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民魂不守舍地陆续返回,他们不时看向险些埋掉镇子的可怕雪崩和再次朦胧的夜空。回到镇上,却看见有人正围在罗克夫妇屋外不远,穿过人墙,一团银色火焰在雪地上猛烈滚动,那里的空间变得像水面一样脆弱,似轻轻一捅就会碎裂,滋滋声响中,虚空就像被神鬼拉扯揉捏,不断塌陷重组。
终于,在银火焚烧下,虚空浮现一轮恍若黑色月盘的古老黑洞,黑暗中透着深邃的无尽虚无。
“啊……”
惊惧的镇民拥挤摔倒着慌乱跑开,刚经历一场可怕梦境的他们看来更加恐慌,直至一道颤巍巍身影出现安抚,他们才渐渐平静。
“温克……”
轻轻拍着心脏已不能承受哪怕一丝风浪的村长手心,待这个七旬老人逐渐平静,温克才慢慢走到罗克夫妇身旁。相比罗克,温克显得格外瘦小,但那双浑浊眸子此刻却透着慑人精光,一瞬不瞬盯着那古老黑洞中的一团银火。
虽确认秦夏身处的黑洞不会对镇子有任何伤害,葛兰妮仍显忧心忡忡,暗下扯了一把罗克,问,“这个秦夏是不是亵渎过泰坦神?”
罗克凝眉摇头,一语不发,身为战士他能从那团银火中感受到极为可怕的波动,但泰坦神在古老传说的黄昏历就不见了踪迹,他根本无从判断。
夜幕下的塞恩镇格外死寂,罗克夫妇屋外,银火在黑洞深处不住翻滚摇曳,但他们知道,那是少年在梦魇一样可怕的银火中痛苦挣扎。
秦夏此刻便似在经历地狱业火锻烤,灼烧、撕裂,深入灵魂,痛不欲生,他想要呼喊,却无力出声。疯狂挣扎中,一块块被烧得翻起肉块被他狂乱抓碎,继而在银火中化成灰烬。身体不断变形,直至干裂化成灰烬,更可怕的是,被银火焚毁的身体不知为何,以恐怖速度重新生长,让他经历着无止尽的地狱梦魇。
银火持续了整整一夜,直至晨光洒落亚拔群山才消散无形,诡异的黑洞如水泡般炸裂消逝,一具扭曲的黑乎乎人形重重砸落雪地。
温克看来年老体迈,却一个迈步在秦夏身前站定,老人眉头狠狠揪着。一些镇民亦小心凑来,罗克咽了口唾沫,他无法想象,少年如何在那种可怕火焰下生还,但地上那团焦黑人形的胸膛分明仍在起伏,在周围,落了一地灰烬。
“老爹,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罗克好奇又担心,凑近了些,仔细打量无法分辨容貌体型的少年。
微微沉吟,温克摇头,“都散了吧,我看看他还有救没,哎……”
镇民散去,罗克夫妇用担架将秦夏抬到小屋便被温克送走。罗克心中好奇,在屋外站了一阵,只隐约听见屋里不时响起杂物掉落的声音,葛兰妮拉了一把罗克,“走吧,还呆着干啥?快回家看看虎娃去。”
罗克边走边疑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捅了一把罗克,葛兰妮指了指老人小屋,小声说,“老爹要是有意隐瞒,也是为了这镇子,你以为就你聪明?”
昏暗小屋里,倒下的柜子旁,杂物落了一地。干瘦嶙峋的温克伏在床前,他抓着一个漆黑土罐,不时从中舀出一团黑乎乎甚至有些发臭的膏状物往秦夏身上涂抹。
打量一眼跟泥巴堆出似的黑乎乎人形,老人将土罐埋回墙角那处凹下,扶好柜子,慢慢整理掉了一地的杂物,不时低声喃喃一句谁也无法听清的话。
半睡半醒间,秦夏听到有人喊他,但眼皮重得无法睁开,身体宛若不是自己的,麻痛无力,更无法动弹分毫。一会,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依旧无法睁眼,身体更加沉重,却有一缕缕清凉的气不断从周身毛孔渗入,缓解体内那股难捱的炙热酸麻。
塞恩镇逐渐平静,无论那诡异让人发毛的夜晚有多么让人难忘,他们依旧要为生计挣扎,加上最近离镇子越来越近的可怕吼声,仍未离去的山王远比已成往事的诡异事件可怕。
温克小屋依如往日紧闭房门,葛兰妮不时前去为老人准备食物,性格豁朗的大婶总会向占据老人木床的漆黑人形瞥上一眼,让她不解的是,屋里多了股血腥味,但她并未多想。
直到这天,葛兰妮在午时推开房门,看到老人正拿着不知从哪翻出的匕首,对着床上漆黑人形使劲戳,她尖叫一声冲了过去。
“温克老爹,你这是……”
看到眼前一幕,葛兰妮发现她想多了,也不知裹着少年那层黑色胶状物是什么,老人手中匕首看来寒光闪动,每次下去却仅能剜下一点碎末。
放下匕首,老人微微吐气,看来颇显乏累,他费劲抹了把汗,“看来真是老了,这龙血膏干燥后和龙鳞一样坚硬,葛兰妮,你来,这小子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哎……哦……”
想来屋里的血腥味是龙血膏,葛兰妮愣了下,蹲在床边剜了起来,黑油油的胶状物看似跟面团一样,真正接触,她才晓得有多硬,老人的话一点也不夸大,跟龙鳞有一拼。
温克搬了凳子在一旁坐下,“葛兰妮,明天,山王该回去了吧?”
葛兰妮不明所以,但在心中,她对温克是极为尊重的,立刻就点头应了。看了一眼秦夏,温克又说,“葛兰妮,听过战巫吗?传说他们可是让泰坦巨人都要战栗的族群,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出现了。”
看了看天色,温克拍了拍努力清除龙血膏的葛兰妮,“当然,这件事尽量少提,让镇上那几个大嘴巴传出去,会给镇子带来灾难的。”
这些话,秦夏是听不见的。此刻,他两眼一抹黑,浑身发热,像有使不完的劲。不知多久,耳边传来嘎嘣嘎嘣裂响,他便觉身子一轻,忽得坐了起来。眼前,葛兰妮操着一把森寒匕首正对着他发愣,另一边,温克面带微笑看着他。
“好了,没事就好,休息一晚你就可以走了,山王今晚就会回山里。”
温克从陷入呆愣的葛兰妮手中拿过匕首,也不知他怎么做的,翻了个手,那匕首就消失了。秦夏一脸错愕,那边,葛兰妮却是回不过神来,因为此刻,眼前的少年实在是,太诡异了。
密集黑色纹络遍布少年周身,如古老的神魔图纹符烙勾勒,透着一股子神秘邪异,让本来干净清爽的少年看来像从地狱走出的邪魔。若非那些干了的龙血膏是她亲手弄下来,她实在怀疑少年身上仍粘着那玩意。
“葛兰妮,你先出去,秦夏,你跟我来。”
老人留给秦夏一套衣物站在门外等待。
穿了厚沉的熊皮袄,登上皮靴,他来到老人旁询问,“温克老爹,我想知道……”
秦夏本想询问那晚的事,却被老人挥手打断,看老人径直向镇外走去,他只好闷头跟上。一路,对痊愈的他,镇民表示了相当友好的询问,更连连赞叹温克本事,让他不由想到,这里受伤的人,怕也是由老人救治的。
龙血膏,以龙血和一些稀有药物炼制的极品药剂。不过,真正的巨龙从黑暗历末就销声匿迹,如今的龙血膏多以地龙血液替代,即便如此,老人用在他身上的,价值也极为不菲。
走出镇子,看老人一路向塔尔西斯山脉上行去,秦夏虽有不明,却未迟疑,跟随老人上山。
此时已近傍晚,夕阳余晖下,林子远端透着一层金黄,老人脚步极轻,行过的雪地上根本无法寻到一丝痕迹,听着身后的嘎吱嘎吱声,老人带着笑意回身,“秦夏,我说你听,不要提问。因为有些事情,我也无法解释,要知道这都是祖上传下的一些东西。”
“说来可笑,我祖上虽是将军,却是刺客出身。落魄时难免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不想却为他招来祸事,可谁能想到,他一路逃亡混入军营,竟当了将军。”
“战巫这个族群究竟在世上出现过没有,我不清楚,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确实不可思议。或许,你将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战巫,等拿到东西,一定要记得藏好。”
“当初的君王也不会想到,他的落魄是因我祖上盗了不该盗的东西,祖上为了报恩让我家族世代守护他的后人,哎……”老爹摇了摇头,指着不远的墓园,“那东西就在里边,跟我来吧。”
黄昏,白雪下的墓园格外死寂。走进墓园深处,老人拨开一处墓碑前的积雪和碎石,露出一块三掌长宽青石。右手一抓,那把匕首再次出现,他轻巧撬开青石,从土石下一阵挖掘,弄出一块核桃大小、半寸厚的黑色圆牌。
黑牌中空,质地格外坚硬,牌面上密密麻麻镌刻满了古老难辨的晦涩象形符号,那些符号小的和麦芒似的。老人说上面刻的是战巫祭纹,本来还有一张皮卷,但早已化在黄土里,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秦夏,老头我只有一个请求。”
看着他将黑色石牌挂在胸前,老人显得目光灼灼,直待他点头答应才道:“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今后能低调一些,否则后果是你无法想象的。”
遥望一眼林子不远的隐约小镇,老人像是陷入回忆,“若是你将来有了撼动神恩的力量时,记得回来,那时,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件事。”
秦夏诧异了,一副病态的温克看来一直和蔼可亲,可从他醒来后,便突然变了。现在更是提出这样的要求,让他怀疑眼前站着的是只老狐狸。可随后,他又释然,老人对他确实不错,而且,他也不相信有一天能撼动神恩。
神恩,一个统治阿卡迪亚平原有近八千年的强大帝国,开国大帝亚特兰蒂斯更是被传拥有完整泰坦血脉,是天降之人,他后代的强大可想而知。
回到镇上,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温克再次恢复往日那病恹恹的样子,他在心中嘀咕老人一句,便被罗克夫妇热情邀往住处。
山王不在,镇民八卦劲头也来了,屁股刚落座,罗克便迫不及待询问,“喂,我说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温克老爹带你上哪了?”
看了一眼罗克那张朴实大脸,他逗弄着虎娃,“我就是普通人,还比不上罗克大哥你呢,至于老爹带我去哪了,你想想镇外还有什么地方?”
罗克一脸狐疑,暖烘烘的壁炉映得他满脸通红,他显然想到了,但他无论如何想不通温克带秦夏去墓园做什么。索性,他开始狠狠撕食盆里的肉食,明日山王便会回山,也不用顾忌食物不够吃。
次日,天蒙蒙亮,秦夏告别塞恩镇,踏上回归的路程。
在这里,他相识了许多朴实人儿,度过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日,更经历了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来似乎开朗一些。
那晚莫名被火烧,醒来后秦夏便发现身体变得强壮,耳力目力也变得敏锐,想起温克提起的战巫,不觉地,他摸了摸贴在胸前的黑牌。
走出镇子不远,他便看到许多碎骨肉渣混着血滩浸入雪地,显是山王吃食留下,心下不由暗暗庆幸。
霜林不比前路,据说这片古林是黄昏历结束时出现的,真正起因已无从考证。古老的参天巨木,即便寒气逼人,耸入天际的树杆上依旧枝叶繁茂,粗壮根茎狰狞裸露着纵横交错在地表,偶尔垂落眼前的枯枝坠满冰棱,犹如一枝枝晶莹剔透的水晶,华美绚丽。
一口气走入霜林深处,他有些疲累,紧了紧狐皮大氅,背靠粗壮古树短暂休憩,不觉间有了睡意,索性合眼。
霜雾涌荡,陷入沉睡的秦夏并未察觉,遍布体表的漆黑纹络正像黑色铁水般无声流淌,向着胸前黑牌涌去。!
伴随黑色纹络尽数流入,那黑牌竟如古老的宇宙星空般,变得深邃无垠、闪耀点点璀璨星辉,仿若透过玻璃球看到的星空。
轻微的鼾声下,一枚枚古老符号从那处异时空逝来,金色的神语,黑色的魔符,暗金色的神秘图络,晦涩繁奥的炽银符络,一枚枚、一道道向他身体印去。
似是诸神的祝福音,又似群魔的咆哮声,伴随古老祭唱在体内响彻,炽银符络向他左臂汇聚,勾勒曾于塞恩镇出现过的神秘银色图络。银色图络繁密神奥,呈漩涡状,纹络晦涩难辨,犹如无数古老银色符号交织的紊状星河,银流交织穿梭,遵从冥冥中的神秘轨迹缓缓旋流。
虚幻银火腾起,飘散点点银星,凝聚股股银流丝绦,坠落印在各色符号间,让他的身体如冰雪消散,寸寸融化,最终融为一滩粘稠、纯粹、晃动琉璃光泽的银液。但转瞬,时空又似倒流,银液在神秘力量牵引下凝聚一具崭新肉体。
新生躯体剔透似银色琉璃雕成,甚至能看到他背后古树,密布的炽银符络间仍自涌动着簇簇虚幻的银色火苗。
少年缓缓睁开眸子,银流翻腾,有种神秘魔力蕴于其中,让人不愿对上,一头银发弥散银辉,散落胸前背后直没脚底。
“该死,谁他妈连衣服也偷!”
他的瞳孔看来涣散无神,待眸子清明立时跳脚,嘴里嘶嘶吸着冷气。
直至看到地上的一滩灰烬,他才猛地惊醒,葛兰妮曾对他提过那晚的事,而今显然又来了一次,只是他根本没有任何知觉。缩着身子,打着冷颤,绕着古树转了一遭,当看到冰棱中倒映的模糊人影,他整个愣住。
炽银符络勾勒似神秘的神语魔图流转交织体表,左臂,那轮银色图络中央是一株银树印记,缥缈变幻,看不真切,被不住流转氤氲的神秘银流模糊。四肢上晦涩不明的符络密布,交相盘错,似预示某种信息,又像神邸所刻烙印,清晰、繁奥、诡异,却又带着神秘莫名的美感,前胸后背亦被烙下密密麻麻的符络,轨迹更加繁秘玄奥,贯穿融汇四肢百骸间。
“滚出我的脑袋,见鬼,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脑海开始闪现庞杂的模糊古老画面,他有些发疯的拍着疼痛不堪的脑袋。
直到一切静下,他突然傻笑起来。
良久后……
“呼……”
微微握拳,力量在体内涌动,似永不枯竭的瀚海在翻腾,无边无际。此刻,少年周身弥漫一股隐晦的神秘气息,整个人透着虚无缥缈的另类气质。符络密布体表流淌如水银华,似要破体而出,让他如站在世界源头,历经亘古而存的神邸,给人一种咫尺天涯的错觉,似乎永远无法接近彼此。
“该死,又是这样!”
片刻后他开始大口喘气,身上符络似水流般向左臂图络旋流汇聚,发丝褪去银色,剔透晶莹的琉璃银躯亦悄然恢复正常。浑身渗着汗水,他无法理解,前刻体内那浩瀚的力量就似从未存在过,消失得一干二净,让他不由咆哮叫骂。
不过,嘴里虽不断骂咧,他的神情却显得愉悦,那些强行涌入脑袋的信息交代的虽不是很清楚,却至少让他很明白,他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职业者。
不觉得,他不再感到寒冷,最后看了一眼价值十枚金币的大氅灰烬,他继续诅咒着诸天神邸,向赤凰城方向跑去。
出了弥荡霜雾的霜林,天地变得明朗,绿荫遍野,茫茫高山远止,万里晴空下,秦夏再次骂咧一声,捂着下体向成片橡树林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