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方冰雪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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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死时速(一)

大任在肩

那些战士也没有发出兴奋的嚷叫,笑一笑,点点头,他们好像很自然地、早已习惯了地让出了一个位置。然后,你就看见那些官兵们的中间,多了一个身影,一个国家主席,和他的士兵,在搬运运往灾区的一箱箱物资,他们,彼此的生命靠得如此之近,一切都显得那样默契,那样合拍又充满了节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写下这句话,我分明感到心里抖动了一下。

这不仅是我,而是一个民族一次又一次重复的话,重复了三千年……

这不是一句话,而是汉文明中最伟大的一个传统,一直肩负着民族兴亡的重任。

一个古老的泱泱大国,历史有千万页厚,随便翻看一页都有天上的雷霆,地上的暴君,然而,更多的时候,她是平静的、祥和的,一副与世无争的安适的田园景色。像这样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还非常罕见,它是巨大的,大到了无与伦比的时间和空间,它竟然一下瘫痪了大半个中国,然后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以无数次循环的方式给人间制造着浩劫,它蔑视人类创造的一切,人类引以为骄傲的所有现代化的东西,在它眼里就像一堆必须清除的垃圾,电线覆冰,铁塔倒塌,电网跳闸,电煤告急,机场关闭,京广铁路中断,京珠高速中断,无数旅客滞留……一个广州站,就有三百五十万旅客等待着大疏运,这相当于把欧洲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来回搬运一次。谁都心急如焚地想要赶回家过年,谁都盼着天气赶快好转,然而,紧接着……

我只能留下空白,这都是历史没有记载的——史无前例。

我也只能如此宏观而抽象地描述,灾难的边界已经大大超越了我的笔力,我表达不了它的万分之一。或许只有历史才能载动它,而它也必将以抽象的方式载入人类尚未书写的历史的空白册页。灾难在创造历史,人类也在创造历史。伟大的哲人恩格斯说:“每一次历史的灾难都是以历史进步为补偿的。”

这是共和国总理在灾难发生后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

灾难就是国难。这样一场雪上覆冰、冰上加冻的巨大而罕见的灾难,对于中国新一届执政党的领导者和新一届政府是一次大考,对******刚出台的应急反应机制也是一次检验。这一场雪上覆冰、雨上加冻的巨大灾难在第一时间考验着中国的决策者和执政者,考验着他们的信念、智慧、胆识、情怀,这都是很抽象的东西,然而,他们的行动,他们在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谁都能看见。

无数人看见了,中国政府在迅速组织庞大的国家力量展开高效率的抗灾救灾行动。

整个世界注意到了中国那台加大了马力高速运转、全速开动的国家机器……

不是没有人设想过,如果这次南方暴风雪和接踵而至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在另一个国度——那个国家甚至有可能彻底坍塌。

这些天以来,看到暴风雪中的一幅幅悲壮的画面,那都是在血水里、汗水里泡过的、浸染过的,它让我情不自禁地感伤,深深地感伤。

这不该是属于我的感觉。

多少年来,我的感觉早已变得迟钝,我是那种早已习惯了背对着光亮、脸朝着黑暗的人,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心硬如铁的人,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泪水是什么滋味了,而在那些日子,我咀嚼着流入嘴角的咸咸的泪水,在泪眼蒙眬之中,千百年来中国所遭受的种种灾难仿佛重现于面前,感觉好像人间的所有痛苦都让中国人一一尝遍。辽阔的疆域,众多的人民,时不时就要来一场天灾或人祸,似乎这片土地的命运早已注定是多灾多难。我的泪水,是在无数生命在冰雪中受难、挣扎、牺牲时不知不觉地流出来的。我在心里为中国、中国人感慨唏嘘,唏嘘他们独一无二的苦命,感慨他们对命运的顽强承受能力。我甚至觉得这个民族的所有力量,都源于他们的这种独一无二的对命运的顽强承受能力。

我也多少有些庆幸,不幸的中国人,终于幸运地生逢了一个以人为本的时代。

人啊人,是在这场灾难中无数人以生命为代价来追求的核心价值,甚至是一个古老民族史诗般的内心革命。尤其对于中国,这是最需要强调的!

一个人上路了。你很快就将发现,他不是为了拯救,而是为了办一桩很具体若在平时几乎用不着他去办的事。

夜色朦胧中,在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或是严寒冬月的寒光下,或在北方列车幽暗的紫色灯光下,你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风尘仆仆地沿着北煤南运的大动脉大秦铁路一路奔波。从山西大同到河北秦皇岛,下矿井,跑车站,进煤场……这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为国家的命运进行认真而审慎思考的国家主席,而此时他最关心的,不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而是煤,电煤。你看见他穿起齐膝深的雨靴,和最底层的矿工一样戴着矿灯,深入到四百多米深的大唐塔山煤矿采掘区,他仿佛在地球的各个脏腑间穿梭。我还没有听闻哪一个国家的元首可以把一件事干到这样具体的程度,只有中国,只有人民共和国的主席,才会以一个矿工的形象出现。当他与矿工们混成一团时,事实上,你已经很难把他和一群矿工区别开来。啥叫和人民在一起,你现在眼睁睁地看见了。

他的嘴角绽着一抹微笑,神情里却有着不容分说的严峻。

煤,黑色的太阳。此时,他眼里充满了忧郁。

他说:现在灾区需要煤,电厂需要煤……我们心急如焚、寝食不安!

国家主席的这句话,很平常,但又非同寻常。当一个国家主席开始为南方急需的电煤揪心时,你肯定感觉到了灾难的深重。“现在灾区需要煤,电厂需要煤……”他对矿工说,对那些码头、车站的装卸工人、运输工人说,他走到哪里,说到哪里,每一个字都那样平实,那样真挚,是掏心窝子说话,让每个人听了无不为之动容,让每个人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贴心。“我们心急如焚、寝食不安!”这一个“我们”,包括了多少的你和我啊!

很多事都是在潜移默化中理解的、发生的。在共和国的身影里,你看见,一个个港口、码头、车站,正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作业,来多少、装多少、走多少;一节节车皮正在编组,一列列货车驶出站台,风驰电掣般的奔向南方。

在无言中,我们凝望着那个遥远的身影,心里像有一团火,缓慢地燃烧着,这种温暖的感觉,让我们这些身处南方冰天雪地的人,感觉到不再那么冷,黑暗中,有闪烁的光亮正在驶近。危机中的南方发电厂,一车车电煤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运来……

又一个难忘的日子,2月5日,那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了。下午,桂林机场,停机坪上冰封的一层还没有完全化掉,一架飞机在此时降落,一个人刚下飞机,忽然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些身穿迷彩服的战士正往一架直升飞机上搬运救灾物资,他立刻走了过来,一下脱了外套,挽起了袖子,一双手远远地伸过来:来,我也参加!

那些战士也没有发出兴奋的嚷叫,笑一笑,点点头,他们好像很自然地、早已习惯了地让出了一个位置。然后,你就看见那些官兵们的中间,多了一个身影,一个国家主席,和他的士兵,在搬运运往灾区的一箱箱物资,他们,彼此的生命靠得如此之近,一切都显得那样默契,那样合拍又充满了节奏。

当你有幸打开这一包包沉甸甸的救灾物资时,你可能没想到,这里边就有通过共和国主席的双手装到直升机上,然后抵达你手里的……

是的,这很平常。你应该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一切,而不是把它看做一件新闻。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一大早,胡****就走进灾情严重的桂北资源县,山谷中有刚刚重新栽好的电杆,也有无数倒塌折断了的树木、毛竹。这是个没有冰雪的日子,有早春的阳光,把山峦渐渐照亮。太阳从雪云中慢慢花出来,山民的笑容是一点点绽开的。他走着,山坳里的残雪在他脚下发出啪啪的碎裂声。他走进了受灾村民颜德发的家中,他靠近了老颜,像一个亲人大老远地来看望另一个亲人,他说:“知道你们遭灾了,我们在北京一直惦记着大家,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家里的毛竹损失大不大?粮食够不够吃?看病方便不方便?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他用目光询问。老颜的眼睛潮湿了,他可能有许多心里话,都想好了,要跟共和国主席说的,可他太兴奋,太急切,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或许,只有你走得离一个老百姓这样近了,你才发现,他们有多憨厚,多淳朴。在无言中,胡****又转过身,叮嘱当地干部: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把灾区群众尤其是困难群众的生活安排好,一定要让他们有饭吃,有御寒的衣被,生了病能及时医治……

这每一句话,都很平常。这一切,都很平常。实话说吧,人和人没什么不同,都很平常。或许,它的不平常的意义,就在于这样的事,这样的话,一经共和国主席做了,或说出,就代表了国家的意志。而当一个国家主席在努力塑造自己的亲民形象时,一个国家的形象,国家的价值观,民族的价值观,也在同时被塑造。

这正是一切国家行动的逻辑起点。

忘不了又一个穿行于风雪中的身影,那是共和国总理带着铁道部部长******在瘫痪的铁道沿线奔走,很深的积雪,每一脚,都要很深地踏进去……

仿佛在一刹那间,人类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条贯穿中国南北的钢铁运输线就突然中断了。湖南,顿时成了中国高速运行的电力机车第一个无法通过的无电区。京广线一度滞留列车一百三十六趟。站台上,晚点的旅客发了疯似的在暴风雪中猛跑。火车呢?怎么回事,铁路也结冰了?无数被困在车站里的旅客,都在苦苦地等待,等得太久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什么。

一个年轻的母亲用冰凉的双手抱着一个婴儿,她已经等了三天四夜了,她脸色雪白,看上去已经毫无表情,她怀里的孩子也不再哭闹了,可能是太疲倦了,睡着了。一个婴儿,竟然睡得这么深沉,让人看了有些害怕。她好像怕他冷,过一会儿,就俯下身,用舌头去舔他,一遍遍地舔,用一个母亲最后的一丝余温。在她身体的一侧,是凝结着一层冰凌的窗户,窗外,依然是风雪交加……

这就是当时的一个母亲的形象。

总理看见了,他眼睛发酸,酸得忍也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

总理说:放心,我们一定把你们平安送回家,回家,过年!

立即行动,连夜行动!不要等到明天。——这是总理如快马加鞭般的催促。

必须确保京广线畅通!这是来自铁道部的命令。

广州站,铁道部部长******在第一线坐镇指挥,他每天奔走在车站广场、站台和候车室之间。挤成一团的广场上不断爆发出的惊呼、尖叫、怒骂,都是一个铁道部部长必须承受的,也是必须正视的。有多少晚没躺在床上睡过觉?有多少天没坐下来吃过一顿饭?我只能这样问,这样描述,然而这又是当时许多人的最真实的写照,你看见一个部长、一个市长一边饥肠辘辘地往嘴里扒拉着盒饭一边发出一个个指令,你可能早已见惯不惊了。国难当头,这每一场硬仗、恶仗、险仗,他都要身先士卒地冲在前,打头阵。他像普通战斗员一样,风里、雨里,没日没夜,眼圈黑了,嗓子哑了,你已经看不出他是一个部长,然而,他又确实非同一般的指挥员,他肩负着国家的重托,总理的承诺,每天要开行多少趟客车,如何抢修中断了的钢铁运输线,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实施大疏运方案,一切如箭在弦。每个人,仿佛都在重新发现自己的生命能量,你还能坚持多久?一天,两天,坚持下来了,十几天都坚持下来了,这是奇迹,它与生命能量无关,那只能是属于一种叫意志的东西,就像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发出的惊叹:意志是每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是能创造奇迹的创造力!

我只能这样理解,否则就难以理解。

海一样无涯的惨白色雪云,漫过来了,又漫过来了,又转瞬变成狂暴地倾泻的大雪,雪已经下疯了。一个又一个抢修命令下达了,一支又一支抢修队伍出发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中断的线路通信信号,铁路部门紧急调集和购置发电车、发电机三百多台,用于自行供电。在受灾最严重的郴州至衡阳段,铁路部门组织一线职工用人工信号和手持电台替代信号机指挥列车运行;广铁集团调集上万名抢修人员第一时间赶赴一线,配合地方电力部门抢修供电设备;三千多名供电系统维护人员坚守在京广全线的每一个区间小站,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巡视监控;京广沿线各中间站站长迅速到岗,做好随时出动抢险的准备。在一片耀眼的雪白中,所有的内燃机车、各供电段接触网作业车进入戒备状态,人不离车,二十四小时紧急待命……

万籁俱寂。这其实是冰雪中最可怕的景象。1月26日,广州客运段西安开往广州的L308次列车在湖南望城站滞留时间长达二十多个小时。一天一夜,冰雪层层叠叠地铺在死寂的列车上、路轨上、站台上,列车里的暖气开始减少,车外的严寒威逼着被困列车,触手可及的东西样样冰冷坚硬,更要命的是,一千多名旅客要吃饭、喝水,还要不让他们挨冻,而此时,这座离长沙最近的县城早已断水断电。列车长黎智勇组织乘务员,爬过结着七八厘米厚冰层的三百米站台。只能爬过去,只能爬,一站起来,就摔倒了。他们爬过铁路,到附近一农户家中的水井去打水,又在好心人家里借了锅灶烧水。水烧开了,茶沏好了,当一桶桶的茶水送到旅客手上时,车厢里开始飘荡着温暖的清香。很多旅客接过热水,还没喝一口,眼泪先就滚了出来。他们纷纷要求加入运水的队伍。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这铁路上、火车上的一个匆匆过客,而是这铁路上的一员。

然而,灾难是复杂的,人心也是复杂的。灾难中既有许多萦绕心怀的感人场面,也还有那么多你不愿看见的东西。从1月26日凌晨开始,整个铁路运输更严峻了,京广线衡阳站的七条轨道线渐渐停满了列车。接下来的三天里,滞留在列车上的旅客,从四面八方赶来乘车的旅客一拨儿又一拨儿聚在站台上、候车室里。时间越长,旅客情绪越激动,也越容易失控。事实上,有很多人在心理上,在意识深处,原本对“铁老大”就有一种怨气,而一旦陷入这样的困境,很多平时积累起来的怨气,就会一起爆发,一并发泄出来。在中国,国情的复杂直接导致了国民心情的复杂。有些失去理智的旅客,开始怒骂列车员,开始砸火车……

当所有的问题突然集中在一个将爆发的火山口,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叫警察,最好的方式,是用全部的热肠肝胆去安抚、劝导这些旅客,以最真诚的微笑为他们除去积在心头的怨愤。衡阳车站客运车间的班组成员全部上了站台,方便面、矿泉水,成箱成箱地搬来,递到那些饥饿、干渴的旅客手中,而他们自己的嗓子早已干得直冒青烟,有时一个铁路职工刚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你,就头往前一栽,昏倒了……

我曾经描述过广州站的混乱情景,广州站不是孤立的,它其实是中国所有大站小站的缩影,中国铁路的缩影。

有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铁路人对我说:我们不是解决二十多天的问题,我们是在解决三十年甚至是六十年的问题!

这句话,让我琢磨了很久。积重难返啊!

多少年了,没见过如此黑暗的夜晚,1月27日,京广线郴州地区坳上至槐树下段发生故障,铁路信号的备用电源中断了。仅仅在一个瞬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然后,是漫长的黑暗和死寂,没有列车驶过的铁道,一切都是死寂的。只有人在行动。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过来了,那是长沙供电段的抢修突击队,他们沿着十五公里冰雪路,一路跌跌撞撞地巡查过来,不知道那个故障到底在哪儿,只能打着手电一点一点地排查。雪已经冻硬了,硬得就像石头,这比那些让人深陷下去的积雪更难走。他们不是在走,而是在爬。爬行,已经成了人在那些日子最常用的动作。

也有站着的,在另一个路段,郴州车务段职工钱金国在冰雪中长久地站着,他站着,站在零下三摄氏度的公里标旁,像一盏信号灯那样照亮着黑暗无边的夜晚。他就是一盏信号灯,三天三夜,六百多趟客车、几十万旅客,就这样在他用僵直的手臂举着的信号灯的指示下,平安顺利地通过了他举着信号灯的那条雪路。而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在这场罕见的自然灾害面前,又有多少像钱金国这样的普通铁路职工手举着信号灯在照亮一列列缓慢驶过的列车,没人知道,我知道的,还有我在前面提到过的那个扳不动道岔的叶师傅,叶青山。

是他们,用这样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自己平凡的岗位……

时间变得如此缓慢又无比漫长,二十多天,长于二十年。但******部长知道,最后的攻坚战已经来临,他紧急要求各铁路局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行车秩序,又从铁道部紧急调来一百三十多台内燃机车火速驰援湖南,中国中铁电气化局迅速调集队伍开始沿线抢险。一声令下,二十四个小时内各路人马全部到达指定战场;三十六小时后,从北京、西安、郑州、石家庄、保定、武汉等四面八方迅速集结的一千多名抢险人员、一百多辆机械车辆赶来支援;四十八小时后,各抢险战场的主要物资全部到位。这是奇迹,如果没有前面数日的持久战,就不会有这样迅疾的攻坚战。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中国南方的钢铁运输线,一盏盏熄灭了的铁路信号灯,又一盏一盏地亮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铁道部部长终于可以睡一觉了。

电话,报捷;电话,报捷,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都是报捷。

槐树下至坳上区间送电开通!

东洋渡至耒阳供电臂恢复供电!

……

你听见了,每一个报捷的人都那么突然而急切,传达着惊喜,也传达着莫名的悲伤。每一个嗓门都很大,仿佛都想大吼一声。而此时,在多少电话的终端,一些刚毅的、倔强的、从不流泪的汉子,却伤心地抱头痛哭起来,通了,通了啊,路通了,电通了,堵在心里的那种憋屈,也通了,一切都畅通了,痛快了!

只在此时,你才发现,能够这样痛哭或者流泪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这次抢险,历时二十多天,你不知道他们是太快了,还是太慢了。如果你不知道这一场一场的暴风雪有多大,灾情有多复杂,你就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时间长度。

我愿意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的速度,“神速!”

共和国总理对一个母亲的庄严承诺,在春节之前提前兑现了!广州站积压的三百五十多万旅客,如数踏上了回家的列车。我说过,仅仅只是一个广州站的旅客,就相当于把欧洲一个中等国家的全部人口运送出去了。这是中国铁路成功组织了一场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中疏运,它创造了世界铁路运输史上的奇迹。

无疑,在这奇迹的背后,正是那车上、车下,前方、后方,千千万万铁路人在努力,他们不但修复了一条条瘫痪的铁路,而且重新修复了中国铁路的形象……

世界上没有一条路是相同的

有人说,要了解2008年中国南方的暴风雪,必先了解湖南,而要了解湖南的暴风雪,必先了解郴州。这是一种眼光的层次,你只能一层一层地去逐渐深入地打量。而此时,让我们先把目光聚焦在湖南人的一个大手笔上——跨省大分流,它不但是灾难催生的一个大胆、果断而有预见的决策,也是中国交通史上堪称经典的一笔。

世界上没有一条路是相同的——这接近哲学上的一个概念,但它更与现实生存的智慧有关。

风雪一直不停。那雪一落地,见风就凝固,跟石头蛋子似的。路啊,路!这是冰雪中人们发出的最多的感叹。无论是京广铁路线,还是京珠高速公路,湖南这样一个中部地区的省份,正好处在横贯东西、连接南北的枢纽地位,京珠高速湖南段是华北、华中、华南和西南运输的大通道中心,可谓全国大动脉的心脏。据不完全统计,平常的日子,每天这里日均车流量超过四万辆。设想一下,如果京珠大动脉一旦中断,该有多少南来北往东行西进的车辆堵在这里?它危及的绝不是湖南一省,而是全国。可以这样说,京珠高速湖南段不通,整个中国都被堵在冰雪中。

湖南,不但在全国交通版图上是一个关键的位置,也是这场暴风雪的重灾区。有人说,要了解2008年中国南方的暴风雪,必先了解湖南,而要了解湖南的暴风雪,必先了解郴州。这是一种眼光的层次,你只能一层一层地去逐渐深入打量。

此时,让我们先把目光聚焦在湖南人的一个大手笔上——跨省大分流!这样一个大胆、果断而有预见的决策,首创于湖南,然后又迅速推广到全国。而这一决策,来自于第一线,来自于一个领导者在危机时刻所表现出来的理性和睿智。

那是1月28日上午,一个人迈着急促的步伐踏着深不见底的积雪,走向京珠高速堵塞最严重的衡阳路段。背景中的一切,依然是凝滞、凛冽、悬念重重的冰雪。迷茫中,你也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穿一件黄色的军棉大衣,风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被狂风吹向身后的鼓胀着的大衣,突然站住了,那身影,冷峻,也沉着。数日来这个身影一直在这条路上奔波,从不熟悉到非常熟悉,你肯定早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位曾任共和国交通部部长的湖南********。

你甚至觉得,把一个交通部部长派到湖南当********,这其中有某些天意。

你从来没看见这个人皱过眉头,你见得最多的是他的微笑。但哪怕微笑也有些气度,一种举重若轻的气度。

这车将要堵到什么时候?这暴风雪将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这个人可能一直在沉思,一直在观察,一直想要找到另一条出路。眼看着那一堵就是数十里的漫长车阵,任谁,只要看一眼这般的境况,就会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望和可怕。老张的心情无疑是沉重的,在各个堵塞路段的现场反复察看之后,凭着他干了多年交通部部长的经验和一种具有现代决策能力的果敢,他拍板了——分流!

他是第一个也是第一次大胆提出京珠高速分流方案的,确切地说,就是引导数十万滞留在京珠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绕道衡枣高速,打通经广西到广东的第二条南下通道。

决策很重要,而一个决策变成一个决定,却要数倍于决策的艰难。

分流?那些早已冷得透心刺骨地哆嗦着的被困司机,第一个反应却是从无望而可怕的感觉,被推向了无情而被嘲弄的感觉。他们以为湖南人是要把他们推开,推远。——为什么要让我们绕那么大一个弯子?他们围着交警,他们在怒吼。而作为决策者,面临的最大考验是怎么让他们相信你,而不是用无力的说服和空洞的叫喊。

在强劲的寒风中,湖南********张春贤、省长周强走上京珠高速,他们来了,来给司机引路。他们没有强迫那些滞留的司机跟着自己走,他们也不怕被人围着,应该面对他们,应该让他们说出心里话。消除怀疑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人民讲话。开始,是一阵大喊大叫,甚至满嘴脏话,很嘈杂尖锐很刺耳的声音,一边尖叫一边还朝你凶狠地瞪着眼睛。然而,他们很快就开始感到震惊。重要的不是说服他们,更不是压服他们,你必须从一场灾难开始学会倾听的方式:疑惑,惊诧;然后,是尊重,交流;然后,才可能是信任,信服。这是一个很曲折的过程,这个过程甚至就是我们走出这场灾难之后,还将要一直走下去的路。

一个政党的执政根基是什么?很简单,是人民的信任。何谓人民政府?何谓人民公仆?你看着他们深深地弯下了自己的腰,和这些被困的群众一同流泪,在冰雪中一同吸着寒气吐着热气。在老百姓心中,他们不再是那种刻板的形象,他们都是一些很真实的人,真正的人,有自我,有个性,有人情味,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有情不自禁流泪的时候。事实上,这样的一种形象,比他们在灾难发生之前的面孔更具弹性,开始泛出人性的光泽。这甚至就是中国政府在这场暴风雪中的形象,他们以这样的形象第一次让世界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切实尊重自己的人民的政府,尊重人民生存环境和权利的政府,他们弯下去了腰身,反而赢得了更多的尊重。

京珠高速大分流大大减轻了京珠高速湖南段的压力,湖南不但第一个作出了京珠高速大分流的决策,更重要的——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湖南不但迅速完成了一种从决策到行动的转换,湖南的领导人在这次冰灾中如何倾听不同的声音、如何同持不同的意见者进行沟通的许多做法,也为执政者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先例,那就是决不强迫,只有耐心的开导与承诺,只为你提供另一种可能的选择。而只要你不强迫,就意味着你有多种选择的自由,没有自由的选择,就没有正确的选择。一切的决策与选择最终都以人心与人性为依归,譬如,凡是愿意绕道衡枣高速、经广西到广东的车辆,湖南、广西境内不收费、不检查、不罚款、不卸载,还给每台车补助两百元油钱。这是很实在的东西——唉,这是真的吗?很多人开始也许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反正堵在这里也是堵着。

这一试,就试出了一个在冰雪中广泛流传的谚语——走衡枣,回家早!

从湖南到广东,除了107国道外,这第二条南下通道,在此后一直被人们称之为“冰雪线上的生命通道”。然而老天爷却不会让人轻易绕过自己的手心,2月1日,第四轮暴风雪又一次袭击湖南全境,京珠高速粤北段路况刚刚好转又一次恶化,衡枣高速、107国道也一度十分拥挤,车行缓慢。第二通道也开始背负沉重的压力。

敢问路在何方?天无绝人之路!

湖南省抗冰救灾指挥部在与江西省紧急协商后,决定开辟第三条南下通道,从京珠高速绕道醴潭高速,经江西进入广东东部梅州、惠州、深圳、东莞,而承诺是不改的,还是实行不收费、不检查、不罚款、不卸载的“四不”政策。有了这三条南下通道,湖南省形成了一线两翼、分时分段的跨省大分流。一线,即把京珠高速上的车辆分流到107国道线。两翼,一个是西翼,引导京珠高速潭耒段车辆从洪市、大浦出口分流至衡枣高速,经广西到广东;另一个是东翼,引导京珠高速长潭段车辆从殷家坳出口分流至醴潭高速,经江西到广东。

有这样一个细节,一位在京珠高速被困多天的河北司机,在顺利到达广东后给衡枣高速公路管理处打来电话,他一开始是不想分流的,他没想到他这么顺利就到了广东,他抑制不住兴奋地说:“你们给我找到了一条好路啊,一条活路啊!”他可能太兴奋了,你不知道他是在说好路还是活路,但都说出了真实。顺利抵达广东的当然不止是这位司机,从这次大分流开始,短短两天时间,由衡枣高速经广西进广东的分流车辆就有一万多辆,还有更多的车辆从京珠高速开下来,一辆接一辆往广西开去。

一个司机看见了站在路边上的******,对他做了一个亲昵的鬼脸。

那些感激的话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信任,是一种对社会管理者的信任,对植根于亿万民众之中的公权力的高度信任。可以说,这次京珠高速大分流进一步拉近了政府与民众的距离。那些平时你只在电视里见过的人,现在都在路上,都在你看得见的地方,甚至就在你眼皮底下,和你手拉着手地交流着。没有这样的交流,又怎么可能有那么顺畅的分流。很快,湖南的经验推广到全国,国家交通部组织京珠高速沿线的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广西、河南六省大联动,为车辆提供多条分流线路。

全国一盘棋,湖南也许只是其中的一个棋子。但这一个棋子走得很关键,一下,就把一盘僵棋走活了!

在灾难过去之后,许多人都感叹,这场暴风雪中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各种社会角色之间显现出来的少有的相互信任。在舞台上活跃和发声的不再是单一的政府,而是人民、企业和各种各样的社会力量。人们赞美中国政府在救灾和赈灾上的高效率,但如果没有所有这些角色的参与,政府救灾赈灾的效率就会大打折扣。

应当赞美的是所有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尤其是大分流中的每一个参与者。

而已经被现实验证了的一个决策,无疑也是中国交通史上堪称经典的一笔。

生命高于一切

或许,未来的历史学家将会告诉未来的人们,这一年是中华民族重生的一年。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着,沧桑着,绵亘着,数千年的历史,能够被人记住的年头其实很少,但这一年,中国人在这一年里所表现出来的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捍卫和在生死关头涌现出来的纯粹而高贵的人格,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应该铭刻在一座无形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

寒冷的雪夜,风大声尖啸着,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从湖南********张春贤、省长周强那里打出,手机打得发热,电板都换了一块又一块。你可以听到一个最简单也最坚决的声音,不饿死一个人,不冻死一个人,不在安全上死一个人,要确保人民群众有饭吃、有水喝、有衣穿、有房住、有火烤、有病能治……

这声音穿过漫漫风雪,抵达三湘四水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代表政府,以最简单最质朴的方式在反复强调一个意志,一种价值,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

——生命高于一切!

看一个社会制度是否优越,只看它如何对待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

曾经,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国家制度试验中,每次试验都包含着生命的代价;曾经,在许多人眼里,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人成了最廉价的东西,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天地之间无价的生命,一个以唯一的方式而存在的脆弱的生命,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处理掉了;曾经,在有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是生命。而现在,从中央,到地方,生命成了新的一代领导人反复被强调的东西,最大的人权是生命权。它是人类的最基本的权利。最基本的,往往也就是最简明夺目的核心价值。我们为什么热爱这个民族和祖国,首先是因为她热爱我们,无论你在哪里,她都是你的坚强后盾,她无所不在地给你庇佑,你愿意把全部的生命放心地托付给她。

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研究所郑永年教授说,人的价值成为核心价值,这是中国在这个时代最大的进步。

或许,未来的历史学家将会告诉未来的人们,这一年是中华民族重生的一年。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着,沧桑着,绵亘着,数千年的历史,能够被人记住的年头其实很少,但这一年,中国人在这一年里所表现出来的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捍卫和在生死关头涌现出来的纯粹而高贵的人格,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应该铭刻在一座无形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

很多人都把空运称为天路,而那些机场无疑就是通天之梯。在铁路、公路陷入瘫痪、半瘫痪之后,每个人都开始向空中凝望。然而,那些飞机的身影也离人类越来越渺远,你看见天上并没有阴霾,你看见天空闪闪发光,然而那是更凶险的雪云。从1月13日开始,全国航班开始大面积延误,南京、武汉、长沙、贵阳等二十多个机场在暴风雪中被迫关闭,仅仅1月27日一天,长沙黄花机场就有三百多个航班延误,最多时积压旅客多达近万人。

天路,中断了……

暴风雪恶意地演绎出种种荒诞。连最极端的困境也出现了,一架飞机降落了,却无法进入航空港,只能困守在雪夜里。

也许,有人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这样一个日子,1月25日,当时已是暮色四合,高空微弱的光亮里有浓重的雪云压下来。一架从北京飞来的飞机如同从天而降的幻影,降落在冰雪那邪恶的白色光芒中。如果在平时,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可谁能想到,就在这同一个机场里,你从滑行道到机场停机位,竟要走整整八个小时!不说你也知道,这样长时间的低温冰冻天气,已经让整个机场变成了一个永远敞着口的冰雪的深渊,人破冰除雪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冰雪的速度。而飞机,这种人类发明的最快捷也最脆弱的飞行器,对于任何险情都得非常小心。飞机只能以极慢的速度驶离跑道,驶进滑行道,再进入停机位。而此时机场滑行道上已有五架飞机在排队等待驶进停机位,我们即将描述的这架飞机不幸排在了最后一个,也就是说,它要等前面五架飞机离开滑行道后才能驶进自己的停机位。

这意味着,他们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在远离停机位的地方,度过八个小时,这是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

四周一片肃静。这寂静,有某种谁都能感觉到的那种不祥之感。

这架飞机当班的是尹剑平乘务组,在接到机场指令后,他们一下恍若掉进了冰窟里。这是很多人在那场暴风雪中都有过的感觉,真实而残酷。冰天雪地,一架被抛在荒郊野外的飞机,你一下就感觉到了,你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在那一刻,空姐们那一双双清澈似水的眼睛中,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但你不能让乘客看出自己的情绪,哪怕世界抛弃了你,你也不能抛弃这些乘客。很快,机组人员进行了严格分工,做好长时间抗击风雪的准备,不是八小时的准备,而是更长时间的准备。他们都是懂一点心理学的。人的心理非常微妙,如果你原以为被困十六小时,结果只被困了八个小时,你或许会感到意外的惊喜,你觉得你不但不那么倒霉,反而还很幸运。他们要巧妙地利用这样的微妙心理,让自己先把情绪控制一下,稳定一下,然后才能安抚那些原本就一路上提心吊胆的乘客。而飞机上的食品、饮料,一切资源,都必须统筹起来,以每小时为一个时间段,每个时间段为旅客提供一次热饮,每小时对情况进行一次通报。你用什么来稳定和缓解这些旅客那越来越急躁的焦虑情绪,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感到温暖,还要让他们知道真相。当逐渐安静下来的乘客渐渐入睡时,他们还要不间断地巡视客舱。

只要听到一阵呼唤铃,他们就要轻手轻脚地过去。很轻,但很快。

一位年轻的妈妈正抱着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在哭泣。怎么了,啊?尹剑平低着头,轻声问着,生怕惊醒了那些好不容易安静地入睡的乘客。但那位年轻妈妈不知所措,只知道哭泣。尹剑平用手去探小宝宝的额头,手心里立刻被烫了一下。小宝宝在发烧!尹剑平马上在乘客中寻找医生,还真幸运,五分钟后,乘客中有一位医生来给小宝宝做检查,还好,小宝宝只是感冒引起的轻微发烧和咳嗽,喝点热乎的东西出一身热汗就能缓解了。尹剑平很快就为小宝宝冲了奶粉,还用热水袋做了一个暖手袋,放在小宝宝的心口上。那年轻妈妈看着小宝宝渐渐安静了,自己也安静了下来。

尹剑平松了口气,刚回到前舱,又响起呼唤铃。不好!一位老先生心脏病突然发作。尹剑平赶过去时,老人的呼吸越来越浊重,脸色由苍白变成了猪肝色。尹剑平一边赶紧派人去找医生,一边到急救药箱找药品,找到硝酸甘油片后又直奔老人身边,这时医生也找到了。按医生嘱咐给病人服药后,老人慢慢睁开眼,呼吸也变得均匀了。他喃喃地说:“我还不能死呢,我还没到家呢!”

这老头,刚刚死里逃生,竟然就笑了。

你一看,他就是个挺乐观的老人,他的话,明显带着开玩笑的口气。

但并非每个人都像老人这样乐观,恐慌无所不在,眼下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平静。

外面,风刮得越来越起劲。这样下去等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几个小时后,机上水杯用完,乘务组马上把头等舱杯子提供给旅客使用,这种一次性的杯子,每次使用完后,又冲洗干净,再提供给其他旅客使用。大多数乘客也都能理解。但细心的乘务员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这些被困的乘客,越是难受,就越渴,一杯接一杯,把水喝得好凶。很快就要断水了,水量表已清晰地显示出,机上水量已接近于零。这是无法隐瞒的,尹剑平立即将此情况如实地通报给旅客,并向乘客反复解释,从现在起,这剩下的最后一点水将优先给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请乘客们给予理解与支持。和乘客一样,尹剑平心里其实也闷得慌,腰板挺沉,但依然挺得很直。他必须保持这种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希望以自己的精神激发乘客们的精神。然而,这个时候乘客的精神和忍受能力都已经濒临极限,都已经非常脆弱,断水,成了压垮他们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机上的水全部用完的消息一公布,乘客中立即骚动起来,有一个穿藏青色皮夹克的汉子突然冲了过来,他这一冲,又有两个汉子在极端的压抑中突然爆发了,几个失去了理智的汉子开始强行冲击驾驶舱门和拉动紧急出口闸。

这太危险了!尹剑平立即将乘务员分成三个组,自己紧紧护住驾驶舱门。安全员和一名乘务员守住紧急出口,两个乘务员把守住后舱门,严密监控,防止旅客有过激行为。他们反复解释着,这已经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每个人的喉咙都已经沙哑,而这样的解释还得字斟句酌,一不小心就会触怒原本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乘客。好在,大部分乘客对乘务组的解释给予理解,但那几个看上去很强大的汉子还是疯了般的捶打驾驶舱门,想要冲进驾驶舱。尹剑平死死地抵挡着这些暴风雨般砸在身上的拳头,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还一直微笑着,一直用沙哑的声音劝说着这几个乘客。终于,这几个乘客也许是折腾累了,也许是觉得自己太过分了,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而此时尹剑平却一下瘫软在驾驶舱门口……

凌晨一点,水、饮料、食品全部发完,最严峻的考验来临了,这架被暴风雪反复摧折着的飞机上,已真正到了弹尽粮绝的绝境。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哪个病人突然发病,连吃药的水都没有了。而从机场传来消息,预计,他们至少还要等候一个小时。尹剑平知道,最困难的时候到了,这无论是对于乘务组,还是乘客,都是最后的也是最严峻的考验。而此时,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把实情报告给每一个乘客,让一切变得完全的透明。这一切,通过乘务员彭小兰的广播,传遍了机上的每一个角落,她的声音,一个原本十分甜美的嗓音,这时已经变薄了,嘶哑了,“请旅客坚持最后一个小时,坚持,最后,一个小时……”这种悲怆的声音,被反复强调着,伴随着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事实就是这样。事实是不能改变的。而能改变的,是你的感觉和心情,是你对同一个事实的不同理解方式。心情改变了,事实原本的悲剧性可以减少一半。至少在这最后的一个小时,整个飞机一直保持着安静,一种充满了期待的安静。窗外,一夜未停的风雪如漫涨的河水发出阵阵涌动声。

终于,时针已指向1月26日凌晨2时30分,驾驶舱终于传来信号,飞机缓慢滑行到停机位。五分钟后,尹剑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沙哑而平静的声音通知全体乘务组人员,马上做好下客准备。空姐们迅速整理妆容,乘务组每个人都像往常一样精神焕发地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向走下飞机的每个旅客道别。一个非常特殊的夜晚,但他们不想给人们留下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他们其实早已精疲力竭了,但他们每个人的脸庞上,似乎都平添了一层更加坚忍而成熟的光泽。你甚至听到了那几位无理取闹的乘客的道歉。——他们没想过乘客会道歉,这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惊喜。

此时,距离这架航班降落机场,已整整八个小时。或许,这对于这架飞机上的所有人,这是他们生命中最漫长的八小时。

当然,这只是无数被困飞机中的一架,它不是第一架,也不是最后一架。

我后来在采访中发现,挨骂最多的还不是航班上的机组,而是机场。这种骂,对于被困在冰雪中的人,无辜的人,至少暂时可以从无知和痛苦中获得解脱。但到了后来,当灾难变得越来越深重时,很多人都不骂机场了,谁也不骂了。

这无疑是一种更深刻的理解方式。唯有理解,方才懂得。

要说,你还真不能骂人家机场。以长沙黄花机场为例,他们早在冰雪降临之前就开始未雨绸缪,除冰车早已待命,防冻液也紧急调来了。整个机场采取了一级待命的状态,取消一切无关活动,所有人员停止休假,全天候保持待命状态。然而,你就是没法抵挡住这样的暴风雪,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谁也不能在大自然面前说大话。何况,毕竟是要在天上飞的事情。航空安全重于山,人的生命大于天!这可绝对不是口号,而是大实话。黄花机场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采取措施,人可以采取的措施,那就是迅速组织、调集全体人员和设备给飞机除冰、给跑道除冰、给机坪除冰,竭尽全力保证航班起降。他们还真创造了奇迹,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风雪中,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地抢到了一点可以放飞的间隙,陆续放飞了近两百架次的航班,而且都安全地飞往目的地,安全地降落。这样一丝丝稍纵即逝的间隙,也是一线希望,你能够抢到、捕捉到,该有多少双眼睛日夜不停地盯着这变幻莫测的天象。

然而,对于积压在机场的旅客这只是杯水车薪,无数旅客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你不能不采取流量控制,只出不进,那些滞留机场的旅客已经快要把候机楼挤爆了。这上万名的旅客在漫长的渺茫的等待中已经开始从最初的情绪不安逐渐演变为失控的危险状态。这么多人如何安全疏散完毕,是横在黄花机场的一大难关,说一句并非夸张的话,比登天还难。但不疏散怎么办,上万人的吃喝拉撒,还有夜晚如何度过的问题,还有随时都可能因挤压导致的伤亡事故,剑拔弩张,千钧一发。其实,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采取强力疏导的措施,而一旦到了万不得已,你别无选择,只能由公安干警、武警和机场护卫人员联合组成人墙,去抵挡失控的人流。是啊,这情形在许多地方都发生过,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广州火车站,可有人想过,这样的人墙,也是一种疏导的方式。一个很容易理解的比喻,要让河流畅通,先要修筑堤坝。疏导不是任洪水泛滥,是先必须让所有的人有安全感。

终于,谢天谢地,有些旅客同意自然疏散到市区,可还没等你松一口气,神经又一下绷紧了,市区大大小小的宾馆全部爆满,挤满了从铁道、高速、国道上疏散来的旅客,机场刚开始的大转运一下被迫中止。这意味着,这上万的滞留旅客,只能由黄花机场这样一个中等规模的机场自行解决。而在交通已经处在瘫痪的状态下,机场必须为这些滞留旅客连夜紧急调运棉被、盒饭、矿泉水,吃的,喝的,睡的,一样都不能少,还有早已超负荷的卫生间,早已超负荷的空调设备,在电力处于瘫痪的状态下,还必须处于全天候的开放状态,不能讲任何价钱,不能计较任何成本,人是最重要的,你不能让一个旅客挨饿,受冻。而旅客还不能理解,你得尽量让他们理解,面对部分旅客的高声质问和辱骂,你得始终保持笑容,心平气和、耐心地微笑、解释、沟通。人心都是肉长的,当他们看见你舌头上的血泡,通红的眼睛,他们也许会觉得,其实啊,都挺不容易。

还有些血他们是看不见的,那是你一天下来双脚磨出的血泡。

应该说黄花机场创造了奇迹,这个奇迹是没一个人死亡。每一个人都活着,而且最终都被送上了让他们飞翔的天路……

风雪中,每一个地方都像世界的尽头,随时都会发生什么不测。1月25日中午,潭耒高速大浦服务区。由北往南方向,有一台大客车被困,车上有三十多名乘客,一个两岁的小孩和一个妇女生了病,不知是什么病。大浦服务区紧急出动,带上开水、方便面、药品和牛奶、纸尿布,能够带上的全都带上了,然而,要在这数千辆堵成一条长龙的车辆中找到那辆大客车,找到那个生病的妇女和那个饿得哇哇直哭的两岁小孩,真如大海捞针般。你看见他们喘着粗气在这条被堵住的路上奔跑着,冰雪被他们的奔跑有力地带动起来,一连串地飞溅起来,你的脑子里立马就会蹦出这样一句话——与时间赛跑!

而在这天深夜,在黎托服务区,更危急的情况出现了。正在巡逻的保安小马越过黑暗的空间,忽然看到几名司机正围在一辆车的驾驶室门口,神色紧张地商量着什么。小马一看就觉得不对头,连忙疾步跑过去,急切地问:怎么了?——原来,这几个司机都是上海安富轿车车队司机,在京珠高速封闭期间,三辆车滞留在黎托服务区。晚上,为打发漫长而百无聊赖的夜晚,他们几个人在驾驶室内打扑克,由于车窗紧闭,车内又烧有竹炭取暖,一个司机突然昏迷,另一个司机也感到了剧烈的头痛,呕吐不止。小马心里一紧,脑海里有个东西一闪:中毒了!他知道,那歪倒在车座上的人,肯定是中毒了。

又一次与时间的赛跑开始了,小马刚把情况报告给服务区负责人龚英,龚英就一边紧急联系120急救车和高速公路交警车,一边也做好了另一种准备——那是最坏的一种准备,如果救援车辆开不过来,只有打开服务区的后门,这是唯一的生命通道,十名保安已经做好了准备,分成两个紧急救援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名病人,以接力的方式把中毒的司机背到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最坏的一种准备是多么重要,当救援车辆连连告急,根本开不过来时,第二套方案也就是最坏的方案准备火速启动,于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生命大接力,以最坏的方式悲壮地开始了……

告急,到处都在告急!1月27日凌晨,京珠高速,深陷在冰雪里的黎托服务区,风更紧了。一阵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这其实就是那时的感觉,对于一个神经紧绷的人来说,每一次电话铃声都显得特别响。那晚正在值班的是服务区区长龚英,抓起电话,一个焦急、嘶哑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喂,喂,我是岳阳开往广东普宁的大巴司机,两天前被困在京珠高速往南方向,现在车上的几十号人都粒米未进,水也喝完了,你们服务区能帮帮我们吗?喂,喂……龚英已经来不及回答了,她搁下电话就掀开了保暖的门帘,十分钟后,他们便带上盒饭以及感冒退烧药品等急救物资上了车。该准备的,其实都早已准备好了,人员、物资,都全天候地处于待命的状态。每接到这样一个求救的电话,你都会感觉到一股突然的冲动,好像身上通了电一般。这是一种状态,一种临战的状态。

雪云低压的昏蒙蒙的灰色天空,寒光闪闪的冰冻的路面,救援小组顶着刺骨的寒风,逆向行驶在冰雪覆盖的高速公路上,向十公里外的求救地点艰难挺进。四十多分钟后,他们找到了那辆求援大客车,但实际情况远比他们想像的更加糟糕,需要救援的车辆不止一辆,在这辆车不远处,还有两台大巴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有台车上还有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在发高烧。救援小组赶紧给这三辆车发放吃的、喝的,然后掉转车头,载上生病小孩和孩子的妈妈赶回服务区医疗室输液。

后来才知道,那发高烧的小女孩的母亲叫杨玲玲,母女俩从河南老家赶往深圳,在路上已经走了六天。这六天又冷又饿又焦急万分的日子,哪怕再坚强的人也会变得绝望。然而现在,母女俩好像终于有了一种得救的感觉,绝处逢生的感觉。做母亲的在女儿耳畔低声说:娃啊,你多走运啊!那女孩的目光却落在了龚英身上,龚英再次感觉到一股突然的冲动,好像身上通了电一般。她知道,这是一种状态,一种临战的状态,一种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的状态——我在此重复,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状态也在不断地重复,这路上,还有多少人等着他们去救援啊。

刚把杨玲玲母女俩安顿完毕,他们很快又发现了两辆抛锚的车,这次救援小组为抛锚车带去了防滑链。沿途,救援小组询问滞留在路上的每一辆车,看是否需要援助,只要需要,他们就马上把饭菜、药品、开水递给他们。凌晨4时,当他们准备返回时,发现一台从安徽阜阳开往东莞的大巴车上有三十多名小孩,至少有十多个患了重感冒,这些孩子中最小的才两个月。不远处,另一大巴车上也有八个小孩,一个个冷得直打寒颤。他们很快就把自己盖的棉被拿过来分发给孩子们,又火速与省儿童医院联系救护车。省儿童医院的救护车赶到现场,对高烧儿童进行了紧急治疗。

将三台大巴车上的小孩、乘客全部安置好返回服务区时,疲惫不堪而又心情轻松的救援小组才发现,天快亮了,已经是早晨五点半了,他们已经足足在大雪纷飞的高速公路上来来回回,一晚上奔走了五个来回一百多公里,脚冻僵了,手冻得又红又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而这只是无数个不眠之夜中的一个。

在那些风雪交加的夜晚,还有多少我不愿割舍的细节啊。

又一个冰雪连天的夜晚,1月25日晚,一个陌生的求救电话打到湖南省高管局值班室,有一辆大客车曾途经耒宜高速公路郴州段,车上一位老人病危。老人此前与家人短暂通话后,就失去了联系。情急之下,老人焦急的亲属通过电话向湖南省高管局求助。什么车,具体位置,打电话的人也说不清楚,而接电话的人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对于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夜,你不能不急!你能做的是赶紧搜寻,多耽误一分钟,老人就多一分危险。湖南省高管局火速与耒宜高速管理处联系,管理处又迅速向湖南省广播电台交通频道发布紧急求援信息,发动整个社会来共同寻找这个下落不明的老人。

无边的黑夜,无尽的冰雪,京珠高速湖南段滞留车辆数万台,车龙排出上百公里,要找出那样一辆大客车和一个老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拉网式的搜寻。三支路政队被紧急调动起来,立即分段上路,他们打着手电筒,顶着漫天的风雪一步一滑地,在车海中一台台地挨着查过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老人仍无任何消息,大家又冷又饿,但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放弃。或许,一个普通的老人,在此时已有了更普遍的生命的意义,他甚至是一个生命的象征,你的搜寻,执著不舍的搜寻,从一开始就属于永恒……

天亮了,他们仍然没能找到那个老人,但成千上万的人为了救援一个老人的生命的过程,是一种存在,它的重要性是不可估量的,而且有无数人参与到这样的搜寻中来,这使一种政府行为的寻找,变成了社会性的。我们应该记住,这是2008年暴风雪中的一个重要事件。而那位老人的下落,后来我们也终于知道了,他早已被及时送入当地医院救治。他活过来了,甚至比他这一辈子的任何时候都活得精神抖擞。以前,他总是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早把生死看穿了,无所谓了。而现在,他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着,他这条老命,有无数人关注过,寻觅过,救援过,这让他好像超越了生命本身的界限,又活出了另一样人生……

或许,或许,很多事都是偶然的,而很多的偶然,都是必然的。因为是真的,才是必然的。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血泊与冰雪中的诞生也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个真实的象征。诚如有人说,中国人,通过这样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更加看清了世之本乃人,人之本乃命。呵护生命,迎接生命,已不是口号,而是一种激情的驱使,一种本能的捍卫。生命,每一个个体生命,已经成了人的最核心的价值。

我愿再一次重复,永恒地重复——生命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