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时天色已晚,,厨子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高知县下令开席了。
时值深秋,正是菊黄蟹肥之际,桌上除了日常菜蔬,还备上了蒸蟹,更有陈年黄酒佐餐。杜蓉和潘中来自异地,不谙食蟹,高知县便挽起袖子亲自给杜蓉剥螃蟹壳。潘中啧啧啧的说道:“高大人,吃个螃蟹也要如此斯文?拿起来咬开,把壳吐掉就是了。”说着,拿起一只螃蟹就往嘴里喂。
高知县急得丢下螃蟹,拉住潘中的手:“潘贤弟,切莫莽撞啊,食蟹忌急,壳中有诸多处不可吃下去,小心中毒。”
听到中毒二字,潘中的手颤抖一下,差点把螃蟹掉到地上。杜蓉看出他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本不想问,可是潘中自己先说起来了:“我在市井中行走多年,也曾失误中毒,却没有像这次诡异难言的。”
“大哥,可还记得那时情形?”杜蓉早就想问这个问题。
“当时我本在查验那八具尸体,看看可有什么遗漏之处。”潘中回忆道:“可是我翻来覆去都没有找到破绽,突然我想起,在河滩时由于时间仓促,而且都以为她们是死后入水,竟然都没有查验口中有无泥沙。这样大的疏漏,让我吃了一惊,所以当即撬开一具尸体的嘴巴,不料想一股红烟突然喷到我脸上,我便做了一场大梦,直到梦醒。”
“你可记得那梦里有什么?”杜蓉托起腮,好奇的问道,高知县也停下筷子。
“梦里面我好像是一条鱼,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岸上,浑身无力动也不能动。我的心里总是想着,要是能回到水里就好了,再不回到水里我就会死了。”潘中说完,发现桌上的人都直愣愣的看着他,急道:“我就是这样梦的,你们不信吗?”
高知县脸色微变,咳嗽一声,说道:“贤弟若是想不起来,不用勉强,且吃饭罢。”
杜蓉脸上满是关切,安慰潘中道:“大哥大病初愈,有些迷乱也在情理之中。”
“气煞我了!”潘中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潘某是中毒,不是中风。你们若是不信,为何不去问那一样毒倒的差役。”
他这句气话让杜蓉和高知县眼前一亮,两人放下筷子便去找那差役,急得小丫鬟直跳脚:“前日也是说起来就丢了筷子,今天又这样,剩下这一桌菜可怎么好?”
“你怕什么,不是有我和他在么,还怕吃不完。”潘中满不在乎的塞一嘴菜,对独坐一隅的阿龙努努嘴,阿龙始终一言不发,干掉杯中酒之后便循着杜蓉的去向追去。
解毒后的差役见知县来了,连忙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用虚弱至极的声音说道:“大人乘月来探,小人感激不尽。”高知县心说惭愧,本官今日压根儿就没想到来探望你,嘴上却说道:“你为公负伤,本官探视来迟啊。”
杜蓉不便进入他内室,只能在门口等候,她怕知县又要长篇大论,轻轻咳嗽几声。高知县心知肚明,便问道:“本官有话问你,望你如实回答。”
“大人有话,小人岂敢相瞒。”差役说道。
“那****中毒之后,可有记忆?”
差役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之色,缓缓说道:“大人若是不问,小人万不敢对人提起,只因小人做了一个梦,实在太过离奇,说出来也没人信。”
高知县忙道:“你但说无妨。”
“自那毒烟进了我口鼻,我便感觉自己变成一条鱼,总是想找水跳进去,没有水我便动也不能动。”差役眼神迷离,似乎又沉浸在了梦境,高知县已经了然于胸。
从差役家作别出来,高知县沉默良久,平时急匆匆的步伐也放缓许多。杜蓉见他心事重重,小心的问道:“大人,您可是想到了什么?”
“唉……”高知县望月长叹,摩挲着双手,待它们发热了捂在自己疲倦不堪的眼睛上,倦怠的说道:“杜姑娘,劳累这几日,你可倦了吗?”
杜蓉虽然年轻,但是经过这几天的殚精竭虑,委实疲乏了。可是她不愿意说累,怕自己一说出口,高知县和潘中便不让自己参与查案。父母的冤仇一定要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初,父亲是因杀人的罪名被害,自己便要一点一滴的从头学起,能缉凶查案明查秋毫时,便是为父母伸冤之日,这是早就定下的志向。
她殷切说道:“小女能追随大人和潘大哥左右,为生平之幸,纵使累也值得。若是大人想到什么,还请不吝赐教。”
“高某自从上任以来,无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的便是安然度过任期。如今看来,竟是不能了。”
“大人何出此言?”杜蓉虽然披着兔毛大氅,却依然觉得风寒露冷,高知县突然的绝望更让她心中涌起寒意。高知县怅然望天,摇头不语。
天冷,夜晚的街巷便格外寂静,高知县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面,杜蓉在身后看到他有些委顿的影子,再不复往日来去匆匆、意气风发的精神。
“大人!”杜蓉心中一酸,加快步伐赶上他,颤声问道:“您若有疑难,何不说出来?杜蓉不才,不敢说为大人分忧,但希望大人不要郁结于心才好。”
“杜姑娘,此事已经超出你以往所学所知,沾惹在身会徒生祸端。”高知县坚决的说道。
他越是隐瞒,杜蓉越发紧追不放:“您若是不说,我自然会自己探求,即使一无所知之下也不放过。”
“呵呵。”高知县苦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孩儿,你若是七尺男儿,日后必定让高某望尘莫及。”
“大人若是因杜蓉女儿之身心存轻视,杜蓉就此告辞,要查的我自己去查,不劳烦大人指教。”杜蓉躬身说道。
高知县有所触动,连忙扶住她,说道:“杜姑娘是富商黄公子的座上宾,何必致自身于凶险之地。你若想知道前因后果,我便从头说来,但是说完之后,请你和令兄速速离开此地,回黄府去吧。”
杜蓉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小女洗耳恭听。”高知县边走边讲述,那是一件发生在此县的经年悬案:
十年前的元宵节,秦淮河上的花船中兴起一桩盛事,将百十条花船的头牌小姐并作一船,由当地文人雅士选拔花魁。头名到第十名的小姐不但画册图影留名,并且乘着最为豪奢的大游船招摇游河,两侧船家任意往大船上抛洒赏钱。一时间金银如雨、钦慕者如潮。谁知道不出三日,这十名小姐悉数消失。当时在任的刘知县接到失踪人口报案后全力追查,几乎把秦淮河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所获,无奈之下发文邻近各县求助,依然没有线索。
若是别的小姐也就罢了,偏偏这些都是老鸨们的摇钱树、文人雅士的心中洛神,此案不破他们岂肯罢休,纷纷上告,竟然惊动了巡抚。最终刘知县因无能被罢官,顶头上司知府大人也受牵连调任偏远之地。那些爱告状的士大夫们也没落好,从此之后秦淮河上不许雅集选美,更不许文人们通宵聚饮。坊间传言是河神看上小姐们的美貌,因此摄去宠幸,一时间秦淮河两岸人人自危。
此案诡异异常,十名小姐除了选美时聚集一处,平时并无交集,也无共同的仇人冤家。而且她们都是清客小姐,不用卖身受尽宠爱,又多是无亲无故的孤儿,没有结伴逃跑可能,看守城门的士卒也不曾见到她们出城,除了妖怪摄去一说,几乎没有其他可能。
当年,此案轰动一时。但是,人心善忘,十年下来记得的人不多了,秦淮河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繁华。
高知县讲到这里,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对着天上月亮说道:“莫不是天妒秦淮,十年之后又降下灾祸?”
“大人相信这话吗?”杜蓉不以为然的说道:“您必定是发现了什么破绽,又怕说出来太过荒诞。”
“正是,我曾经翻阅县衙中积年案卷,对于未告破的悬案尤为关注,因此对细节未尝疏漏一字。潘仵作说起他的梦境里,我仿佛触动心中某处回忆,却又不真,因此没有想起来。但是刚才差役也说起同样的梦境时,我突然想起来,这种怪梦在十年前那桩悬案的卷宗中提起过,虽然只有寥寥数字,由于过于怪异,在我脑中留下印象。”高知县说着眯起了双眼,默默回忆卷宗上的字眼。“言己为鱼身,求归水府而不得。”
杜蓉激动不已,情不自禁的抓住高知县的袖子,说道:“大人!十年前是花船美人失踪,如今是青楼头牌殒命,且都有出现怪梦之事。如此说来,极可能是一人所为。大人!若能破的此案,你可不是大功一件!”她极力的强调破案后的功劳,便是希望高知县迎难而上,不可气馁。
“姑娘心意本官明白。只是仅仅凭若有若无的怪梦,如何破案。”
“既然十年前便记载了怪梦,大人可知道那做梦之人是谁,是否健在?”杜蓉心潮起伏,若能找到此人,便能得到更多线索。
“此人乃是当日在十大美人船上招呼粗活的一个仆役,在美人失踪的第一晚被人发现,此人当时正赤身往秦淮中走去,眼神迟滞犹如中邪。当时县衙内关押着一名名医,刘知县让这名医用针灸治他,他暂时醒转,说自己乃是一尾鱼,闻到河水气息便想投身进去,问起美人失踪的事他却一无所知。刘知县无奈放了这仆役,谁知道他第二天还是投河而死。”
杜蓉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颇有些沮丧的说道:“如此说来,还是一无所获。”
高知县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好笑:“你方才还雄心万丈,如何又垂头丧气了?如今我们既然断定可能为一人所为,只要细细访查,找出当年与如今的更多联系之处,便有望打开缺口了。”
“大人既然胸有成竹,为何方才要做出妄自菲薄之语呢?”杜蓉见他前后态度转变剧烈,不由得问道。
高知县敛起笑容,正色道:“此案复杂凶险,潘仵作和差役仅是验尸,便无端中毒,接下来的时日中祸福难料。杜姑娘和潘仵作是黄公子宾客,更是大宋子民,我岂能任你们置于险地?方才的做作,实在是为吓退姑娘啊。”
“大人苦心,杜蓉领了。请大人放心,杜蓉尚有心愿未完成,岂会轻易赴险,定会保自己周全。”
杜蓉感激的说。
“如此最好,本管若有线索定会告知姑娘,也请姑娘有所听闻首要告知本县,切勿独自涉险。”
杜蓉深深点头,让高知县放心,两人一前一后往县衙走去。天色越来越晚,月光反而明亮了起来,露出路边巷子口一个颀长的蒙面人的脸,这蒙面人从怀中掏出两只三寸来长的飞镖,朝着杜蓉和高知县的方向,作势欲发,不料被身后一只手按住。身后的人将脸贴近蒙面人的耳朵说道:“不可。”蒙面人似乎很熟悉他的声音,点点头不情愿的放下手,就在这片刻,杜蓉和高知县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制止蒙面人后,那人不再说话,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朝县衙的方向走去,他竟然是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