了公子美意?”他说到这份上,杜蓉只得硬着头皮吃了一口,果然口感清香。
看到杜蓉将一竹筒饭都吃下了,文士才满意的摸一把胡须,对黄晟说道:“杜姑娘既然是小公子伴读,便有半师之义,你要多多照拂姑娘,不可只顾自己吃喝。”黄晟听了,忙站起来走到杜蓉身边,笑嘻嘻的给她夹菜,陪她说话,在他心底,这夫子算是出了一道舒心的题目。
杜蓉偷瞧那文士,心中冒起一个疑问,此人既然是黄晟的老师,为何行动言语都像主人一般。不巧那文士一眼瞥过来,两人目光相接,文士含笑别过脸去,杜蓉却总觉得他的笑有些古怪。
吃过饭,碧莲带杜蓉去她居住的吊脚竹楼。园子里每隔十丈便有一座石灯柱,里面燃着彻夜不灭的灯火,伴着满园花香,别有幽情。杜蓉趁机问碧莲:“姐姐,小公子的老师气度很是不凡,不知是哪一位名士?”
碧莲少有的沉默了半晌,才迟疑着说道:“这位夫子我们也不太清楚,是公子的老朋友,我们只知道公子叫他石相公。”她见杜蓉满眼的好奇,又嘱咐道:“杜姑娘,公子既然把你当做左膀右臂,必定是极为信任你,这园子里的大小事我日后少不得对你交代一番。唯独这位石相公,切不可追索他的来历,更不可靠近他的住所。”
“他的住所在何处,我知晓了日后也好避开。”杜蓉说道。碧莲指着不远处一片鹅黄色的腊梅,轻声道:“过了腊梅花后一座小院子就是他住的,因他住不惯吊脚楼,故此唯有他的居所是汉人的小院子。”碧莲随口一句话,杜蓉心里却起了更大的疑窦,她说话的语气,似乎自己不是汉人一般,嘴里脱口问道:“姐姐难道不是汉人?”
碧莲轻笑道:“你好生奇怪,我自然不是汉人,难道你就是了?”
杜蓉不经意的说道:“姐姐真会说笑,我不是汉人,还能是蛮夷吗?”
“住口!”碧莲突然变了脸色,她转身面对着杜蓉,眼中疑虑和气愤交加,硬邦邦的扔下一句:“此处纯种的汉人,只有石相公一个,他嘴里却从来没有冒出个蛮夷两个字。倒是你,唉!想不到你是这样忘本的人。”她对前方一座竹楼努了努嘴:“前面那座芙蓉居就是公子为你准备的,自己过去吧。”说完,带着余怒径自离去。
看着碧莲的背影,杜蓉陷入深深的迷惘,自己不经意一句话,居然能让她勃然变色,听她的口气,自己似乎也不是汉人。连自己都不知晓的事情,她从何得知,她又如何得知。杜蓉抱起胳膊,这花香四溢的园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吹来阵阵寒风,冷得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