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林带着倦夜日夜行路,一直向东,经过了许多城镇,果然和人类社会相差无几。其中让倦夜印象最深的却是位于任鼓城的人市,这里是狼国最大的人市,凡是路过任鼓城的人无一例外地会到人市逛逛。
在这里,人类的遭遇和牲畜没有任何分别,甚至更有不如。奴人们还好,被一根绳子穿成一串,买方可以随意揉捏挑拣,高级一点的站在长长的展柜中,中间有隔板。最漂亮的奴人穿起华丽的衣裳,做出各种各样的诱惑表情或动作吸引客人。
让倦夜感到吃惊的是食人,它们全被圈养在一个大笼子里,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各种怪形怪状的都有,没了嘴巴鼻子的,长角的,还有人头兽身的,简直就是怪物集中营。倦夜实在不明白,狼国怎么会有这么多畸形人?问奇林,奇林却早已司空见惯,不但一无所知,甚至还以为人类的外形本来就是千奇百怪的。
倦夜好奇地问这些奴人和食人的来处,奇林的回答更让倦夜震惊,原来所有的奴人和食人都来自于圣殿,也就是说圣殿是奴人和食人的最初供应商,再被各大商贩买进,流入市场。
这个圣殿不仅掌握着狼国人的精神思想,还把握着狼国的经济命脉,而圣殿又直接受命于狼王。
这个狼王……倦夜冷笑,实在是不简单!
奇林却告诉倦夜,没有人见过狼王,只知道他住在狼宫,可是除了圣使,谁也没有到过狼宫。
唯一让倦夜感到庆幸的是,奇林曾是圣殿侍卫,虽然瘸了一条腿,却仍拥有法力,不但可以随时变身,而且当他化身为狼的时候,奔跑的速度绝对不亚于快马。
十三天后,他们渐渐离开了喧嚣的城镇,走进了山区。望着莽莽苍苍,漫无边际的山林原野,那一瞬间,倦夜突然有种已经回到人间的错觉。山林中的奇林显出不同一般的活跃,腾起之间更是干脆利落,不由让倦夜感叹,即便再模仿人类去生活,那种天生的属于狼的野性也是无法磨灭的。
倦夜意料不到的是,他们到达得如此突然,攀上一座高耸的山峰之后,立在峰顶,奇林便转回了头,很突然地冒出一句:“到了。”
倦夜怔怔地望着脚下挺立如刀的崖壁,像是被从中间切断的油糕,断口向两边无限延伸,可是悬崖之下却是空空如也——没有水,没有沙,没有土,那是一种真真正正的虚无,深远而没有尽头。
奇林指着遥远的地方,那是在这无边无际虚无中的唯一存在,就像漂浮在空气中的一粒尘土,因为距离太远,根本无法看清具体的样貌。
倦夜终于明白,为什么奇林会说即便见到圣殿也无法到达,因为这里确实无路可通,那遥远的殿堂,宛如梦里的世界。
奇林的神色有些激动,他望着那曾经为之战斗的地方:“那里就是狼国最尊贵的殿堂,那里的砖石像白玉一样闪亮,那里的水像花儿一样透出芳香,圣使穿着黑色的长袍,上面绘着金色的图案,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倦夜微笑:“听你的描述,那里真的很让人向往。”
“那是当然,只可惜没有圣使开路,任何人也无法进入圣殿。”
那倒未必,倦夜心里想,嘴上却没有辩驳:“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奇林愣了一下:“我,回去?那你呢?”
倦夜望着圣殿,眯起了眼睛:“我自有我的去处。”
不经意的动作给倦夜的面孔添了几分雍懒危险的味道,更显风华无限,竟让奇林看得呆住了,人间的人都是这么好看吗?
倦夜自然而然地向前迈步,他的脚下却是无尽的虚空……
“你疯了!”奇林回过神,又被倦夜的动作吓住了。
但随后的情形却让他真正地傻掉了,倦夜落脚的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空,可他却像踩在结实的平地一样,走得平稳而快速。片刻功夫,倦夜便已去远,只有那飘逸潇洒的背影还在奇林的视野中徘徊不去。
从那天开始,奇林再也不敢轻贱人类,他终于知道,真正的“人”绝不是狼可以得罪的。
那粒微尘在倦夜的视野中不断扩大,壮观宏伟的殿堂越来越清晰,与常见的建筑物不同,它通体白色,显得肃穆而冷酷,屋顶竟然是一种少见的锥形,直插云天。高耸的尖顶处还雕刻着各式各样的狼头,远远的,便能感到那种骠悍凶猛的气息,像是一座座食人的巨兽。
“那里的砖石像白玉一样闪亮,那里的水像花儿一样透出芳香……”倦夜想起奇林的形容,心里忍不住苦笑。心境不同,果然感受也不同。
殿堂一座连着一座,这么宏伟的建筑群在人间也是少见的,尤其边缘地带还围绕着非常广阔的平地,那是真正的广场,从边沿踏上去到尖顶建筑物之间,足有三十里地。广场的地面是白色方形石块拼接而成,上面绘着百兽图案,偶尔还可以见到人类,却惟独没有狼。可见,建筑者是有意识地把狼的图像放在最高位置,以示独尊之意。
让倦夜感到奇怪的是,自从踏进这里,他没有看到一个侍卫,广场上空旷而安静,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栽种任何花草树木,虽然地面上有华美的百兽之图,但那种死寂的气息却凝窒不去。
既然没人拦阻,倦夜索性就穿过这片广场,走到最近的一座大殿之前。
近距离看,才知道这里的殿堂不是普通的高大,仅是一个大门就有百尺之高,抬头望去,简直就像面对着一座座高耸的大山,屋顶遥远而渺小。
巨大的门紧紧关闭,一种沉重无比的气息迎面压来,倦夜相信,这样的一扇门,就算五十个强壮的男人联手也未必能把它推开,难怪不见守卫。
轻轻触摸着大门,冰凉的气息沿着手指传入心肺。闭上眼睛,倦夜的指尖在门上轻轻一敲,于是,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
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缝隙,但对于倦夜来说已经足够了,他闪身而进,门又重新关闭,恢复了原状。
倦夜在进去的时候,已经预料到或许会遇到人,所以右手虚握,蓄势待发,可他没想到,竟会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人,密密麻麻地跪伏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这些人一色黑袍,从头包住脚,根本看不清面目,他们跪拜的方向却是朝着殿堂之内。
倦夜这才注意到,这里的建筑结构竟是殿套殿的格局,大殿的尽头是延伸向上的石阶,一直连接到内部的殿堂,两殿之间是宽敞的半月形通道,相距遥远,所以,外殿的人根本看不清内殿的情形。
倦夜想知道内殿的情形,望了眼大殿内跪伏在地的黑袍人,已经有了办法,伸指点向跪在最后面的黑袍人,那人立刻晕倒在地,倦夜脱下他的黑袍,披到自己身上。黑袍设计奇特,连脸部也遮盖住了,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所以穿上黑袍的倦夜与大殿里的其他人毫无不同。
倦夜胆子还真大,就那样肆无忌惮地腾空而起,在一众跪伏于地的黑袍人上空掠过,穿过台阶,悄无声息地来到内殿。
内殿的情形与外殿相似,依然是跪伏在地的黑袍人,只不过内殿的最高位置多了一座昂首而立的雕像——一只体格雄伟的金狼。
金狼脚下是一座高高的石台,石台位于一个方池中央,池中白雾氤氲,迷离缥缈,散着冰冷的气息。
众人跪拜的正是金狼,为首的是一个黑袍上绣淡金丝线的人,那人并非伏于地面,而是向着金狼高举双手:“尊贵的狼主,感谢您给了我们土地,让我们世代繁衍生息;感谢您给了我们食水,让我们劳动运作;感谢您让大河奔流,让万物生长,我们将永远匍匐在您的脚下,享受着您带给我们的福泽,为您劳动,做您永远的奴隶!”
池中氤氲的白雾缓慢升起,在金狼周围盘旋飞舞,渐渐迷漫开去,有淡淡的金光随之闪烁,不住地扩大,到最后竟形成一扇门,隐隐约约一条甬道在雾中显露,与门相连。
便在这时,倦夜听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以至于那一刻他身体僵硬,竟忘了反应。
“你说呢?”
那——是千羽,倦夜猛地抬头,白雾弥漫的甬道里果然出现了千羽的身影,她的身边伴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解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千羽身上。
那一瞬间,就算天崩地裂,倦夜也不会如此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下找到千羽……
冰湖上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千羽惊骇地看到倦夜被一种耀眼的光芒笼罩着,她想冲过去,谁想,另外一股力量竟在这时扯住了她,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然后她的眼前也出现了那种不断闪耀的光,变幻着飞逝,眩得千羽头晕,她只得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一切确定下来,她试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大蓬大蓬的绿色立即闯进了她的视野,她豁地睁大眼睛,哇!好多的树呀!
高大的树木一棵连着一棵,似乎再无尽头,繁茂的树冠遮掩住天空,暗黑的树影投射在身上,凉凉的。地上杂草从生,各种不知名的植物或是匍匐在地,或是纠缠于树干,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千羽傻傻地望着周围,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倦夜,倦夜,你在哪儿?
空洞的声音在林间飘荡着,像是没有生命的幽灵,孤寂而无力。
远处似乎有声音传来,嘈杂混乱,正茫然无措的千羽神色一醒,毫不犹豫地向着声音来处飞去。在这种时候,无论什么声音,都好过这种空寂无边的感觉。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乱,竟像是有许多人也同时进入了这片森林,千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藏在树后,偷偷摸摸地扒开草丛向外看……
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千羽的视线内,两人相距不足半寸,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
千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双眼睛的瞳孔迅速扩张,嘴巴同时张大……
千羽连忙伸出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不许叫!”
迫于千羽的威胁,那人只得用力眨眼睛,不过在看清千羽之后,紧绷的身体却开始放松了。
千羽小声说:“我是好人,你答应我不叫,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那人点点头,千羽松了一口气,连忙放开他,他果然没有叫,反而好奇地打量着千羽。千羽也在看他,瘦瘦小小的,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小脸上满是泥污,衣服又破又脏,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清澈。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千羽叹气:“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孩子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说给你,你也不会懂的。”
孩子很不服气:“你别小瞧我,我都十七岁了呢!”
“十七岁?”千羽瞪大眼睛,一副根本不信的模样。
“是真的?”孩子急急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个子小,不信你去问问他们,我现在已经入伍当兵了,不够十七岁根本没有入伍的资格。”
千羽随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大片空地,许多人正忙着扎营垒灶,穿着与孩子相同,而且同样的脏破,穿越这片森林一定非常辛苦。可是千羽不明白,这明明是一支军队,却跑来这片森林做什么?
孩子似乎醒悟什么:“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迷路了,对不对?这个森林真的好大,若不是有人在前面引路,谁都走不出去的!我现在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千羽连忙点头:“是呀,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我是无意中走进来的,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你们有那么多人,可不可以也带上我?”
孩子一听千羽夸自己聪明,非常高兴:“我去求求队长,让他收留你。”
孩子让千羽等在原地,自己走回那片营帐,过了一会儿,拖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过来,那个男人边走边埋怨孩子:“小三子,你撞鬼了吧?这种荒芜人烟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迷路的女孩?”
当男人看到千羽,忍不住呆住了,小三子连忙介绍:“队长,就是她。”
队长终于醒过神来,看着千羽犹豫:“可是军中的伙食是有数的……”
小三子连忙说:“我可以把我的那份分给她。”
队长看着换上军服的千羽,皱皱眉,又从地上弄了些泥土抹在千羽脸上,终于点了点头。
小三子高兴地拉着千羽的手,随着队长回到营帐。队长谎称千羽是新分配到自己队里的,其他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好问什么,既然是上层的命令,必有用意。好在军中人多,又都是一副副灰头土脸的疲态,千羽混在其中,倒也不显陌生。
麻烦的是晚上,一般都是七个人睡一个帐篷,千羽只能委屈自己,暂时与小三子和另外五人睡在一起。
临睡前,千羽好奇地挨近小三子,悄声问:“喂,你真的有十七岁吗?我才不信呢。”
小三子一愣,用力咬着唇,然后凑到千羽耳边说:“我只告诉你,我其实只有十二岁,那是我骗他们的。”
千羽更是奇怪:“既然不够年龄,为什么要参军入伍呢?”
小三子羞愧地低下头:“我是代替哥哥参军的。我家很穷,征兵的时候,爹和娘商量着,哥哥十七岁,已经吃了家里十七年的粮食,若是打仗死了,十七年的粮食都白费了。我十二岁,如果死了,只是浪费十二年的粮食,比哥哥少很多。再加上哥哥比我力气大,干活也比我多,爹和娘说,还是我来打仗比较合算,所以,就让我假装哥哥入伍了。”
小三子一边低头讲,一边掰着手指头掐算,对爹娘的决定没有丝毫怨恨的意思,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千羽越听越是心酸,用力抱住他小小的身体:“小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