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女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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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0 画中人

芙蓉居外面看起来都是竹制墙板,走进去却出乎杜蓉的预料,内墙覆着厚厚的毡子,只留出窗口来,地面上铺设着华丽的地毯,床榻低矮几乎与地平齐,榻上除了松软的被褥,还有一张雪白绒毛的兽皮毯子,从屋顶垂下一盏鎏金的铜灯,灯火灼灼,看上去暖意盎然。最奇怪的是屋梁上悬挂着一只乌黑的马鞭,墙上挂着一张巨弓。

杜蓉裹着毯子盘坐在榻上,塌边放置着低矮精致的梳妆台,她疑心自己是走错了地方,这里的陈设看上去极为陌生奇特,平生仅见,可是竹楼的匾额上确实写着芙蓉居。她环顾着屋中陈设,无意间在梳妆台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麻脸,被吓了一跳:只见一张半蒙着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布满了疮疤,幸亏都是一色的黑,若真是做成流脓的样子,只怕人见人厌。

这样的脸哪怕看一眼就吃不下饭了,难怪路人指指点点,王娟的出言不逊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为何黄竹一干人却视如无睹,甚至从未谋面的石相公就坐在自己身边大快朵颐。杜蓉越想越烦闷,取下面罩将一脸的疤痕擦了个干干净净,镜子里顿时现出一位绝色女子。她怀中尚有易容之物,便用黑色的涂料将一双柳叶眉涂成剑眉,斜斜入鬓,俊逸非凡,又把一头乌发束在头顶,愈发的英姿勃发,好一位美男子!

夜色蒙蒙,玉盘似的明月悬挂天边,晕出一团鱼肚白,吊脚竹楼的门轻轻打开了,一名俊美出尘的少年缓缓走下竹梯。他漫无目的的走在小径上,梳理着头脑里的乱麻,连日来的经历一一闪过他的脑海,一环套着一环让他招架不及。暗香袭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腊梅树附近,正欲回头,忽然听见一声低喝:“来者何人?”

循声望去,树影里走出一个短装男子,此处没有灯柱,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这身形却是极为熟悉,俊美少年试探的轻呼道:“阿龙?”

男子走近少年,借着月色打量一番,只见少年身形清瘦剑眉朗目,眉宇间萦绕着深深愁绪,不像是宵小之徒,便沉声道:“我是阿虎,此地不可擅入,请小哥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吧。”少年抱拳道:“如此是我认错人了,不知阿龙现在何处?”

阿虎歪着脖子再看了看少年的脸,皱起眉头说道:“你是何人?我不记阿龙有你这位朋友。”少年见他答非所问,脸上浮现起不豫之色:“朋友说不上,故人而已。只因我曾欠他债,故此牵挂在心,方才见壮士身影酷似阿龙,所以认错。壮士若有阿龙消息,烦请告知一二,若是不便,我便告辞了。”

腊梅丛中还有一个短装男子,他深藏在暗影里,少年的脸被月光照的清清楚楚,阿虎和少年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入他耳中。听到二人的对话,他眼中交替着欣喜和失落,听说少年要离开,他一把抓住腊梅枝想要拨开了走出去,忽听得身后一个浑厚的男子朗声道:“阿虎不可无礼,杜姑娘路过,岂可不进来喝杯茶。”他只得停住脚再次隐入树丛中。

那说话的男子竟然是石相公,他在庭院中赏月,听见这边的谈话便走了过来。

少年明亮的眸子里惊疑交加,却装作没有听见石相公的话,转身要走。不妨石相公哈哈笑道:“莫非要我叫杜公子,你才肯进来?”少年面色一凝顿住脚步,继而回过身来道:“相公之命,安敢不从?”石相公含笑摊开手掌:“杜公子是客人,前面走吧。”

少年毫不迟疑的顺着石相公指的方向走去,穿过腊梅树林,眼前出现一座精致的庭院,院子里左右各立一灯柱,整个院子都笼罩在暖暖灯光中。石相公将少年领到茶室,书童生起炭火,顿时满室生春。

宾主隔着几案相对跪坐,少年欠身道:“杜蓉冒昧,心中一事不明。”她既然已经被石相公认出来,也不想再隐瞒了。

石相公眯起凤眼,似乎要隐藏不尽的光芒,他和蔼的说道:“姑娘之意,石某了然于胸,是否奇怪我如何能认出你来?”杜蓉点头不语。

“姑娘虽然改换了面容,身量高矮与步态举止却是无意中流露了你的身份。”石相公朝侍立一旁的书童看上一眼,书童早就煮好了茶水,得到石相公示下,忙提着茶壶过来斟茶,他这茶却与众不同,先在小儿拳头大的瓷盏中放入了些许乳酪,而后再将壶中茶汤注入,这茶汤颜色微黑,且有醇香扑鼻。

滚热的茶水注入细瓷茶盏中,氤氲水汽迷茫了杜蓉的眼睛,若说仅凭身形行动认出至亲熟人倒是可行,可与石相公只有一面之缘,他便能在黑暗中认出自己,此人眼光之老辣非比寻常。杜蓉捧起茶盏,低头道:“相公目光如炬,小女佩服。小女生于渔村不谙茶道,大胆以茶代酒敬过相公。”说罢高举茶盏再缓缓放下抿上一口茶汤,顿感醇厚香甜,不由得赞道:“好生可口。”书童得到称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提着壶又给她续上茶汤。

石相公见杜蓉谈吐潇洒,毫无小女儿的扭捏作态,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浅啜茶汤,让茶香在口齿间回味一番后才开口道:“此茶名叫三擂茶,也叫三生汤,其中加入诸多果仁与芽叶制作,工序极为繁杂。茶汤以色深香浓者为佳,这壶擂茶色近深黑,童儿用功了。”说着朝书童赞许的点点头,杜蓉也侧身对书童说道:“小兄弟辛苦,杜蓉不谙此道,却是愧受了。”

书童笑眯眯的躬身道:“擂茶不是功夫茶,不兴那些假模假式,正是要像姑娘这样大碗的喝才叫畅快呢。”书童笑容可掬,感染得杜蓉也舒展了眉头:“如此是我有口福。”石相公斜睨一眼书童,佯怒道:“你为着讨好杜姑娘,打倒一竿子人,日后老爷我品味绿茶岂不是成了假模假式?”书童闭上嘴,对杜蓉做个鬼脸退到一边。

石相公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在擂茶里加入奶酪,可不是也在讨好杜姑娘,只恐姑娘浑然不觉。”说着低下头饮一口茶汤。

“小女愚钝,不解相公之意。”杜蓉被他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这奶酪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碍。

“拿来。”石相公对书童吩咐道,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未几,书童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份卷轴从内室走出来,珍而重之的展开在几案上。石相公摊开手掌对杜蓉说道:“姑娘请看画中人,石某给你讲个故事后你自然明白。”

这画是一长幅,为一人的肖像。此人穿着奇异、坦然自若的目视前方,他阔面少须、两颊颧骨突出、身量瘦小,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皮耷下,几乎遮住了大半眼睛,仅有一条细缝里看到一点黑眼珠。此人粗看貌不惊人,却在无形中让观者有泰山压顶之感。石相公见杜蓉从头到脚的将画像看了一遍,看着她问道:“我听闻姑娘心思缜密,尤擅察言观色,不知对此人有何感想。”

杜蓉沉吟片刻,欠身道:“此人衣着长相都特异,似乎不是中原人氏。其貌不扬,然则刚勇其内。”

“好!”石相公高声说道:“好个其貌不扬,刚勇其内。”他兴奋之际不禁站起身子,滔滔不绝起来:“此人幼年丧父,少年时几乎被部落头领祭天,为一奴隶所救。年不及三旬即自立为王,而后数十年金戈铁马,足迹踏遍海内外,前后灭了西辽、西夏,如今正对金人虎视眈眈。”石相公说到兴起,目光灼灼的瞪着杜蓉,问道:“杜姑娘,你可知道他是何人?”杜蓉茫然摇头:“这样的人物,我闻所未闻。”

石相公微微一笑:“当年,家严是武穆公麾下一员斥候,因通晓丹青潜入敌国绘制山川地貌。不想被马匪掳去为奴,辗转间遇到一队人马,画中人正是其首领,首领救下家严,得知他会丹青,便委以重任,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家严跟随他越久,心中畏惧越甚,便修书给中原,说道金人似狼,此人却是猛虎雄狮,大宋若不戒备筹谋,日后将是一方大患。”

“令尊此举若被发觉,首领岂会轻饶了他?”杜蓉为这位丹青妙手的坚忍忠勇叫好,却又为他的举动担忧。

“姑娘所料不差,家严不慎被抓了个正着,连他手绘的地图也被悉数没收。众人都要将他以通敌卖国罪处以极刑,唯独首领舍不得家严的才华,居然要放他回大宋,不过为了略施惩戒,他一箭射在家严右腿筋脉上。临走前,家严心中五味杂陈,想要给首领画一幅肖像,那首领不顾众人反对一口答应家严的请求,说道‘好好画了带回去,日后大宋天子臣服我脚下时,便不觉眼生了。’”

杜蓉越听越为那首领的气度折服,不禁站起来叹道:“此公胸襟似海,豪气冲天,令尊何幸得以结识!”

“后面还有更让人意外的,家严瘸着腿一路南下往大宋,遇到不少骑兵,这些人只要见到他手中拿的那支箭,便二话不说的供给吃喝和马匹,家严这才知晓这支射穿他右腿的箭其实是首领送他的护身符。家严便是凭着这支箭,被送到一处安全的边境,渡船回到临安。”石相公一口气说完,意犹未尽的看向画中人,眼中闪烁着异样神采。

“令尊还是向朝廷禀报了此公志向?”杜蓉被石相公说得心潮起伏,竟隐隐为那首领的安危牵动。

石相公沉默半晌,望着窗外明月说道:“当此乱世,各为其主,家严乃是大宋子民,宁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向官家进言。”

“这幅画像,想必就是令尊手绘,难怪形神兼具。”杜蓉再看那画中人,便觉笔端有不尽的情怀:“不知此公后来如何?”

“此人如今率领大军横扫天下所向披靡,威加海内外,就连金人,也只是在他铁蹄之下苟延残喘。”石相公转身面对着杜蓉,掷地有声的说道:“他便是姑娘的外祖父,铁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