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后有追兵,船行如飞,杜蓉等人不一会儿便看不到褐衣人的船了。黄晟拍着手大声叫好,船夫越发得意,手上更加用力了。
渐渐两岸的围墙矮了下去,一座座白墙小楼临河而起,面河的一边修建了飞檐的长廊,许多行人穿行其中。这些小楼的门窗上都装点着五颜六色的绢花,长廊的数十根大柱子也缠上了鲜艳的绸带,来往的人穿着织锦绣花的新衣,熙熙攘攘得十分喧闹。
“这里可是秦淮河吗?果然热闹的紧。”杜蓉从未见过这样风景,十分新鲜。
红绫撇撇嘴:“杜姑娘少见多怪,到了明儿晚上冬至节,你就知道什么叫十里秦淮了。”黄晟白她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忽的船家顿住去势,将船划向了岸边,船头齐齐的对准一道木梯,这木梯曲折蜿蜒通向岸边的一道长廊。红绫牵着黄晟先下了船,阿龙再搀扶着杜蓉跟上去,船家在身后道了声“走好”,竹篙轻点远远地划开去。
顺着木梯走上去,亲见河边用巨石堆砌起来的堤岸,巨石之间严丝合缝,用浆水浇筑的密不透风。杜蓉回身远眺,见这十里秦淮的堤岸都是这样建造,心中难免感叹这样工程费心耗力,不知道有多少人力损失。
杜蓉病体沉重,爬到最后一级时,有些气喘吁吁,正好长廊上依着栏杆是一道冗长的长椅,阿龙便扶了她在长椅上坐下歇息。长廊中尚有桌椅,有数名老翁点了茶点清谈,黄晟见了便拖着红绫去买茶点。
来往的人颇多,都对杜蓉投来复杂的眼光,有厌弃的有同情的,杜蓉只当没有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花枝招展的漂亮妇人,看样子是新婚不久,头饰还没摘去,脸上都是笑。突然,她捂着脸连连后退,退到一个俊俏的男子怀里。男子揽住她,关切的问道:“娘子,你怎么啦?”
漂亮妇人指着杜蓉,支支吾吾的说道:“麻……麻疯病!”她这样一喊,周围的行人纷纷四顾,慌成了一团。
“住口!”阿龙站起来对那妇人厉声喝道:“她只是毒疮而已,不许胡说!”
那妇人见阿龙疾言厉色,马上扑在她丈夫怀里哭起来,抽抽搭搭的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这样大声对我说话。你看他们一个麻脸,一个凶神恶煞,好生吓人。”她丈夫一边拍着她的肩哄着,一边对阿龙训斥道:“既然长了一张见不得人的脸,就该好生在家呆着,出来晃什么!”
杜蓉本来一直低着头,听得这男子的声音好熟悉,不禁抬头去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呆住了,这人竟然是卢安道!卢安道本来就对杜蓉没有印象,何况她还画了一张麻脸,自然没有认出她来。杜蓉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异乡遇到自己曾经的梦中人,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她多想叫一声“卢公子”,问问他那天为什么不给自己开门,为什么不帮帮自己。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阿龙听到卢安道的话,按捺不住的逼过去,拽住他的衣襟,冷冷的说:“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你没听见?叫你带着这丑八怪回家去,别出来吓人!”漂亮的妇人吓得直往后缩,嘴里却没歇下来。
“住手!”杜蓉对阿龙说道。她曾经对碧莲说过不再想念卢安道,可此人毕竟是她初次为之心动的男子,不愿意让他众人面前吃苦头。
阿龙听见杜蓉发话了,十分不忿,也只得放下手回到杜蓉身边。
“这汉子虽然粗鲁,倒是听兄弟的话,官人,你日后可要事事依我的,不然我连这麻脸都不如了。”漂亮夫人依偎在卢安道怀里,娇滴滴的说道。杜蓉方知道她原来是卢安道的新婚妻子,心里一阵刺痛,前有见死不救,后有悔婚另娶,杜老三当年救下的一家,竟是这样报答杜家的。她不愿意再看到面前这两张脸,转身便走。
“那是自然,我只听娘子一个人的。”身后传来卢安道的温存情话。
他娘子仍在撒娇:“我才不信,我知道你以前订过一门亲,要不是那小女子畏罪自尽了,你会娶她吗?”
卢安道有些急了:“那女子粗陋不堪,给你提鞋都不配,我躲还来不及,她死得好。”话说到这份上,他娘子才罢休了,兀自娇笑个不停。
杜蓉气的浑身发抖,拼尽全力忍耐着,阿龙见她有异,以为是病的缘故,忙上前搀扶,杜蓉甩开他自顾往前走,忽的身后传来黄晟的呼声:“蓉姐姐!蓉姐姐!为什么不等我们?”
没等她答话,黄晟已经追上来抱住了她的腰,举着一支糖人递到她眼前:“你说过没吃过糖人,这支芙蓉花送给你。”杜蓉心中苦痛,哪里有心情吃糖人,对黄晟说道:“我病着口中无味,吃不下。”红绫撅着嘴望着天说:“小公子转了半天什么都没买,就给你画了一支糖花,你还娇惯起来了。”黄晟瞪着眼睛对红绫喝道:“你瞎说什么呢,蓉姐姐病着是不该吃这个,是我太大意了。”
黄晟转过身正要回头再去买,不妨和卢安道夫妇打个照面,卢家娘子捂着嘴笑道:“这不是黄家小公子吗?巧的很,我们刚从你家出来。”
卢安道也惊异看着杜蓉的问道:“小公子方才叫他姐姐,难道竟然是一名女子?”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蓉姐姐。”黄晟大大方方的说道。
卢安道夫妇面色有些难看起来,卢家娘子忙陪着笑对阿龙和杜蓉说道:“哎哟,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方才得罪了。”卢安道也拱拱手道:“小生不知是黄府贵客,多有冒犯,还望这位姑娘海涵。”
杜蓉虽然不知道卢家娘子是什么人,但看她的装扮和做派,绝非等闲人家的女儿。方才那般跋扈的一个人,得知自己是黄家的客人之后,态度之转变令人咂舌,由此也可见黄府地位之重。她虽然对卢安道极为不齿,却不想在此地多事,便对卢氏夫妇略微点头,说道:“我被人取笑已然习惯,贤伉俪不必在意。”说完加快脚步往前走。卢氏夫妇还想搭话,奈何她看也不看他们。
自从十五岁见到风流倜傥的卢安道,杜蓉为之魂牵梦绕,一直牵挂到十八岁。若不是因为后来的惨变,她也许会想念一辈子。可在今天,她对他所有的幻想都化作了乌有,他在她的心里死得彻彻底底,也许下次再见,她都不认得他了。
走出曲曲折折的长廊来到大街上,外面又是一番天地,卢氏夫妇也早就分道走远了。四处都是飞檐斗拱的精巧小楼,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也不惧寒冷,站在阁楼上对着街上的行人指指点点,路边的商铺很多,却大多数都插上了门。黄晟叽叽喳喳的围在杜蓉身边,给她讲着哪里是夫子庙,雨花台又有多远,乌衣巷怎么去,哪里还有什么桥,杜蓉听得入神。
红绫见黄晟形影不离的缠着杜蓉,便想找个话题把他引过去,因此问道:“小公子,方才那个美貌的娘子是何人,我怎么瞧着眼生?”黄晟拉着杜蓉头也不回的说道:“那不就是王知府家的王娟姐姐么,你说她美貌,我可不觉得,脸上的粉都可以刮下来做馒头了。”
听得这话,红绫“呵呵”笑个不停,指着黄晟说道:“你这样埋汰她,小心王知府打你的板子。”黄晟蓦地回过头,对红绫正色道:“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天下之大无非一个理字。我泱泱大宋,岂有为一句戏言棒打良民的道理?何况我说的全是实话。”红绫大概见惯了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因此收敛了笑容,陪着礼道:“先生说的是,小女子受教了。”
听着他们的话,杜蓉心中颇不平静,原来卢安道的妻子竟是建康府知府的女儿,难怪眼高于顶的他会待之毕恭毕敬,心中对卢安道又多了一分鄙夷。红绫还在缠着黄晟问:“她看上去像是新婚,跑咱们家做什么去了?”
“嗨,不就是她那姓李的舅舅从峡州送柑橘过来入贡,王知府带他到咱们家走动。”黄晟轻蔑的说道:“据说那个老李人家都叫李大善人,我看他肥头大耳的,倒像一头猪。”
“唉,小公子别胡说。碧莲姐姐说杜姑娘是峡州的人,说不定就认识那个李大善人,你可别糟蹋了她家乡的人了。”红绫轻声劝着黄晟。
黄晟没好气的说道:“你每天就知道管着我,其余的事都一概不知。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又来教训我,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红绫又是嘻嘻哈哈的一顿哄,黄晟却是再也不理她了。
杜蓉听他们说起李大善人,又勾起了心中的回忆,李大善人是否真的就是夷陵县那个,她还需要验证。杜老三的死尚且不知,但阿云之死的的确确是那个李大善人一手造成,如果和黄晟说的是同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仇人到了。她心中恨意渐起,看街上的风景仿似多了一些肃杀。
满以为黄府就在附近了,谁知从前方又驶过来一辆马车,车夫是个年青的汉子,汉子冲着阿龙叫道:“龙爷来的巧,小的刚喂了马出来,请各位上车吧。”这辆车和之前乘坐的简直有天渊之别,不仅款式老旧,就连布帘子也像是经年没有换过,都脱了花色。车里却是一样的舒适,脚底下还铺着毯子。看来这车的外表是刻意掩人耳目,不想引起人的注意。
等众人都上了车,年青的车夫扬起鞭子“驾!”,鞭子在空中抽出响亮的“啪!”,还没有到身上,马已经撒开腿往前奔了。没有走出多远,杜蓉渐渐觉得路途颠簸起来,不由得掀开帘子,发现马车行驶在郊外,雪化过不久,路上都是泥泞,马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往前拉。
好在泥泞的路并没有多长,前方出现了一条精心铺垫的卵石路,马蹄铁踏在上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煞是好听。卵石路边栽种着各色各样的竹子,修篁成林,虽然在隆冬叶子不再碧绿,但疏影错落,情致犹在。
前方出现一座硕大的门楼,皆用粗如碗口的楠竹拼接而成,楼上一个牌匾,书着散淡拙朴的三个字:不思林。杜蓉心说,这名字倒也有趣。车夫勒住缰绳,对众人说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