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总理
他的微笑,他的谦卑,他那温和真挚的眼睛,还有一个国家总理的深深歉疚,每个人,都看见了,一个大国总理和人民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在咫尺,他们不可能看不见,他们看见的还有总理眼里布满的血丝、满头参差的白发,他们甚至还能听到总理的心跳声。
“温老爷子。”很多人都私下里、在心里这样叫他。
在这样一个权力依然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国度,中国人还很少这样叫一个身居高位的领导人,一位共和国总理。他的平民化,他家常而质朴的亲切,他温和的、近乎渴求的声音,他的微笑和忧伤的眼神,很容易让你忘掉他的身份,甚至会不知不觉把一些与他本身无关的东西从心底里悄然抹去。温老爷子,这称呼里透着一种亲昵,一种怜惜,你更像叫自己的一个亲人,甚至就是叫自己家里的一口人,一个长者。
******,已经六十六岁了啊。
他还在到处奔波,在一切最需要他的地方。这是一个你很可能从未亲眼见过但却非常熟悉的身影。当他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眼神里可能饱含着惊奇,但你肯定一点都不会慌张,你看见他,那样平易近人地对你微笑着,一个平民化的总理,一种属于平民的微笑,一个永远都不需要你举头仰视的人。而在这个说不上有多么伟岸的身影的背后,以苍天与大地为背景,或许是惊涛骇浪的浑浊洪水,或许是SARS魔影在无影灯下徘徊的医院,或许是汶川大地震的废墟,或许是在我正在追踪的这样一场南方异常罕见的暴风雪中……
——他来了,以不可抗拒的方式。
天地间一片死寂,似乎地球也停止了转动,然而,你很快看见,黑暗的夜空有什么东西在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在南方的无数机场被迫关闭之后,还有一架飞机,也许是此时天上唯一的飞机,在夜空深处,在暴风雪中,顽强地穿越。黑压压的乱云布满天空,而它将要降落在哪里?又有哪里可以降落?武汉,长沙,还是南昌?强大的冷气团让机身颤抖,还有冰块碎裂时在机身上打出的沙沙声。这感觉我曾体验过一次,有一年我从烟台飞武汉,半空中遭遇强大的冷气流,飞机不得不迫降在徐州。而那时的气候还远远没有这样恶劣,但我迄今还有死过一次的感觉。我想人类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免于恐惧,只要你是人,不是神。当共和国总理,在这样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飞向南方,你不能不感觉到一个老人此行的悲壮,而油然而生敬仰。中国,当时有多少人提着心啊!
——他必须来。这是他的天职,他是共和国总理。
一眼望不到边的雪,整个世界,一片雪白,如洁净的圣坛。老天保佑,飞机终于在湖北天河机场降落。降落,仿佛已是为了完成宿命。一时又倏然刮起了大风,好险啊,稍有疏忽,就可能……那些现场指挥的机场工作人员背后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后来才发现,他们下意识地盯着的,不是正常的舱门,而是飞机上那个紧急出口的位置。
总理从容地走下了飞机,肩上很快落了一层白雪。他一边走一边看着缩着双肩站在那里的他们。“天冷了啊,要多穿点衣服。”一句话,让寒风中的他们感到又温暖又感动,听起来不像一个总理的话,而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从武汉到长沙,这可能是中国南方两个距离最近的省会,如果在平时走京珠高速,也就两三个小时。然而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连共和国总理都走不通了。
想想,就知道灾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总理说有什么车就坐什么车,只要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沙。
一辆火车很快就调来了。后来听说,总理登上火车时,连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下车,火车就急忙向长沙进发了。夜深了,深不见底。总理已经劳累了一天了,他很累,却全无睡意,两眼一直盯着窗外。他出神地凝望着,在铅灰色的夜色中,那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是雪。雪仿佛憋足了劲,一次比一次强大和真实。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是否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雪?肯定没有,这是一百年才能遇到一次的冰雪。
但他心里有数。还在飞机上,在多少人为他捏着一把汗时,他就摊开了地图,一枝铅笔紧贴着地图缓慢移动,他的笔尖,最终指向了一个重灾区:湖南。
他说,湖南的位置非常重要,灾情非常严重……
他来了。凌晨的长沙,已是冰雪中的一个迷茫的轮廓。最清晰的是踩着冰雪的总理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
然后,你就会看到一个个迅速切换的画面——
他低下头。缓慢的低回的哀乐,一种恍若隔世的莫名倾诉。
一个隐秘的地方,一切像哀乐一样安静。花圈。黑纱。遗像。周景华,罗长明,罗海文,这三名在长沙县沙坪变电站除冰抢险中不幸殉职的电力工人,静静地凝视着来凭吊他们的共和国总理。
总理,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在此为三个最底层的电力工人长久地默哀,长久地无言,长久地,老人沉浸在生命离去的悲恸中。他悲戚的神情和他隐含的热泪——我在电视中看见那一刻,我低下了头,眼睛潮湿了。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这样伤感。我看见了那个失去了儿子的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怀抱着幼小柔弱的小孙女,生命的一环已经断裂,那个天真地咧嘴笑着的娃儿,笑脸是那么纯洁天真。娃儿不知道,从此她已没有了父亲。还有那些身子颤抖着、无声地啼泣的女人,她们还年轻啊,却忽然失去了丈夫。没有了丈夫的女人,第一个感觉就是冷。真冷啊。
此情此景,想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也是极难的。
我看见总理的手和另一个老人的手握在一起,沉默地,很久都不松开。
我听见总理颤抖的声音:“你们要保重,节哀,好好活着。三位烈士都是人民的好儿子,他们是为抢修电网而牺牲的,为人民的利益而牺牲的。我就希望你们能更好地生活,继承他们的遗志,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把家庭安排好,把子女教育好。湖南电网战线的职工忘不了他们,湖南全体人民也忘不了他们,全国人民也忘不了他们……”
我听见了,也看见了,他是在凭着他的灵魂和良心在说:“今天面对你们,我无法用更多的言语来表示安慰,我给你们鞠个躬吧!”
他的声音都变了。在他有些哽咽的声音里,我看见了一个深深弯下去的身影。
灯光照亮了他脸颊的一侧,把一种坚毅的神情映得特别逼真。
我的心在颤动。我对一切逝去的东西深怀敬意。我无法理解一个老人此时的深沉感受。我曾说过,像我这样一个人,是轻易不会感动的。但共和国总理那个深深弯下去的身影,还有他的这一番话,一下真挚地叩动了我的心弦,深深地。我早已泪眼模糊。
换了一个地方,长沙火车站。
这里和我曾经反复描述过的广州站一样,挤满了无数绝望而情绪越来越失控的旅客。总理来了。没人吭声,没人惊讶,大家都鼓起双眼看着他,你能感觉到那眼神里的空洞和冷漠,在连日的冰雪和苦苦的等待中,他们的耐心和希望早已磨光了,他们需要的不是安抚,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够填补他们眼神里那种空洞的东西。但他们没想到,总理的第一句话不是安抚,而是给他们拜年:“春节快到了,我给大家拜个早年。你们被困在火车站无法按时赶回家过年,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总理原来是来给他们拜年的,而他们都急于赶回家过年。
总理说:“别着急,你们很快就能回家了,一定能回家过个好年……”
这话一经总理说出,就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承诺。那一双双绝望的空洞的眼睛,都刷地亮了起来,忽然间充满了期待,真的吗,他们真的能赶回家去过年?
总理微笑地点头。他拉起一个人的手:“家是哪儿的呀?”
他弯着腰,这样,一个挨着一个问过去。
他的微笑,他的谦卑,他那温和真挚的眼睛,还有一个国家总理的深深歉疚,每个人,都看见了,一个大国总理和人民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在咫尺,他们不可能看不见,他们看见的还有总理眼里布满的血丝、满头参差的白发,他们甚至还能听到总理的心跳声。
他们充满期待地看着总理时,总理说出了让他们充满了期待的一句话:“现在我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抢修,一定把大家送回家过春节。”
“一定!”当等待成了毫无意义的盲目行为,总理用这两个字表达了他想说的、他该做的一切。
黄昏的雪野,充满了一种梦幻之感。这时候,一个身影出现了。
湘潭,某学院。寒假中的校园,被冰雪覆盖着,显得格外空旷。这里是京珠高速公路滞留人员的临时安置点,学校腾出了近百间学生公寓房,把五百多个来自天南海北的被困群众安置在这里。不知是谁,第一个听见了那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踏着冰雪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个小孩从门口探出圆圆的脑袋朝外张望。谁来了?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熟悉得让你神情恍惚。老天,这不是在做梦吧,总理,这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总理怎么到这儿来了?
没错,是他,真的是他,总理。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了。
他走进一间间宿舍,而他的微笑,那种亲切的你已经多次见过的微笑,又让你不再恍惚和疑惑,总理已经把手伸过来了,他握住你的手,眼睛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里转悠,茶缸,杯子,毛巾,开水瓶,饭碗和筷子……他想看看这里还缺少什么。他没有忽视生活的任何一个细节。当他看见为婴儿准备的奶粉和奶瓶时,他满意地点点头。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湖南人很周到,湘潭人很周到,这才是毛主席家乡的人民啊。
他问一个比他更老的老人:“在这里生活怎么样啊?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他捏一捏被褥看是否干燥,问一个小鬼:“冷不冷啊?身体都还好吧?”
他走进厨房,那里放着一瓶瓶为旅客免费提供的开水,大师傅正在锅里捞着热腾腾的面条。很香啊。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和热气。总理紧锁着的眉头已经完全舒展了。他走进了医务室,走进临时建立的安全保卫室,他在点头,他一直在频频点头。看得出,他很满意。然后,他走进了专门为妇女儿童配置的房间里,一个十二岁的湖北小女孩,一下子就认出了总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爷爷,温爷爷!”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小姑娘多懂事啊。总理走过去了,当他听说这丫头是和年过古稀的老奶奶一起去广东看望打工的父亲时,总理拉着她的小手说:“别哭。啊,要把奶奶照顾好,要安心,不要着急,路一通,很快就可以见到你的爸爸了,很快了……”
他的目光是平视的,哪怕是看着一个小孩子,他也会下意识地把身体降低,保持一种平视的目光。他俯身向她,头发灰白,像慈祥的老爷爷一般,而那个小女孩也慢慢靠近了他,微倚着他的臂膀。
“咔嚓”,有人按动了快门。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刹那间捕捉到的镜头,而是一个象征……
总理突然站住了,抬头看着什么
你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的话很简短,也很简单。你也许会觉得,这些充满焦虑的只言片语,更适合埋藏在心里,而他却一下子说出来了,他不但说出真话,同时也说出了真理。
总理的脚步不肯停下。他一直在走。无所不在的狂风,由于拼尽了余力而悠长。
一只脚踏在一块布满裂纹的冰块上。这里是京珠高速马家河地段。一棵被风摧折的参天大树倒在路上,还没有来得及拖走。路是临时从冰雪中铲出来的。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在坑坑洼洼的满是冰凌疙瘩的路上艰难地走着。这是湖南绝对温度最冷的时间,寒冷刺骨,即使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往这冰天雪地里一走,浑身就像上了镣铐一样僵硬。你看见他消瘦的身影,狂风追逐着雪花,猛烈地冲击着他。他的衣服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但他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着,老远望去,先望见他嘴里吐出来的白气。
总理突然站住了,抬头看着什么。
这里,不但是堵车最严重的一条路,也是输电线路受损最惨重的地段,七十五座铁塔中,有十二座相继倒塌……
老人的视线停在了一座座被冰雪压塌的高压电线铁塔上。
刺眼的冰雪笼罩在世界一切看得见的形体上,抹去了所有事物原有的轮廓。
忽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总理没有沿着覆冰已被清除的既定路线前行,而是突然跨过了中间的隔离带。这一出人意料的急切举动,让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
总理想干什么?你看见他的脚步突然加快了。
“危险,总理!”有人在后面喊,但风很快刮走了人的声音。
狂风吹着半空中那些被冰雪厚厚覆盖着的电线,这让每个人的喉咙眼都缩得紧紧的,那五十米高空中的冰凌,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而厚厚的积雪,每走一步都要让老人用力拔脚。但他的脚步没停,一直走到了那座倒塌的五十万伏高压铁塔前,才停下了。人们这才发现,总理是想近距离看看那座倒塌的铁塔,他看了一座,又看了一座,这一刻,你才感觉到了共和国总理那种不加掩饰的焦虑。他仔细观察着铁塔的断裂处,冰雪覆盖的厚度。他无疑在最近的距离观察到了灾难的深度。这么大的灾,真让人不敢相信啊。他脸色严峻,嗓子沙沙的,带着鼻音,他说:“在这场灾难面前,湖南三万多电力职工经受了考验,你们不仅尽力保住了电网,而且支援了贵州……”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惊奇地微微一愣。
这无疑是共和国总理对湖南省抗冰救灾的首肯。总理是轻易不会发出这样的赞叹的,尤其对于下级。但对于人民、老百姓,他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感激和赞美。
你看见他握住一只又一只在路上铲冰的工人的手,他的手和他们的手握得那么紧,他抚摸着他们手上皲裂的伤口,深情地凝视他们沾着冰雪的白眉毛、冻伤了的脸颊,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感谢你们,谢谢……”
风雪中的背景总是模糊的,但那个身影一直那么清晰。
这也是我一直在追踪的身影。京珠高速,株洲段。那是暴风雪中难得一见的阴天。在冻硬了的凸起的冰雪路上,有人突然发现了什么。或许处在冰天雪地中的人,他们的眼睛雪亮得异常。
那是总理,总理来了!远远的,他们就看见了,但他们没有发出兴奋的喊叫。
总理的到来,反而让人们的心情更加沉重。人们看见了总理,仿佛才明白这场灾难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连总理都惊动了啊!
“你们从哪儿来呀?”
“被堵在这里几天了?”
“吃饭,喝水都没有问题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总理。总理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头发白了那么多。总理的眉毛上,嘴边上,围着一圈白色的凝雪。他们看见了总理伸过来的手。他们慌忙想要把手擦干净。但还没来得及擦,就已被总理的手紧握着了。总理的手其实也不温暖,也是冰凉的,但你一下就感到了他内心里的滚烫,你被这样一双冰凉的手无言地一握,立马感到内心里热乎了一下。
在那场暴风雪中,有多少人的手跟共和国总理的手紧握在一起?
后来,有一个人告诉了我很真实的感觉,一个开大挂车的哈尔滨司机,何师傅。他从入湘的第一道关卡羊楼司一路堵过来,他感到堵得最厉害的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心里。他实在憋不住了,他谁都骂过。当总理的手跟他握在一起,他却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惊惶不安。这是一张他在电视里经常看见的面孔,而现在,却那么真实地呈现在你的面前,在他堵了许多天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过,这一种暖流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老何啊,没出息了不是,你有什么惊慌的呢?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但最终还是总理和善的眼神和贴心的问候让他迅速地安静下来了。
这位倔强的东北汉子,不知咋的,一双眼瞬间就模糊了。
总理问他什么,他激动得一句也答不上。
还是旁边的一个师傅告诉总理:“路还没通,但高速公路沿线都有了救助站,吃饭,喝水都没有问题了,生病了也有人管,总理你就放心吧!”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人民。
临别时,总理动情地说:“我来看望你们,你们受苦了。这些天多年不遇的大冰雪灾害,造成道路堵塞,车开不了,人也走不了,给你们带来很多困难,我心里很惦记你们。我听说有的司乘人员在这里待了好些天了,天气冷,待在车里头容易生病,希望大家能够保重身体。现在,路面正在加紧清障,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条路就会畅通。我的心情,和大家的一样,希望你们早日到达目的地,希望你们早日回家……”
停了,他又握住了一个正在铲雪的小战士的手。
他低声跟他说着什么,叮咛着什么……
你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的话很简短,也很简单。你也许会觉得,这些充满焦虑的只言片语,更适合埋藏在心里,而他却一下子说出来了,他不但说出真话,同时也说出了真理。
我常常看见总理扳着一根根指头,数着每一件该干的事,这早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总理说:“湖南的灾害不解除,我就不回北京。”
总理说:“湖南的冰冻灾害不解除,中央应急小组就不撤离!”
或许,你又清楚地看到了总理的眼神,沉郁而坚毅。一个共和国总理的坚定,给十三亿中国人一种安定的力量。而此时,在国家电网危机四伏的情形下,最能让人心安定的,最迫在眉睫的,无疑是电。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抢通电网,恢复供电!”
总理下了死命令。
湘电是湖南最大的发电厂,是长株潭的主要电源。2月2日,一大早,总理第一个要去的就是湘潭电厂。
从长沙到湘潭,很短的一段路,如果在平时走高速,一个小时不到。但这里路还是走不通,被冰雪堵死了,总理等不及了,他只能先乘火车南下,抵达株洲后再改乘汽车绕道到湘潭电厂。
一到湘潭电厂,总理的脚步就变成了小跑。他从一楼车间,跑上三楼车间。总理心里头急啊。他很快就发现这里特别安静,他走到每一个操作台前,每一个操作工人都聚精会神地监控着发电机组的运行。总理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了。隔着窗子,可以看见窗外飞舞的大雪,四下里一片雪白。这些工人压根就没想到共和国总理此时就伫立在他们身后。没有提前接到通知,没有早已准备好的列队欢迎,没有前呼后拥,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他们背后,这和他们想象中发生的那些事着实不一样。——后来,我听湘电的一些职工说:“开始,你没看见他,但你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觉得颈后热乎乎一片。等你看见他时,你还没来得及惊讶,感觉手心里突然热乎了一下,总理的手已经握着你了。”他和这些天来一直坚守在岗位上的职工们一一握手,他刚从外面进来,手还是冰冷的,可你的感觉却那么温暖,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双眼亮得灼人。
你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字:“电!”那真是像电一样的目光啊。
随后,总理又走进了电厂集中控制室。你听见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他详细询问着,躬着身子,生怕漏掉了一句话,哪怕一个最普通职工的一句话,他都在往心里记。最严重的故障发生在哪里?哪儿的损失最严重?怎么才能迅速解决?他想要听到的是你的实话。他急切地问:电煤怎么样?供得上吗?当他听说基本上能够保证后,他才松了一口气,作为综观全局的总理,他比谁都清楚,电力恢复是让一切运转起来的关键环节,现在的任务,第一是保证发电,第二是千方百计增加电煤的库存。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很干脆。总理的两只眼睛依然亮得灼人。
或许只有在那些最底层最困难的老百姓家里,他才会有另一样眼神,和另一种温存低语的说话方式。
郴州,南方暴风雪的冰灾极地。一个叫张庚英的老娭毑,她家里这天注定要发生一点什么事。她很老了,但她耐心地活着,一直活到七十六岁。她已经历了无数沧桑世事,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雪,这样冷的天。她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大官就要走进她家里。但总理没觉得自己是个大官,他就像是来走亲戚的。他爬上三楼,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燃着的蜡烛,他的神情马上就暗了。没电,拿什么来照亮这昏暗的屋子?没电,就意味着没水,也没有一丝温暖。在这如冰窖一样的屋子里,一抓住总理在昏暗中伸过来的手,老娭毑就颤颤巍巍地小声哭了起来。看见总理在为自己的生活担心,老娭毑说政府没扔下他们不管,她还提前买了些米、油和腊肉,吃不发愁,现在虽然停电了,但是城里的超市还在开业,东西也不贵,也没乱涨价,水呢,每天早晚都有消防车送水……
但总理还有些不放心,他走进老婆婆的厨房,想要亲眼看看老娭毑的生活。他看见腊鱼、腊肉、豆腐啥的还不少,水缸里有水,米缸里有米,还有一盆盆湖南人爱吃的卤菜,他这才稍微放心了,看来当地的政府部门将老百姓的生活安排得还挺周到。然后,他又细心地问老婆婆:猪肉多少钱一斤?排骨贵不贵?小菜好不好买?当他听说这些菜的价格都有小幅度上涨时,马上告诉老婆婆:我们已经从外地调来了大量物资,很快就会运到,很快了,只要物资多了,物价就会慢慢回落的……
她使劲点头,她还没老糊涂呢,这又怪得了谁呢,这是天灾呢。
但这时总理已经在看着她的花了。她喜欢种些花草,开始养在阳台上,后来搬进了屋里,但还是冻死了,这屋里其实一点也不比外边暖和呢。但有一盆花却活了下来,一盆腊梅,不但活了下来,还那么鲜艳地绽开了。这叫她惊愕不已。总理也看见了。老娭毑第一次看见总理露出了微笑。总理没说啥,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呢。
坐了一会儿,总理起身告辞。她摸索着,把手伸到墙壁上,下意识地想要去开灯,却突然意识到早停电了,又把手缩了回来。
总理看见了,一下又难受起来。总理说:“老人家,很快了,我们正加紧抢修电网。我保证,在过年前,一定通上电。”
“一定”,又是斩钉截铁的一个“一定”!
临出门,寒风猛劲地从楼门口吹了过来。
总理又一次叮嘱:“老人家,天气冷,你可要保重身体啊!”
老娭毑连连点头。总理刚一转身,她措手不及地心头一凉,两行老泪就流了出来。
总理感动了人民,人民也感动了总理,在火车上,总理深情地说:“这次雪灾让我最感动的是人民,我常听到群众自发地说出对政府的感谢,但我认为真正应该感谢的,还是人民啊!”
肝肺皆冰雪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风雪依然无休无止,但我总也忘不了总理的那一个个承诺。那不仅是对人民的承诺,也意味着,每一个承诺都是透明的,像冰雪一样透明的,十三亿中国人都看着,整个世界都看着。
我一路追踪着总理的身影。千里冰雪中,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那比苦行者更快的脚步,我怎么也追赶不上。
一场冰雪又岂止是单纯的冰雪,一场大灾难撞击了一个大时代,这背后不知道暗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对于中国南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一些西方舆论早已从他们习惯性的思维和视角,对中国政府予以极狭隘的、也极不友善的揶揄、挖苦和冷嘲热讽,渗透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阴暗和粗鲁。可惜,他们除了猜疑,还是猜疑,他们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一个真实的细节。这可能就是我追踪的理由。
黄昏,在乡下人的那些山沟里,我入迷地听那些炊烟下的农人和石碾旁的老人们回忆离他们最近的往事,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们亲眼看见的总理,中国总理。他们的故事既传奇又平淡。他们指给我看一条车辙,那是总理留下的轨迹。有这样一个细节,那天,总理一下车就握住了一个老人的手。老人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在电视里见过的总理,他使劲握住总理的手说:“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故事发生在梦一样的雪夜,而此时,夏日黄昏的天空,白云在飘。我坐在人群中间,周围人声鼎沸。但我知道,这里没有一个说谎的人。
我爱听这些老百姓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故事正在演绎成世代流传的乡村传说。
这是最能深入中国民间人心的一种传播方式。
它比那些以理性的名义却失去了最起码理性的指摘更让我感到真实。我想,如果他们对中国真的怀着兴趣,他们至少应该走得离中国近一点,也许不一定要有我们的总理这样近,但至少也不应该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上那样遥远。假如你看不清中国,至少看得见美国。在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袭击新奥尔良市的那场灾难中,对一场无论从规模和持续的时间、影响的范围都远不及中国南方暴风雪的自然灾难,美国政府是否做出了像中国政府一样有力的承诺?乔治·布什总统是否像******总理一样,走得离他的人民这样近,离灾难的第一现场这样近?而他们的那些自称是固若金汤的永久性建筑,他们自诩为世界上优越得无与伦比的制度,为什么也会在卡特里娜飓风中脆弱得不堪一击?
在这里,我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思。坦诚地说,作为一个普遍价值的坚定信仰者,我对美利坚合众国充满了尊重,至少从来没有偏见。这里,我只想提醒那些真正关心中国的人们注意一个事实,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无论多么优越的制度都有其局限性,这个局限性不属于制度而属于人类,尤其是那些超越了人类不可抗力的灾难。譬如说2004年底以印尼为中心的太平洋大海啸,又譬如说西欧因暴风雨而陷入交通和供电的混乱状态的发达国家,他们的总统或总理在第一时间不是向人民道歉,而是以不可抗力为理由,向他们的人民做出请求理解的解释。——这的确是理由,而非借口。每一个国家的政府能够做到的,也只能在有限的、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做出应对。当你已经竭尽全力了之后,你只能向你的人民作出透明的解释,希望人民能够明白这一点,从而对自己的政府和领导人做出情有可原的体谅。
但中国政府在灾难中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一点,而具体到灾难中的应变能力,在基础设施远不如西方发达国家的前提下,中国的行政系统却在危机处理中显得更加坚强有力。尽管我们的制度还有那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不能不说,这种强大的动员能力和组织能力,的确是我们在制度上无与伦比的优势,它可以让整个国家机器迅速高效地围绕着某一非常时期的核心事件和一套既定而明确的责任制度而高速运转。
后来有人说:在应对巨大的灾难面前,美欧发达国家与中国比差远了!
这也是我最想说的一句话。
很多的事情,当然要数倍于我们想象的复杂。******总理两下湖南,奔赴在救灾的第一线,你简直不相信他已六十六岁了,你看到他到处奔波的身影,一个随时都会倒下的身影,却终于没有倒下,他往那里一站,你感觉他依然结实得就像一块岩石。总理,这样一个位置在中国有着特殊的地位和影响力,从古代政制的丞相、宰相,到现代政制的总理,从诸葛亮到******,数千年来一直都被赋予了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家形象。他们忘了劳累,忘了自己,以生命为代价来追求治世之德,主一国之兴废,系众生之命运,兢兢业业为国家为老百姓操劳,同时也在努力地完善自己的人格。而这样的一个形象,已经成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潜意识里的对于官员人格的一种道德标尺。
诚如有人说:中国式总理,无法复制!大国之父——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这是一种只可能在生命中确立的人格魅力。这样的一个总理,在中国之外,在中华民族的文化背景之外,你是无法找到的。他的确具有不可复制性。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风雪依然无休无止,但我总也忘不了总理的那一个个承诺。那不仅是对人民的承诺,也意味着,每一个承诺都是透明的,像冰雪一样透明的,十三亿中国人都看着,整个世界都看着。谁心里都明白,一个总理的承诺,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承诺,他代表的是中国政府的承诺。它能否兑现,已经不仅关乎一个共和国总理的人格,更重要的是,它关乎着中国政府的公信力和执行力。说实话,他每说出这样一句话,我都为我打心眼里敬重的这位老人捏了一把汗。
我有些心慌了,他的承诺真的能一一兑现吗?
当2008年这个具有非常意义的除夕夜终于来临时,******总理的承诺也到了最后兑现的时间,这无疑是令世界瞩目的一天,也是神奇的一天,那些聚集在北京、广州、上海、武汉和重庆等主要交通枢纽的旅客,令人难以置信地奇迹般的消失了。在广州火车站,那里滞留多日的三百多万名旅客,在2月5日之前几乎都坐上了开往家乡的火车,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春节前,除了极少数边远山区外,在广西、贵州、江西和湖南等重灾区,电通了,水通了,路通了,被暴风雪阻挡了二十五天的中国南方,又驶上了畅通无阻的快车道。这是奇迹。在经受了洪水、非典等重大灾害之后,中国应对突发灾难的动员能力、指挥能力、资源调配能力以及国民的承受能力和心态,再次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从中南海,到遥远山坳里的那些瑶村,苗寨,所有中国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然而,还没让人稍微喘息一下,中国又被一场更惨重的灾难震撼了:汶川大地震!
我在追踪采访一场灾难的同时,也无时不在关注另一场灾难。
老人的身影在第一时间又出现在地震废墟的现场。共和国总理的身影无处不在。
我一次次想到与信仰有关的问题。他瘦削的身影里所蕴藏的深情和不知疲倦的力量,你只能到信仰中去找。一切以人民利益为着眼点,为出发点,为落脚点。这是他说过的话,也无疑具有信仰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种坚忍信仰的支撑,你很难想象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可以这样日夜奔波。这其中有多少值得我们深度诠释的东西。还是让我们把目光紧随着他的背影,他踩着暴雨后的泥泞和废墟上黑沉沉的瓦砾,在夏季潮湿闷热的气候里,在他身边,到处是裸露着的钢筋,扭曲着,却依然锋芒毕露。我怎能准确地描述和形容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那如挣扎般艰难的前行,如许的悲壮,你或许从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看见过。他摔倒了!当时,一个在现场的记者说,如果你看见总理当时的样子,你什么都不会想,你马上就会哭。他的手臂受伤了,但他把赶过来的医生推开了。你看见他做了一个手势,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太多的等待救援和治疗的受难者。
又是一片废墟,又一个刻骨铭心的场景,半透明的昏昧的苍穹,已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颜色。余震中,一声声尖叫掠空而过。——他在跑,绝对是在跑。你看见他浑身都在抖动,抖动的不是他,而是大地。他站住了。总理看到抢险人员正在解救两名困在废墟下的孩子,瘦削的身影深深地弯了下去。有个孩子从瓦砾中探出了小脑袋,一双童稚的眼睛射出的却是人类最后的光芒。总理哽咽了,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了。他不善于掩饰自己,或许根本就不想掩饰自己。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爷爷,好孩子,你们一定要挺住,挺住,你们一定会得救……
后来,很偶然的,我读到了这样一首诗:
如果我有一个爷爷,在最困难的时刻,我会叫他呆在家里面,
不忍心看着他头戴安全帽,蹒跚而疲惫地走过满目疮痍。
如果我有一个爷爷,在最危险的时刻,我要叫他站在我身后,
不忍心看着他忧心忡忡地奔走,为人间的苦难操劳哭泣。
可是你是那么大的一个家庭的爷爷,这个家有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
饥寒温饱、民族大义,江南塞北、江河土地……每一样,你都无法丢弃,
所以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只能这样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你……
——摘自《献给一个叫******的国家公务员》
它只是一首长诗的引子。从纯粹的艺术而言,这并不是多么好的一首诗,但它的真挚远胜于艺术性的深沉,是一个人彻底敞开了肺腑的抒发。或许它的直观特别适合我这样一个满心沉重的中年人,我一下就得到了有意义的启示和震动,并一直萦绕于怀。我早已不习惯这样直截地抒发我的情感和感受了。这让我迷惑,真实是否比艺术更重要?或者说,我们的艺术是否已经无法完成扣人心弦的真实?
在我动笔写作这部作品时,我的一些愤世嫉俗的朋友非常吃惊,他们在跟我交流时说:我们已经有太多关于灾难的书写与记录,我们看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文字,但严格地说,那些大都不是针对受难者的书写与记录,而是针对救难者的书写与记录,其中,灾难成了救世主的背景,死难者成了一组抽象的数字。能够激起情感反应的画面上大多是救难者的感人形象而不是生命遭到毁灭的惨烈。这样的话语正在不知不觉中将全社会对受难者的关注引向了对救难者的感激与膜拜……
朋友,这是你说话的权利,我不想跟你争辩。但我想要说的,或许,我看见了的,你也和我一样看见了,他是总理,也是一个国家公务员,他从来没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他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如挣扎般的艰难的前行恰好证明了他的局限性,他也是人,而且是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这是他和我们一样,和所有的人一样,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局限性。然而,我依然有理由深信,多年之后,未来的中国人对这个名字的认同感也许会远远超过今天。
这也是我以一个自由写作者的立场所特别强调的。
不必念咒语,我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主人。
很早就听说,总理爱看书,据说他最爱看的是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这本书天天放在他的床头,他读了有一百遍了。这本书很多我尊重的人物都爱读,据说克林顿除了读《圣经》就是它。我也拜读过,很多人把它看作智慧之学,其实它并不深奥,而是以细节的方式来表明一个责任承担者所应秉持的谦卑,果断,虔诚,仁爱,事必躬亲……这些其实都是人类的一些最基本价值。但一个人必须用心去理解。
在我追踪这个老人在冰雪中的身影时,总要想起我喜爱的一首宋词,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纯净的汉语现在已经少有了。尽管和唐诗比较,宋词少了一些大气,但它似乎更能体现高洁的情操。而这首词的作者张孝祥也不愧一名品行高洁冰雪肝胆的忠臣,在他的这首词中,不难看出他表里俱澄澈、肝肺皆冰雪的人格追求,这是多么高洁的人生境界啊。
这样的境界是没有国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