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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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香菱:第一次成为“人”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注游艺:本是沉浸于技艺或文艺,此讽刺薛蟠出门游历学习本领)

香菱比丈夫薛蟠更痛恨犯罪嫌疑人柳湘莲,可悲。在某种意义上说,香菱应该感谢柳湘莲才是,假如薛蟠一直在家,香菱就永远没有做人的机会。

薛蟠这个人从小就是霸王,都是他打别人从来没有挨过别人的打,“柳湘莲事件”对他刺激很大,老觉得没脸见人。装病不出之时他也反省自己,“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děng子(戈状微型秤)、算盘从没拿过。”所以,他也想出去走走,一是躲躲羞,二是旅游,三是见识见识外边世界。恰是快过年了,薛家的伙计们也都准备回老家,“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财产,北方方言。活读轻声),今岁也要回家。”薛蟠打定主意,要跟这位忠厚的老仆人走一走。

薛姨娘最初不同意,怕他在外惹是生非,但薛蟠决心已定,“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liǎo日?”最后,还是宝钗明白事儿:

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妈就打量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

薛宝钗的这番话,真像今天的一些富有之家,一见小孩子确实不好好读书,干脆花钱把他送到国外混混,死马当作活马医,大不了等于扔几个钱。“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薛蟠带几个仆人一走,院子更空了;恶夫走了,香菱也恢复了自由,过上了“人”的日子:

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吧)。”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

宝钗虽然早就看出来香菱想到大观园看看,但她绝不会让香菱来,因为香菱有侍侯哥哥的光荣任务、光荣义务。宝钗的正统思想很重:女人的职责就是为男人服务,女人的工作就是多做针线活。香菱在思想认识上像宝钗,甚至有时比宝钗更认可谬论,但她有一点与宝钗不同,不隐瞒自己的艺术追求。

这是一个在泥污中生活太久的人对清洁的渴望,这是一个被迫长久匍匐大地的人对天空的凝视。

香菱肯定知道宝钗、黛玉她们在搞文学社,她明白了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精神的世界。然而宝钗对她所提出的学诗要求不屑一顾、不以为意。

宝钗不想承担“不务正业”的坏名。没有办法,香菱转求黛玉,下面,曹公借林妹妹之口,阐明了自己的诗论:

黛玉笑道:“……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zè声,虚的(虚词)对虚的,实的(实词)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不对仗)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很次要的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在薛大傻子的身边,她竟然还“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还注意听别人谈诗的平仄,真不容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即在一个七言句中,第一、三、五字可以用平声也可以用仄声,而第二、四、六字则必须该仄则仄,该平则平。对于五言诗来说,就是“一、三不论,二、四分明”)

黛玉比宝钗更重情义,也许因为黛玉明白无父无母之悲,故对香菱有几分本能的亲近。香菱这是第一次轻松地与别人对话。

曹雪芹这样的真专家,能把问题说得深入浅出:古诗的写法,几句话就说明白了,让我们这样的门外汉增加了信心。假专家往往是浅入深出,吓我们个半死。

黛玉说得好:诗贵在词句新奇,贵在有思想有内容;形式倒是次要的。

到了清朝,中国古诗已经写到了穷途末路了,曹雪芹借黛玉之口表达了“不拘一格写诗歌”的愿望,其眼光值得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