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顾及杜蓉的安全,高知县不再让婆子带她去馆舍居住了,而是让丫鬟在县衙内收拾出一个房间给她居住。
躺在温暖的被子里,杜蓉迟迟不能入睡。她将十年前和现在出现在秦淮河上的怪事联系起来,当年是失踪,现在是死亡,除了她们的身份相似,案件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唯一类同的是有人做了怪梦,为何当年那仆役最终还是落水而死,而潘中和差役却安然无恙呢?会不会是他们还没有到时候发病?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暗自发愁,担心起潘中的安危,再也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窗外的黑变成蒙蒙的乳色,杜蓉起床梳洗了,开门到院子里透气。
她一打开门,便看到门口的屋檐下立着一个人,秋天的清晨煞是寒冷,他却身子挺直丝毫没有瑟缩。
不用走近,她就知道这是谁。从驿馆到县衙,他都是这样不休不眠站立在她门外,她于心不安,对他轻声说道:“阿龙,你回房歇息罢,天将大亮我不会有事的。”
阿龙看她一眼,摇摇头说道:“姑娘不用挂怀,我自会找时间歇息,此案牵连甚广,你多加小心。”说完,便闭上嘴不再理她。
杜蓉很少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暗暗称奇。听他的口气似乎知道什么,可看他的神情是再也不会说只字片语了,她只能打消了询问的念头。此刻她的心里更担心潘中的病情反复,自从在船上认他做了大哥,她便真的当他是自己的亲人时时牵挂。
高知县也是早早的起床了,他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衙门里大清早的有人击鼓鸣冤。大宋以前的朝代,登闻鼓是可以随意击打发表议论的,大宋律法规定,若非重大案情不可击鼓,否则以扰乱朝堂论处。是以今日有人击鼓定是有了大事,高知县便不得不马上升堂问案。
杜蓉毕竟是客人,在衙门中没有编制不能去旁观,她便压下好奇心,来到潘中的住处。以前有高知县同来,她可以毫无拘束,今日她孤身一人难免顾忌男女之别,便不进院子,只在院门口喊道:“大哥,你可好?”
“你来了怎么不进去?”潘中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瞪大眼睛看着她说道:“我好得很啊。你眼睛红红的没睡好吧,怎么脸色这样怪?”原来他也早就起来出去溜达一圈回来了。
潘中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杜蓉倒不好说出心中猜想了,他看起来精神奕奕,哪里像还会生病的样子,她只得随口说些闲话糊弄过去。
那边高知县差人来叫他们和阿龙一同去用早饭。今日的早饭不再是往日的虾粥和咸菜,而是一大盆羊肉汤和金灿灿的煎饼,极是惹人垂涎。高知县吃得兴起,不由得摇头晃脑吟道:“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
潘中啧啧的龇着牙说:“大人吃张饼也能做出文章来,在这做县太爷着实屈才,倒应该去京城封个翰林学士才好。”
“不可妄言,这乃是苏学士之笔墨,我岂敢掠人之美。当时苏学士吃了一老妇人炮制的煎饼,甚觉美味,便为老妇做了此诗,自此煎饼名声大噪,传为美谈也。”高知县意犹未尽的摇着头。
杜蓉呵呵笑道:“大人好兴致,难道堂前击鼓那案子结了吗?”
杜蓉不提还好,高知县马上沉下脸,说道:“今日那人算是在我手里,换做另一个人,必打他一百大板轰出去。”
“这是为何?”杜蓉诧异的问道。
“击鼓的那人是坊间无赖牛四,被告是他邻居的西席王秀才。王秀才心忧国事写了几首主战的诗,不巧被牛四抓做谋反的把柄来告。泼皮无知,我泱泱大宋气量宽宏,从未有因言获罪之说,更何况王秀才一片拳拳之心,只是失于迂腐而已,我岂可容那泼皮无端加害?因此五十大棒打出去了。”高知县气呼呼的说完,又大大咬了一口煎饼,仿佛这煎饼便是那无赖牛四一般。
“我看这事不简单。”潘中皱着眉头说道:“泼皮和秀才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更不会管谁在谋反。王秀才一定有什么事让牛四嫉恨,因此被他陷害。高大人,您可暗地遣人去看,那王秀才的学生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公子?”
“潘贤弟如何得此推断,秀才泼皮原本不相投,生起龌龊必不可免,怎么就出来一位女公子?”高知县笑着说:“难不成男子打架必定是为了女子?”
“大人不信的话,我们不妨立一个赌约。若是我说准了,便让我妹子在你衙门内当值,若是我说差了,我便终生听凭你调遣。”
“好!一言为定。”高知县自认稳操胜券,哈哈笑道:“潘贤弟若终生在我左右,真是天佑高某也!有请龙侠士作证人。”
阿龙对他欠欠身,算是答应了。高知县当即派遣了一个有经验的老捕快去打探详情。
杜蓉见潘中一个劲的对自己眨眼睛,知道他一定是有十分的把握,却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心中盼望着老捕快尽快回报。
不时,有差役来报,邻近郡县有人前来认尸。高知县曾叫人将女尸容貌图画了发文他县,便断断续续有失踪了女子的苦主前来相认,目前已经有六具尸体有了主。这些苦主大多数是青楼老鸨,高知县便将八具女尸断为八位小姐。
得到高知县首肯后,杜蓉和潘中随他来到偏厅。差役把人带进来,倒让杜蓉吃了一惊,面前分明是一对贫苦的夫妇,哪里有风月场老板的影子。
老夫妻俩头发都花白了,穿着单薄。老妇人一脸愁苦,双眼朦朦胧胧的睁不开,佝偻着身子走进来。老头瘦骨嶙峋,脸上都是风吹日晒的褶子,在老妇人身后搀扶着她。杜蓉看的心里一痛,眼睛酸酸的。夫妻俩站定后还没开口,老头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老丈莫跪!”高知县连忙站起来抬手去阻止他,老头不愿起来,趴在地上哭泣不已。杜蓉不忍再看,只恐勾起自己的泪来。潘中性急,对老头喝道:“兀那老丈,县太爷可没有功夫看你流眼睛水。你不是来认尸的么?”提起认尸,原本只是低低啜泣的老妇人也哇呀一声大哭起来,只把偏厅弄得跟灵堂一般。
“大哥慎言。”杜蓉上前掏出手帕给老妇人擦泪,对她说道:“大娘莫要悲伤,且说说您俩老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老妇人颤颤巍巍,似乎站立不住,高知县命差役搬来一把椅子给她坐了。她的眼泪像开闸的水总也止不住,只好边抹泪边说道:“好告知大人,老婆子我,和我这没出息的老头子本是江都县人氏。”
“江都县,那是扬州府那边儿的了,你们如何到此处来寻人?”高知县不好再说认尸。
“我们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子,八年前病死了,他娘子改嫁,扔下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儿可儿。这孙女儿长的可人,性子又乖巧,我们夫妻俩当个宝贝养到十三岁。去年初,我们带着可儿上二十四桥游玩,不想遇到一个健康府客商,那人问可儿要不要吃樱桃乳酪,我当是玩笑没有放在心上。不料想拐过一道街巷可儿便不见了影子,路边人都说见到她跟着那客商走掉。我们夫妻虽然年迈,却还有些气力,也颇有些积蓄,便托了人四处访问,却是没有音信。无奈便一路询问着走到此处,租房住了大半年,加上四处寻觅,银子也快花完了,人也快苦死了,总算偶然瞧见了那汪姓商人。”老妇人说着哽咽起来,老头自顾伏在地上抽泣不止,潘中几步迈过去将他拉起来,说道:“有苦便说出来,您如此作践自己,便是找到了孙女儿可怎么去养活她?”老头儿抽噎着连连点头,用袖子抹干眼泪。
“如此说来,可儿是被商人带到了此处。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们去找那商人便可,为何来到县衙?”高知县诧异的问道。
老妇人被勾起伤心事,又抽泣起来。老头儿连忙上前给她拭泪,对高知县说道:“小人岂能不去寻觅,但没有真凭实据不敢随意闯入他家里,于是便在屋外观望。并私下里询问他家外出买菜的厨子,那厨子说主人确实曾带回来一个绝色女孩儿,都叫她牡丹姑娘,可是不久前牡丹姑娘突然不见了,主人不但不寻找,还下令不许议论。我听那厨子说的牡丹姑娘形容言谈都和可儿一样,当即断定就是可儿。至于说她不见了,我们本不敢往坏处想,几天前听说秦淮河里挖出来几个女孩子,我们犹豫了两天还是想来看看。”
“既然如此,二老随我去看看罢。”高知县令差役在前领路,让二老走在前面,杜蓉见老妇人摇摇欲坠的模样,便上前搀扶着她往前走。
到了停尸房门口,二老踌躇不前,杜蓉知道他们的心思,轻声说道:“你们莫怕,这些女孩子虽然是死了,却并没有腐烂,容貌也和生前一样。您只管去看,但是切不可用手触摸,切记。”二老将信将疑的走进屋子,看到陈列的尸体果然如杜蓉所说,不禁惊异不已。
老妇人走到第三具尸体面前时脸色陡变,她抛开杜蓉便要扑上去,幸得杜蓉眼快手疾抱住了她,老头也看到了这具尸体,捶着自己的胸口哭号道:“可儿啊,你惨死他乡,我们如何对得起你爹爹啊!”
潘中查看那具尸体,果然在耳垂上挂着牡丹花形状的银耳坠,与老头所述不差。老妇人无声的张大嘴,竟是喉咙干哑再也哭不出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杜蓉一边劝慰二老,自己的泪却早已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