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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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灯火的温情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宝钗走了,秋阴暗了,孤身一人的黛玉的心也暗了: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此为半躺)在床上……秋霖脉脉……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耿耿:明亮)

已觉秋窗秋不尽,(第二个“秋”含秋风秋雨秋意秋气等)

那堪风雨助凄凉……(那:哪。那堪:怎能忍受)

泪烛摇摇爇短檠,(爇ruò:烧。檠qíng:灯架烛台,此代烛)

牵愁照恨动离情……(恨:思念)

不知风雨几时休,

已教泪洒窗纱湿。

黛玉仿写了初唐著名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原诗很有名,闻一多说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它代表着初唐的少年时代,“春江花月夜”是中国最美丽的诗歌标题,春、江、花、月、夜,每一个字都是一幅美景,叠加起来更是美不胜收;这是大自然最美丽的时刻,也象征人生最美好的时辰。

但林妹妹的《秋窗风雨夕》又象征着什么呢?我不忍心说,也只能“江州司马青衫湿”。她弱弱地问一句“风雨几时休”?事实上,她的风雨不会停,秋雨如泪湿窗纱,泪如秋雨湿心灵。

但此时,人生最美好的情景之一出现了——“风雨故人来”: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哪)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信通芯,此指中间的签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渔婆了。”及说了出来……羞的满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黛玉一见宝玉这身打扮,不觉一笑,渔翁来了。中国古典中,渔翁代表隐士与高洁、远离或逃避,但宝玉这个渔翁,则代表爱情与关心,他问得多细致,谁听到不动容啊。宝玉的这身行头,可不一般,那是北静王送的,特供产品,市面上买不到。此处再写北静王对宝玉的关心,妙,省了许多笔墨。

黛玉一时高兴,顺着刚才的话脱口而出:那我成渔婆了。说完发现不妥,脸蛋发红,伏在桌上咳嗽,直到咳得脸蛋更红为止。林黛玉有肺病易咳,但这一次,绝对是造假。好在宝玉没有听出来或者故意没有听出来: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又不禁叫好。黛玉……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夜里九点)……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

黛玉虽是大才女,但这首诗的质量并不高。宝玉是个好男人,只要一见黛玉的作品就大叫“好,good,哟西”。民国当年,文艺界有句笑语曰“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而梁思成先生则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与贾宝玉有得一比。宝玉读黛玉的诗,一遍成诵,情商高也。

至亲则无须客套,黛玉也就直说了“明天再来”,宝玉掏出进口的怀表一看,哎哟,确实天不早了,虽然意犹未尽,但不能影响林妹妹休息,“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一辈子能有几次不想说再见。”

很生动的细节还有一处,宝玉出去了“又翻身进来”询问林妹妹的饮食问题。黛玉也一定很感动,于是也想到了宝玉的安全:

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没关系),是明瓦的(蚌壳等磨制的罩),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她)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顾财不顾命,“九毛九”小气鬼一类)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一迳去了。

这是整个书中最美丽、最动人、最温馨的画面,黛玉如妻子一般从容地点上玻璃绣球灯,严肃地责备宝玉在财产与安全之间的错误选择。

用蛎、蚌等的壳,磨成半透明的薄片,嵌于窗间或顶篷上以取光,故称为明瓦。我国未有玻璃以前多用之,当然,穷人家也是用不起的。

宝玉之所以不舍得用玻璃灯,就是因为那是进口的,太珍贵。而林黛玉毫不犹豫拿出这珍贵的灯为他点亮,给他照路。这是爱的光。

宝玉走远了,他的背后一定会有一双温情的眼睛随着灯光穿透夜色。“一灯如豆小,此夜最相思。”(文怀沙)我想,哪怕是宝玉出家之后,在某个秋雨之夕,他也一定会想起黛玉曾在秋夜为他点燃过的爱的烛光。

你是谁的灯光?谁是你的灯光?如果此生,有人也为你点燃过温情的灯,如果某个风雨之夜,有一盏灯专门为你而亮,那是多么幸福啊。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夜又长……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会个夜局,又坐了更gēng(晚上按更计时坐班),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赌局主持人)……”黛玉……命人给他(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幔,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将尽),方渐渐的睡了。

芭蕉为南方植物,鲜绿挺拔,高大过檐,“雨打芭蕉”常常借指忧伤。逃到南方的李清照说它“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大家好像都很快乐,例如这个老仆女,生活得很满足:在贾府上个班,不忙也不累,送点东西给姑娘们往往还有小费,哪怕值夜班,还可以打打牌,真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于丹女士一定会说:这老仆女就是自己社会理想的代言人。虽然于丹从来不想这么生活。

我绝对没有鄙视这位老大娘的意思,我只是说,不同人确有不同的追求,知识分子不要宣传一套却追求另一套。我们要尊重野草的旺盛生命,我们也要理解花朵的雅洁芬芳。但你要是得出“不识字最好、做平头百姓最好”的歪理论来,那我就无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