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虽然见惯了屋中女子的种种作态,今天如此,还是不免尴尬。
黛玉见那少女给自己来一个下马威,心中不觉着恼。她本不是多事的人,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不过昨天今天两天连连遭逢剧变,心中惨痛,虽然不曾表露,但是心底却着实有些激荡。又因为接替了绛珠形体,绛珠本性,就相当的尖酸刻薄。受绛珠的影响,她的性子中,也有些尖酸的成分了。见水溶尴尬,当下也不细想,轻轻抚拍着树干,也曼声歌道:“急急放帘栊,忙忙束裙绦。起身远瑶琴,却觅画眉刀。翠袖误拂砚,淡墨污鲛绡。”
几句话,却是描绘出了一个少女见到男子时候的那种羞涩难言心态。言辞或者粗陋,描绘却是生动传神。更巧妙的是,黛玉六句,与屋子里少女的两句,接的是天衣无缝,简直是同一个人做的同一首诗一般。
在场诸人人人听出了黛玉是取笑那少女了。不由人人莞尔。陆大人与水溶一路南下,颇吃了那少女不少苦头,今天听黛玉取笑那少女,都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之意。不过碍着水溶,却不好表示出来。
黛玉诗歌未曾唱完,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恼怒的女声:“登徒子!无耻之尤!”却听见脚步声,那女子终于与侍从一起,往里面去了。
水溶哈哈一笑,说道:“舍妹无礼,倒是叫诸位见笑了。”妹妹进屋子去,他也放松了,对黛玉方才的诗歌,竟然浑不在意。
一行人到了屋子面前,才看清面前所在,原来是一方水榭。琴凳尚在,原来方才那少女,就借着这水音抚琴唱歌。黛玉脑海中不觉设想起放才那女子的尴尬形态,微笑起来,两天来的抑郁,竟然暂时忘怀了。
一行人坐下,有仆役上前,奉上茶水。黛玉看那茶水之中,新茶如针,针针树立,鲜绿脆嫩,更难得的是氤氲的水汽中,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与往日所饮,大不相同。依稀竟然有些前世所见的炒茶工艺。不由诧异,心道自己当初居住大观园,贾家所饮的茶水,也算是好的了,与现在这茶水一比,竟然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张家的能耐,似乎远过当年的林家。
心中评价,端起茶盅,浅浅的啜了一口。一股极淡极淡的香气从唇尖渗入,沿着食道,直入肺腑,竟然觉得浑身毛孔,都感受到了这种舒坦。
水溶笑道:“茶是张家家主新近送的,我不甚爱茶……”正说着话,却听见“叽咕”一声。一时之间不知是什么声音,当下诧异的往众人望去。
黛玉不觉羞红了脸。方才就是她肚子里发出了声音。
昨天在青楼用了一些茶点,就被漫天花雨赶了出来。本欲回周家用饭,不想半路遇刺,在官府衙门里荒废了半夜功夫。回来之后又遇到了周家大火,一团乱局,也不曾用饭。一直到了天明,周扬天空闲了下来,才想到要招待水溶黛玉诸人,派人送上茶点。水溶稍稍用了一些,黛玉却是一点也未沾唇。因为心中有事,心情激荡,也不感觉自己饿了。现在坐下来,又饮了两口茶,肠胃被茶水一激,开始蠕动起来,就发出声音了。
水溶略一皱眉,随即明白过来,吩咐下人道:“快去将早点送来,公子我今天早晨还未曾用过饭,都饿慌了。”又对黛玉道:“林公子、陆大人、刘大人,你们也用一点罢?”
黛玉听闻水溶将肚子发出的声音揽到自己身上,不免暗自有些感激。看着水溶,心道:“果然是一个细心之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与宝玉,也有得一比了。”想起宝玉,却又不免有一瞬间的惘然。
用了早饭,稍稍说了几句话,水溶就打了一个哈欠,将两位大人赶跑了。对黛玉道:“这水榭的西厢房,却是没有人住过的。林公子不嫌弃,就住上两天罢。我倒是累极了,要休息去,不奉陪了。”当下叫过仆役,将黛玉引到西厢房。
仆役早就将紫鹃的大箱子搬运到了西厢房,紫鹃就在边上看着。见黛玉进来,有话要说,但是看黛玉那疲倦的眼神,却又将话忍了回去,铺好床铺,道:“小姐,你先歇着。”
黛玉和衣躺下,对紫鹃道:“你也歇息一阵子。到底累坏了。”
紫鹃摇摇头,片刻之后才道:“我看着这些东西。”
黛玉苦笑道:“还能有什么东西,你居然装了一箱子?”眼睛却蓦然一亮道:“莫非你将母亲那个环子抢出来了?”
紫鹃站起身来,前前后后看了一圈,才苦笑道:“姑娘,你忘了更要紧的东西了,许先生那里拿回来的……”
黛玉猛然坐起,问道:“许先生那里拿回来的什么……账本?”
紫鹃道:“还有银票,还有那个小庄子的地契,因为这东西太过紧要,又因为我们房子窗台上那个脚印,我总觉得不甚安全,因此,将东西放在一个坛子里,藏在窗外树下的泥地里,也算是上天保佑……”
黛玉抱住了紫鹃,流泪道:“好紫鹃,你想得周到!”
紫鹃道:“不是奴婢想得周到,是老爷老夫人魂灵保佑……那好歹是林家旧宅,那些宵小想要做坏事,还得看老爷与夫人,在天之灵,许也不许……”说着,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有衣服,有书籍,有字纸,也有李琰送的那个母亲的环子。里面果然有一个坛子,紫鹃道:“我今天紧张,不敢打开看,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双手抱起坛子,竟然有些颤抖。
黛玉手伸进坛子,摸出了里面的东西……果然都还在!巨大的欣喜扑面而来,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紫鹃抱着黛玉,低低叫道:“姑娘!”
黛玉苦笑道:“紫鹃……我实在是欢喜过头了。”
紫鹃道:“姑娘你先歇息着,我看着箱子……没有人看着它,我不安心……”
黛玉道:“这儿是张家的宅子,你也见到了,周围守卫,异常严密,虽然不露形,这水榭周围,想必是有不少人的。放心下来……先合一下眼睛吧。”
紫鹃将箱子合上,挂上锁,放到床底下,摇头道:“不,我一定要看着这箱子。你先合一会眼睛,等你醒了,我再睡一会……”
黛玉和衣躺下,心情激荡之下,却如何睡得着?
命令紫鹃也和衣在身边躺下,紫鹃拗不过,终于也躺在黛玉身边。两个人都是疲倦已极,却都是了无睡意。
躺了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中午。门外却传来了粗莽的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张富,西厢房里,躺着的那个,就是今天乱吟诗欺负姑娘的那个林黛?”
张富答应了一声,黛玉紫鹃从床上起来,还没有穿上鞋子,就听见打门的声音:“林黛,你给本姑娘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