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战场·军魂
中国军队的应急反应能力及其所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让世界上那些一直紧盯着他们的将军们把眼睛睁得更大了,而在这之前,他们更多地盯着的是中国军队的现代化水平,是武器装备,现在,他们却把目光突然集中在了中国军人身上。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中国军人在行动……
中国军人的形象,常常使人想起长城。而长城能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永恒象征,把古老、厚重、顽强、坚不可摧等诸多精神信息凝聚在一起。这些信息的特质也是中国军队最突出也最奇特的气质,它是由中国军人的躯体和灵魂构成的。中国军事科学院的一位儒将说,中国的军事形象有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符号,那就是长城。长城的军事文化内涵非常明确:中国军事是防御性的、后发制人的。中国数千年的传统军事战略文化就是守望的文化,它的精髓是和平,防御,统一。
——我也深信,这样一支充满了强力意志的军队,足以抵挡住世界上任何一支用现代化尖端技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而抵挡,也是长城的本质,它以属于旷古的坚守,来守望自己的神圣疆域,而不是锋芒毕露的挑衅与出击。中国长城这种外在的军事形象和民族形象,也正是植根于这种悠久的内在文化。
而在和平年代,我们已不是靠刺刀见红的血战来发现一支这样的军队的存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所要抵挡的,绝对不亚于世界上最精锐的军队,而是必须大规模调动军队的灾难,如洪水,如地震,如这场暴风雪,这都是人类的力量所无可比拟的,而中国军人最终抵挡住了。我不想使用“战胜”这个词,人类没有必要战胜大自然,但人类必须以坚守的方式,最终与大自然达到和解与共生,对于自然力的灾难性爆发,首先要排除的是灾难性的因素。这已经是全人类的共识。
面对一场突袭大半个中国的暴风雪,中国军人打响了自1998年抗洪以来最大规模的守卫战。也许中国军队的很多装备还比不上发达国家,但是成千上万的士兵在众多将军身先士卒的带领之下,冒着随时而来的致命危险,在乱石、滚石、泥石流随时扑面而至的崇山峻岭,昼夜兼程冲向与外界隔绝的冰雪灾区,这种勇气与信念就足以令任何对手心生敬畏,这就是中国军队战无不胜的军魂。对于一支以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为最高追求的军队,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给人民带来安全感,让他们免于恐惧,而对生命的捍卫是最高准则,抵挡住灾难的一次次突袭,把人民保护在自己背后。
一声令下,解放军总部立即终止了四架军用飞机正在执行的军事任务,它们被紧急调往西安咸阳机场和山西长治机场,装载灾区急需的棉被、棉衣、蜡烛等救灾物资。
机组从接到命令到起飞,时间:四十分钟。
一位空军中校说:这个反应速度,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战斗起飞的要求!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支支火速驰援灾区的部队开始在地面数百里开进,在冰封雪埋、无路可走的地方连夜急行军。他们是直接从训练场奔赴破冰战场的野战军。还有很多官兵已经踏上了回家探亲的路途,如第二炮兵某工程技术总队数百名技术尖兵,他们都是从各自的探家路上火速返回,从返回到集结完毕,时间:六小时。
其实,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轻易动用他们的武装力量,尤其是野战集团军。而军队一旦调动,就是惊天动地的事,绝对不亚于打一场硬仗。中国军队的应急反应能力及其所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让世界上那些一直紧盯着他们的将军们把眼睛睁得更大了,而在这之前,他们更多地盯着的是中国军队的现代化水平,是武器装备,现在,他们却把目光突然集中在了中国军人身上。在这场暴风雪中,中国人民解放军累计出动救灾官兵八十多万人次,民兵预备役人员两百多万人次。这样的规模已远远超过他们反复设想的一场局部战争。许多外国军事专家惊呆了,美国一位著名军事专家以战略家视角大发感慨:中国人一瞬间由一盘散沙凝聚成钢板一块,真是太可怕了!看一个国家的军事力量,既要看它的战争动员能力,更要看军队的凝聚力,而在他们背后,则是整个国家的凝聚力。而现在,这位军事专家无疑都清楚地看到了也许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国家、一支军队所潜藏的一直没有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突然释放了。而这样的力量,甚至让他重新发现了美国人在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中失败的真正必然性。
和军人一样以作战速度集结的,还有军事装备。一辆辆坦克、装甲车开到了路上,它们在冰雪中碾压出来的静电火花预示着这些顽固冰雪的末日即将来临。更厉害的还有广州军区某集团军工兵团装备不久的新型破障车,可以一连串地击穿绵延数公里的坚硬冰层。而在沪宁高速公路南京段,南京军区某防化团的燃油射流车喷射出的巨大火焰,瞬间将冰雪融化成水流……
但大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轻易让步的。要清除如此大范围的冰雪,绝不会比清除地雷阵容易。更要命的是,你刚清除出一条路来,刚把堵住的车辆放行一段,又一场大雪降临,冰冻得更严重。为什么会有那样旷日持久的反复的拉锯战,就是因为一场冰雪紧接着一场冰雪。而这正是许多愤世嫉俗的旁观者所不可理解的,在他们眼里冰雪不但美丽而且脆弱,好像呵一口热气就融化。听一位在广州军区打拼了二十多年的军人讲,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可以在一瞬间占领大半个中国,假设他们真的打进来了,也是在你步步设防的情况下打下来的,哪怕他们拥有完全的制空权,也不可能在一瞬间把空降伞兵撒遍大半个中国,覆盖每一寸土地甚至每一个缝隙。但大自然具有这样的力量,只有大自然,你的战壕和碉堡,你的防线,在它面前毫无意义。坦克,装甲车,新型破障车,燃油射流车,这些现代化的军事装备,也无法清除大半个中国的冰雪,它能发挥的作用,就是打攻坚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对,这话很准确。那么,要清除大范围也就是大半个中国的冰雪,靠啥?
“人,”他说,“军人!”
这就是你曾经看见了但也许不一定理解的场景,那一长溜在道路两边排开的军人,那在冰封的机场撒开的军人,那在通往高压输电线铁塔的山道上一边破冰除雪,一边搬运物资的军人,他们深入到冰雪占领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制高点,他们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和冰蓝色中挥舞着铁镐和冰铲,像无数的机械臂,夜以继日又不知疲倦地挥动。黑暗中,那铁镐下溅开的火星,在钢铁和比钢铁还坚硬的冰雪中溅起,这是一种燃烧的方式……
南京军区,临汾旅。谁都知道,在中国现代战争史上,临汾旅是由一个善于打硬仗的元帅率领的一支善打硬仗、用于攻坚的劲旅。六十年前,在攻打临汾战役中,该旅官兵利用坑道爆破的方法率先破城,创造了城市攻坚作战的范例。也因此,被中央军委授予“临汾旅”荣誉称号。它还是中国军队首批对外开放的部队,被誉为中国陆军的窗口。这支精锐部队,曾参加过1991年和1998年的抗洪。每一次抗灾救灾都是临汾攻坚精神的再现。2008年1月13日,南京地区遭受暴雪袭击,贯通大江南北的重要交通枢纽中断,暴风雪中的金陵古城一片愁云惨淡。早上七点半,一声令下,临汾旅从接到命令到拉出营门,时间:十二分钟。途中,交通受阻,车队被堵,又是一声令下,官兵们纷纷跳下车,十公里急行军赶到救灾地点,时间:提前二十分钟!
南京长江二桥是连接京沪、宁洛、宁连等八条高速公路的枢纽,横亘在桥上的冰雪眼看着就要把这座桥挡死了,桥两头拥堵车辆排起的长龙达十多公里。如果二桥交通中断,贯通中国南北的京沪高速公路等将陷于中断,华东地区国民经济和民众生活将受到严重影响。临汾旅三千五百多名官兵火速出击,参加军区组织的万人大会战。长时间暴雪和严寒天气致使路面出现厚厚的冰层,有的地段达到四十多厘米。大型工程机械进不了作业区,只能用镐一点点地刨,用锹一点点地铲。士兵手上磨出了血泡,震裂出了口子。饿了啃几口面包,渴了喝几口冷开水,甚至抓把雪塞进嘴里。经过十八小时连续高强度突击,终于在次日凌晨4点,抢在新一轮暴雪到来之前,将二桥全线打通。
然后,便是与暴风雪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与冰雪长达十二天的鏖战中,他们先后十八次紧急出动一万多人次,七战长江二桥,三战沪宁高速公路,两战双门桥立交和禄口机场。而真正考验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和意志的,还不是攻坚战,而是持久战。时间,坚持,忍耐,无不在考验着每一个军人的生命极限。那一把把铁镐、雪铲,紧攥在每一个官兵的手里,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天一夜,几天几夜,直到,漫长的十二天。这暴风雪中的十二天里,他们是怎样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地啃着比铁石还坚硬的冰凌。这并非形容,在温度处于零下时,当冰凌的厚度达到一定的程度,如北方的冰河,坦克也可以从上面开过去,而冰层都不会裂口。只是,在南方,我们还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坚冰,我们对冰凌的感觉,一直处于脆弱的状态。沪宁高速攻坚战是临汾旅在这次抗雪救灾中打的又一场硬仗。到2月1日凌晨,这条华东地区车流量最大、最繁忙的交通大动脉终于彻底打通,在黑而发亮的道路两边,是一千三百多名官兵刨除的积雪,它们从路基下堆起来,一直高过他们的头颅。
但他们还不能撤下来,他们又开进了南京城,开始清除街道马路上的积雪。后来,我听南京的一位文友说,那些天他一直就窝在家里,根本出不了门。雪最深的地方,譬如一些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风口上,用齐膝深来形容是小儿科了,真的,比腰还深。南京的市民,也不是没想过要把积雪清除掉,但你刚清除一点,很快就被持续的降雪填满了。那种绝望的即将被淹没的感觉,又岂止是南京人感觉到了,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以不同的方式,跟我讲起这种感觉,而其实这也是我本人在那场暴风雪中的感觉。你可能觉得我没出息,那时我最大的渴望就是调部队来,赶快调部队来。这是我下意识的一种依赖,而这种依赖的背后是对军人的一种本能的信任感,还有他们给你带来的安全感。就像我南京的那位文友说,他一早起来,突然觉得这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推开窗户,看到部队在破冰铲雪,只一眼,他就一下子放心了。
很快,自发的,在这些军人的背后,确切地说,是在他们开出的雪路上,冰路上,开始有许多铲雪的市民。而我们的每一座城市,从来没有为冰雪准备好必要的工具,市民们能够用来除雪的东西,是可笑的锅铲,像鹅毛扇一样的扫帚。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似乎一直都缺乏面对灾难的忧患意识,缺乏必要的最基本的准备。哪怕在城里的杂货店里,你也很难买到铁镐、雪铲之类的劳动工具。而我们的部队,除了武器,还早已准备好了这些工具,甚至连旗帜都准备好了,尖刀连、突击队的旗帜往积雪里一插,就开始猎猎飘扬,到处飘扬。中国军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中国人呢,是不是也应该有随时应对灾难的准备和危机感?这是我的一些想法。我随时都会冒出一些以前没有过的想法。
数月之后,当我走进一个个兵营,还看到许多士兵手上、脸上留下的伤疤。一看就是冻伤,那瘢痕在愈合之后是暗红色的,也不像别的伤疤那样容易消失。
在暴风雪中,有这样一个令我难忘的细节——
“手套?为什么不戴手套?”一位将军问他的士兵。
那小兵蛋子终于停下挥舞的铁镐,他的手还机械地挥动了几下:“习惯了。”将军看见了,他的手冻伤了。将军看见血正从伤口里流出来。那小兵蛋子没吭声,他也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手套不是没戴,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你在路边常常会发现这些磨烂了的手套,沾满了凝结成冰凌的血。你看了也会觉得心里疼得要命。而那些手上还戴着的手套,也早已冻成了冰块。每一个军人的手上都有这样严重的冻伤。还有多少看不见的伤,在脚底,在腰上,将军自己也是这样。很多军人已经在一线连续战斗了几十天,在寒风中,在冰凌中,他们唯一的温度来自自己,那是生命发出的温度。
是的,对于军人,你看见最多的是血,而不是眼泪。但也有哭的。还是在南京街头发生的一幕。那些市民们看到官兵们身上潮湿的衣服鞋子和红通通的手,他们十分感动,很快,自发的,就有人给他们端来了热乎乎的面条,馒头。一个小兵蛋子眼泪刷的一下就出来了。他后来说,他看见给他捧来一碗面条的大娘好像他妈。他在一瞬间迷糊了,恍惚了。他听见妈说:娃,吃吧,赶热吃吧!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赶紧去拭泪。这脸上的泪水必须赶快拭去,不然很快就会被风吹成冰。而他也没接那碗热乎乎的面条,他抓一把还算干净的雪,就着方便面,嘎吱嘎吱地嚼起来。那大娘看见了,娃嘴里、舌头上全是血泡,可这面条他却不肯接,每一个军人都不接,他们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规矩。这些热乎乎的面条和馒头,最终都转送给了那些被困群众。大娘流着眼泪走了。一个你可能永远不知道姓名的大娘走了,一个你可能永远不知道姓名的小兵蛋子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他可能又想起了遥远故乡的母亲。或许,那一个个这样远离故乡的军人,都是通过这样的大娘们,看见了所有母亲的形象。而这些大娘,老百姓,也通过他们,看到了中国军人的形象。
京珠高速,韶关北段。这里是南北大动脉的咽喉,也是这场暴风雪中的冰灾寒极之一。十多天的冰封和降雪,把这个咽喉完全堵死了。为了打通这条路,广州军区两个集团军紧急调集了最精锐的部队,组成南北两支突击队,南北夹击,必须啃下这块最硬的骨头。军区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设了三个前线指挥部,成立了二十九个现场指挥所,广州军区司令员章沁生、政委张阳率机关四大部和驻粤某集团军、广东省军区共四十多名将军、三百多名师职干部奋战在抗灾救灾一线,哪怕你像我一样,对军事完全是个门外汉,但看看这样一个阵容、阵势,也知道当时的冰灾有多严重,这已经是一场大规模决战的军事行动。
湘南粤北山地的恶劣气候,不仅是暴风雪造成的,还有我反复提到过的冻雨。
我以前不知道冻雨是什么,也是在这次采访中,从许多气象专家那里多少了解了一点关于冻雨的常识,它是中国南方在初冬或冬末春初时的一种天气现象。当较强的冷空气南下遇到暖湿气流时,冷空气像楔子一样插在暖空气的下方,近地层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湿润的暖空气被抬升,并成云致雨。当雨滴从空中落下来时,由于近地面的气温很低,在电线杆、树木、植被及道路表面都会冻结上一层晶莹透亮的薄冰。而在严重时,这样的雨滴只要与任何东西,如地面上的动植物、天上的飞机甚至飞鸟的翅膀一触,即刻变成冰凌,这也是整个南方电网危机四伏的最根本原因,冻雨在下降时最容易碰到的是树枝、电线和铁塔这些相对较高的物体,碰到后就会在这些物体上迅速地冻结成外表光滑、晶莹透明的一层冰壳,冰壳大量冻结积累后能压断电线和电话线,会把房子压塌;飞机在有过冷水滴的云层中飞行时,机翼、螺旋桨会积水,飞机空气动力性能受到影响而造成失事。它一边冰冻还一边滴落,凝结成一条条冰柱,这种冰层在气象学上又称为雨凇。
你看了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会感觉很美,“千崖冰玉里,万峰水晶中”——没查过,不知是谁的诗句,可真美啊。如果在唐诗宋词的时代,你尽可以去赞美,赞叹,然而在这样一个高度现代化、电气化的时代,一个海陆空交通立体运输的时代,它就成了一种异常严重的灾害性天气。电已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第一推动力,而电线结冰后,遇冷收缩,更加上冻雨的经久不化的重量和暴风雪的同时影响,不但很容易绷断,即使承受住了压力,它的沉重负荷在向下的压力下会把成排的电线杆、铁塔拽倒,这也是南方大范围停电和通讯中断的原因。而冻雨一旦和公路桥梁接触,滴水成冰,又溜又滑,车子就会失去控制和方向,交通管理部门立刻就要采取应急措施,关闭道路,这也是国际上通常的做法。
很多人抱怨交警和路政部门过早地关闭了高速公路,这里面的确有太多的误解。而雪上加霜的是,在冻雨降临的同时,又是罕见的暴风雪,由于冻雨已经给冰雪打下了一层底子,而冻雨本身的厚度一般就可达十至二十毫米,最厚的有三十至四十毫米,再加上二十多天的持续降雪和冰冻,还伴随着罕见的大风,不难想象,这一切加起来有多厚,多深。这也使得我们对南方的这场灾难一直很难找到一个比较准确的命名,太复杂了,造成灾难的各种因素太多了。而据已有的气象记录,南方冻雨最长的时间竟达五个月之久。尤其是在山区,譬如说广州军区决战的湘南粤北一带,山谷和山顶差异太大,几乎年年都有冻雨发生。1955年,浙赣地区曾因冻雨倒毁电杆数百根,浙赣铁路运输一度中断。而在前苏联西南部地区,一次冻雨折毁、倒翻电杆近万根,造成大面积的电讯中断。而这都还是单纯的冻雨灾害,不像这一次除了冻雨,还有暴风雪……
冻雨是什么,也许,最懂得的是那些解放军官兵。他们开始也以为那是雨水,他们的军衣很快就湿透了,寒风又把军衣很快吹干,就像一身身古典骑士的盔甲了。而气温,在零下五至七摄氏度。他们,要在这样的严寒中,从冰凌中,开凿出一条能通行的道路。他们已经把积雪扒开了,冰块也被撬得支离破碎,人站在冰上,像站在一块块巨大的浮冰上。路的一侧,就是冰凌倒挂的悬崖,在猛烈的寒风吹刮下,你只要一脚没站稳就是致命的坠落,而站着是最危险的姿势,有时候你会听见哧溜一声,你还没反应过来就滑到了悬崖边上,你一下趴下了,甚至跪下了,这个姿势救了你的命。身为军人,谁都不想趴下,更不想跪下,可在这里,你看见的竟是这样的场景,那无数的军人,跪着,或者趴着,在悬崖边缘上,在生命的边缘上,用手中的铁镐和雪铲,一点一点地敲碎那些最坚硬的冰凌疙瘩。
他们跪着,他们趴着,却完成了中国军人最英勇的也最有尊严的造型。
在这样的人中,有时候是一个将军。
战场上,除了广州军区的部队,还有武警广东总队韶关市支队的官兵,他们是最早一批参加这次京珠粤北段抢险破冰任务的子弟兵。除了抢险,他们还要配合高速公路交警部门维持交通秩序、救援高速路上被困人员。连轴转,轮班倒,困了,就以卡车当床,轮到短暂休整的人,就睡在停在高速路旁的军用大卡车上。三十多名官兵挤在一辆大卡车上,还有挤不下的人,只有坐在放在车内的凳子上睡。每晚睡觉时,由于气温极低,加上车篷根本无法挡风,很多官兵都在半夜被冻醒。
别忘了,还有人民解放军的后勤部队,在全力打通交通要道的同时,一辆辆野战炊事车开进了火车站、高速路,为滞留的旅客熬姜汤、做饭菜。锅架起来了,火熊熊地烧起来了,看见了冒出的热气,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这对于饥饿的官兵无疑是最大的诱惑,他们又冷又饿又累,他们多么需要补充一点热量。然而,揭开锅盖,准备好碗筷,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老百姓。就在他们没日没夜想要抢通的这条路上,还堵塞着数千辆车,数万的群众。
在采访中我发现,很多的部队都一样,面条下了一锅又一锅,开水烧了一壶又一壶。第一锅面条,第一壶热水先给被困群众。但到最后,战士们还是轮不上来吃碗面条,喝口开水。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灾情有多严重,路被堵塞得有多厉害。而为了让他们吃上一口热饭,官兵们只能以方便面充饥,以冰雪解渴,有时候一天也难吃上一顿热饭菜。当然,也有附近的群众给部队送来吃的,喝的,宰了猪杀了鸡挑上路。但他们只能婉言谢绝,军队有军队的规矩,谁让你是军人!饿着,渴着,战士们却没一个人歇下来,真的就像是在战场。这么个大冷天,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有的嘴唇干裂,流出了血。血和汗,瞬间就凝结成了冰珠子。还是那句话:谁让你是军人!到底是哪一支部队,哪一些军人?都一样,太一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是中国的部队,中国军人。
——有这样感人的一幕,发生在南京。1月28日,刚吃完午饭的硬骨头六连所在部队炊事班长赵宝魁,突然接上级紧急命令:迅速赶往杭州火车站,援助滞留旅客。赵宝魁和战友们在第一时间就把四辆野战炊事车开到了滞留旅客中间,开始熬姜汤,下饺子,煮饭,炒菜,还想着这来自全国各地旅客的口味不同,不但要让他们吃饱,还要让他们吃好,吃得有滋有味。真的,我还没有听说有哪一个国家在这样巨大的灾难中除了大规模调动军队实施救援,还有闲心来安排被困群众的伙食,还要让他们吃得有滋有味,而他们并不觉得这是闲心,而是把对人民的关爱深入到每一个细节里去,用一个词,这才叫“体贴”,体贴入微。而对于这些军人的细节,我们又知道多少?如果不是执行任务,赵宝魁可能早已回到了老家。当兵九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在河南老家过过春节。在接到任务之前,他的休假报告已被批准,他多想早些回去,去陪陪年迈的父亲和几天前早产的妻子……
在数十万救灾子弟兵中,还有多少人把自己家里受灾的消息埋在心底,有多少人推迟了婚期、取消了休假,又有多少人没有来得及跟妻儿解释,就从探家路上直奔灾区!那些感人的场景我不想描述,每个人都能想到,我想要说的,从每一个老百姓的眼神中都能看出来,那一束束目光里已没有了最初的绝望和恐慌,而无一不在闪烁着信赖、期待和激动的光辉。他们无疑都很庆幸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国度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而给他们带来安全感的不止是宽阔的肩膀、强壮的手臂和挺起的胸膛,还有一种伟大的灵魂——中国军魂!
无所不在的中国军魂,哪怕最偏远山区的一块冰疙瘩,都可以见证它的真实存在。
黔地贵州,西南绝域,自古就是气候恶劣又极端贫困的大山区。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是这一地的真实境况。尤其是黔西南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崇山峻岭之巅,生活着我国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有一个叫光明村的水族人聚居的山寨,就在这里深藏着。这里可能也是全国最晚通电的村子之一。很多村民还记得当年刚通上电时,他们在灯火通明的山寨里通宵达旦地狂欢的情景。在水族人的语言里是没有“电灯”这个词的,他们把电灯叫做夜晚的太阳。他们把给他们送来电的扶贫队员和电力工人看做自己最亲的亲人,给他们捧上了水族人最喜欢的风味美食鱼包韭菜。很快,他们就买来了电视机、小型打米机、粉碎机、电磁炉,水族人的生活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一下就抵达了21世纪,弹指一挥间,越过数千年。然而,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从前那原始洪荒的年代,不夜的山寨,重又坠入了黑暗的无底深渊。
一场暴风雪,摧折了电杆,撕断了电线,一条通向光明村的十千伏供电线路,倒杆、裂杆、断杆达七十二根,断线二十六处,二百余户农户,一千多名水族群众,又重新点起了煤油灯和松明子。这让正准备热热闹闹过年的水族兄弟姊妹一下掉进了冰窟,米没法子打了,过年打粑粑用的糯米谷子没法打了,喂猪用的苞谷棒子没法打了,电视可以不看,电灯可以不照,饭不可不吃,猪不可不喂。他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他们知道,要修好这些电杆电线,怕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这样大的暴风雪,这么高的山巅,路呢,原本就没有路,只有一条十几公里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与乡墟相连,那是他们通向大山之外的唯一通道,沿途山势陡峭,曲折起伏,岩谷幽深,沟壑纵横,就算人能爬进来,那电杆怎么背进来,电线怎么拉进来啊?
要把这些家伙搬上山巅,绝对不比红军攻占娄山关容易。而打这一场攻坚战的,恰好是驻渝某红军师的一百多名子弟兵。他们千里迢迢地赶来了,他们不顾长途跋涉的疲劳,就开始集中优势兵力往大山深处的各个电杆位置输送电杆,由于气温偏低,山高坡陡,高山上还有冰凝,道路溜滑,在羊肠小道、密林深处、陡峭的山坡上抬电杆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在有的高山上抬一根电杆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道路难行,官兵们每人扛着上百斤重的维修器材,在冰雪中艰难跋涉十多个小时,送到海拔一千四百多米高的山顶;当子弟兵将电杆抬到指定的位置后,电力职工立即进行立杆、安装横担等工作,大家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用最快的速度为老百姓恢复供电。
“解放军抬电杆到村口了,我们摸黑的日子就要结束啦!”
高山之巅的水族兄弟姊妹恍惚又回到了山寨被夜晚的太阳照亮的第一个夜晚,他们把给他们送来电的解放军战士和电力工人看做自己最亲的亲人,给他们捧上了水族人最喜欢的风味美食鱼包韭菜,就在村民们准备用晚餐款待为山村送来光明的部队官兵时,他们却消失在山坳背后的暮色中,又紧急赶往下一个抢修点了……
老区井冈山也是这场暴风雪的重灾区。井冈山深处,那一个个被大山和冰雪同时围困了多少天的村庄,就像陷入了当年被围剿的弹尽粮绝的境地,电断了,路断了,粮断了。每个老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凄惨的神色。这日子还怎么过啊?而就在这时候,南京军区紧急调集上万名官兵,火速增援江西省重灾区。先期进山的井冈山市人武部的官兵们,像当年的红军一样,在鞋上绑上草绳,每人身上都背着粮食和老百姓急需的生活用品,在陡峭的山崖小径上,一边在冰雪中开路,一边向最偏远的山村行进。为了把三万多公斤救命粮分头送到最困难的村民家中,他们要走两天两夜。除了这些救命粮,他们还送来了大米、蔬菜、木炭……
南京军区的官兵们也是这样进山的,他们要背负的,是更沉重的东西:电杆,电线,还有九百多公斤重的铁塔。由于山道陡窄,这些东西根本没法运进来,只能全凭他们身体的力量。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我们的军队为什么总是能做到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军魂。军魂,它意味着一支军队所特有的坚定不移的意志,还有调动灵魂中所有一切的力量。如果不是这样,你无法解释那近一吨重的铁塔是怎么通过一条条冰雪的山径扛上那些山巅的。连上帝都无法理解。或许,还是井冈山的老百姓,这些当年送走中国工农红军的老区人民无意间喊出了这支军队的某种本质:“啊,咱们老红军的部队又回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