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方冰雪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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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涅与重生(一)

一种诞生的方式

在那段时间早产儿特别多。后来我听一些大夫说,每逢大灾大难,早产儿都特别多。这是一个难解之谜,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其间的一些原因,他们提前降临到灾难深重的人世,或许是因为他们饱受惊悸的母亲已经无力再保护他们。他们以最轻的生命方式降生了,每一个体重都极轻,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

在某种意义上说,灾难是对生命的一种最真切的诠释。人类原本就是不断地在灾难的诠释中获得生命力的。

没有谁能抵挡生命的诞生,你可以把这一切看作某种象征。

冰灾寒极,孤城郴州,当一切都陷入了瘫痪之中,在无边的黑暗深处,有一个地方的灯光从未熄灭过,那是郴州市第四人民医院妇产科的生命之光。在全城停电之后,为了保障用电,医院里一直采用两台小型发电机发电,来保证每一个降生在世界上的婴儿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黑暗。他们也不是没有采取过措施,尽量把这些婴儿降生的时间往后推,最好能推到一个被阳光普照的温暖的春天。这一天其实已经并不遥远,然而,生命的脚步不可阻挡,有一种汹涌的生命之潮,正在洞穿属于他们的生命之门。那种生命降生时刻的痛不欲生的叫喊,总是伴随着血的猩红色突然扑来。

你别无选择,你只能为迎接每一个新生命做好一切准备。

忽然间又嗅到了那种初生生命的气息与躁动的味道。我已经走得离一个地方很近了。

就是在这里,在1月24日到2月6日这段日子里,一段城市最黑暗的日子,郴州市第四人民医院妇产科一共接生了一百五十多个婴儿。而为了他们的安然降生,医院里组织了紧急救援队,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随时都会在第一时间出动救护车,从乡下接来一个又一个的产妇。在这湘南的崇山峻岭之间,那被冰雪覆盖的蜿蜒山道有多么难走,其实已经不用我在这里反复描述了。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迎接生命的降生,变成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一个紧急电话打来。电话记录:1月28日。许家洞的一位孕妇即将生产,但交通断绝,当地乡镇卫生院已经停电多日,这意味着什么?谁接了这个电话,谁就接受了生命的全部托付。这个电话是当时值班的妇产科医生杨丽接的,当时她正感冒发烧,但这个电话她不能不接,这是她的职责。在接到电话后,她马上带领几个人,立即奔往那儿。说是奔,只是一种心理感觉,车根本开不快,哪怕是没有冰雪的日子,去那儿的路,沿途也尽是深山、峡谷和密林,古藤杂刺盘根错节。要命的,还是接上产妇返程时,雪更大了,车子开得很慢,到了一座桥上,桥面冰层很厚,车子开始打滑,桥下就是一条深河,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车上的医生护士都下来了,他们有很多都是一身伤病,在这样的路上不知接过多少次这样的产妇了,有的屁股摔伤了,有的脚崴伤了,然而,在过桥时,他们还要推着不停打滑的车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孕妇在车上不断地呻吟,杨丽柔声鼓励着她:挺过去,挺过去就好了……而她也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随身带着接生包,准备随时给孕妇接生。她是否想过,还有更坏的一种结果,当大家小心翼翼推着车,当救护车终于安全地被推过了桥,他们脑后,突然轰的一声,雪崩了,一大块冰雪崩下了……

如果……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他们不敢想,谁也不敢想。危险无所不在,上帝不会在灾难发生时给你打招呼。而你顺利通过了,你终于挺过了,这是你的运气,你,和你即将诞生的孩子,都应该对生命加倍地珍惜。而在这段时间里,医生们从乡下接来一个又一个的产妇,很幸运,真的很幸运,每一个大人小子都平安。

有一次,从良田镇来了一位高龄产妇,她到医院时情况已万分危急,一检查,她的胎位严重不正,子宫快要破裂了。赶快抢救!妇产科主任李莲凤打了个手势,医生、护士们马上把产妇抬到手术室,施行剖腹产手术。当时电力很不稳定,手术室里光亮微弱,一个不算复杂的手术在这样的灯光下像虚假的电影镜头一样虚幻,然而生命却不虚幻,半个小时后,你听见了一个婴儿的啼哭,那种虚幻的感觉一下变得格外真实了。而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哪怕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他们也没有疏忽任何一个细节,在顺利地接生孩子之后,他们还要给产妇进行美容缝针,在摇曳的微弱的光亮下,医生们很细致很从容地给产妇的伤口缝着针,为的是不让一个人留下明显的伤痕……

蔡凤娇,一个三十多岁的孕妇,孤身一人从安徽赶往深圳,或许她有一个梦想,想把孩子生在中国最有活力的经济特区,她没想到她将在车上滞留八天八夜,她不是穷人,但已身无分文。医院的救援队在巡逻时发现了她,高速公路上设置了隔离区,妇产科医生黄宏毅为了给她送去温热的食物,竟然是跪着一步一步爬过冰凌遍布的公路,不是怕自己摔倒了,而是怕手里的热汤泼出来。想象一个人,为了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跪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汤,从路的这一边,越过一大片冰雪,到达路那一边的隔离区,我想对于这个人,那肯定不是她想做的,但她却明白无误地那么做了,不由自主地就那么做了。当她爬到路那边的隔离区时,手脚都冻僵了,但那碗汤还是热的。

对于蔡凤娇,这岂止又只是一碗热汤,这七八天里,她一直在吃方便面,吃得一张脸又瘦又黄了,加之内心里的压抑,她的肚子疼得要命。这个孩子不行了,她抱着自己的肚子抽泣着。作为一个母亲,她的预感是准确的,当时她已处于流产的高危状态。是这碗热汤让她缓过了一口气,当她惨白、干裂的嘴唇触到了温热的汤汁,你看见她浑身陡然涌过一阵颤栗。多日来的饥饿,寒冷,干渴,孤独,压抑,或许就在这一刻融化了。她全身心地沉浸在这样的温热的感觉中,这辈子,也许她会忘掉一场差点要了她和孩子性命的灾难,也许她会将那痛苦忘了,但她可能忘不了这种感觉。又是这家医院在最危险的时候,给她做了保胎治疗,保住了她的孩子。在医院里,她享受了免费治疗,还留在医院里观察了三天,直到她的身体情况稳定后,妇产科医生们又给她凑齐了路费,送她回家。

听说,蔡凤娇安全到家之后,打电话说要寄医药费和路费过来,医生们婉言推辞着不肯收,他们说:这个钱不要紧,你到家了,我们就放心了,只要你们母子平安就好哇!

在那些日子,有多少个这样不幸的又幸运的蔡凤娇?随便翻一下郴州市第四人民医院妇产科的日志,仅仅是1月31日这一天,这些忙碌的妇产科医生们就接收了二十二个产妇,接生了十五个宝宝。当天晚上,他们还出去接诊了四次,每一个来回最少也得两个小时,四次,这意味着他们这一晚上又是在冰雪路上颠簸着度过的。而留在病室里的医护人员,也处于紧急待命状态。在这场冰灾期间,这不算什么,对他们而言,这些不过是再普通再平常的日子罢了。二十多天来,这家医院所有职工都未休息过,有的甚至干脆就把医院当成了家,吃住全在医院。妇产科助产长陈小玉一人带着四岁的孩子,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无暇照顾孩子,孩子发烧了,她没能顾及,却在医院里接下了一个又一个别人的孩子。只是,你千万别跟陈小玉提这件事,一提,就会触动一个母亲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那多日来积蓄起来的所有眼泪就会倾泻出来。我已经看了太多的泪水,我不想再看到这样一个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真的,她太可怜了,她们太可怜了。但是她们却几乎都说,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灾难,她们还会这样做。但愿,但愿不要再发生这样的灾难了,让我们向上苍祈祷:饶恕我们吧!

苦着的,累着的,熬着的,挺着的,还有新生儿科的那些大夫们,护士们。

每个宝宝一出生,就会马上送到这里来。这里的医护人员,一点也不比那些妇产科的大夫和护士轻松,她们守护着那些躺在温箱里甜甜地酣睡的小宝宝,守护着生命,给他们洗澡,换衣服、尿片,喂奶,你感觉她们就是母亲,体贴、疼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那种永远只属于母性的温情和细腻,不是因为职业,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爱的流露。当时,只有自备的小型发电机发电,微弱的电量,最多只能保证六台温箱正常运转,但宝宝很多,最多时有二十多个。为了保证温箱的温度,她们买了二十多个热水袋和热水瓶,用煤烧开水,并在温箱里随时放置热水袋和棉被等保暖物品。

妈妈们说:把孩子交给你们,比在家里还安全,我们放心,真的放心啊!

在那段时间早产儿特别多。后来我听一些大夫说,每逢大灾大难,早产儿都特别多。这是一个难解之谜,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其间的一些原因,他们提前降临到灾难深重的人世,或许是因为他们饱受惊悸的母亲已经无力再保护他们。他们以最轻的生命方式降生了,每一个体重都极轻,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大都只有两三斤,还不到正常产下的婴儿的一半。一个小生命,原本就脆弱,而这些早产儿,无疑是脆弱中最脆弱的生命。或许,昆德拉的那句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对于这些医护人员却是最沉重的考验。这不,一个紧急求助电话打来了,永兴一家医院,那里有一个三斤多的早产儿已出现硬肿,由于当地医院还未恢复供电,这个小生命已处在病危之中。这个电话没有让新生儿科主任陈爱华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携带着为宝宝准备的小床,一壶热开水,带着专科医生和一名护士赶往永兴。天冷路滑,车辆堵塞严重。而对于他们,更多的风险还在于,如果抢救不回这样一个小生命,他们怎么向那些伤心欲绝的父母亲交代。对医院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转接一个垂危的生命,就意味着,转接一个生死攸关的巨大责任。

这是我这样一个旁人也很担心的。然而,他们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些,在路上堵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接到了这个小生命,而事实上,抢救在路上就开始了,一个脆弱的生命,被挽救过来了。还有,桂阳的一名早产儿,体重只有两斤四两,也被他们抢救过来了;还有一对早产的双胞胎,每个体重才两斤,其中一个刚出生就做了手术,也被他们抢救过来了;还有……这些冰灾期间降生的不幸而又万幸的孩子,他们一出生就面临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劫难,而正因为有千千万万郴州市第四人民医院这样的医护人员,他们才顺利迈过了生命的第一道坎。

后来,听妇产科主任李大姐说,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物资供应紧缺,一些很平常的东西,也就是日常食品,用品,一下都变成了最奢侈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要到处找,到处求援。医院里还安排了专人二十四小时去排队买油,买粮,七七八八的,你都得排队去买,就跟三十多年前那样子。时间一下子倒回去了!——令人感动的是,这家医院不但千方百计保证了病人有足够的日常食品、用品供应,在这非常时期,还为许多贫困病人提供了免费食宿。

灾难中的诞生,还有多少让人刻骨铭心的场景?

我记得,在广州,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女精神病患者爬到一座五十多米高的电厂顶上。她居然神奇地穿过了高压电网,营救人员很快赶来了,但怎么劝她也不下来。到了晚上10点钟,政府决定大面积断电,这无疑会影响居民的正常生活,影响工厂生产,造成很多经济损失。但是为了救了一个人,挽救一条生命,政府必须这样做。人民政府,第一就该是有人性的政府。

这样的事情在这次冰雪灾害中也发生了。为了保证一个难产婴儿的手术用电,我们湘西南的一个县政府,下令停掉了一条线路,好不容易刚刚通上电的十七个乡镇,再度拉闸停电。

在那并不遥远的天空下,我似乎还能听见一个个穿越暴风雪的告急电话。

1月28日,一个被冰雪与暮色笼罩的傍晚,解放军驻湘某部突然接到通道县杨秀涛县长的紧急求救电话:县人民医院停电,十六名难产孕妇生命危在旦夕,请部队火速支援!

连日来,通道遭受暴雪冰冻天气袭击,全县已经大面积停电七天了,但县里采取了一切措施,把县人民医院作为当地一级供电单位,他们把最后的一线光明留给了医院,用来照亮生命。然而,在七天七夜的坚守之后,医院也停电了,这意味着,整个通道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而在此前,由于全县电力中断,各乡镇的危重病人都已全部转移到了人民医院,连住院部大楼的过道里也摆放了临时病床。这些病人中,有四十多名待产孕妇,其中十六名高危难产孕妇需要马上进行剖腹产手术。没电了,手术所需的供氧、照明、监护仪器都无法开动,那些急需抢救的病人,生命危在旦夕!而此时,已确诊患有妊娠期高血压的产妇蒋春燕已经躺在手术台上,血泊之中,是两条生命啊!

电一断,蒋春燕的丈夫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那一声惨叫,让人有末日来临的感觉。当副院长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时,这绝望的汉子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抱着他的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大夫啊,求求你啊,救救我爱人和孩子吧……

那声音太悲惨了,黑暗中,在场的大夫和护士们,眼里都含着泪。

要想从外地运送大型发电设备,不是来不及,是根本不可能,全县道路交通在断电之前就几乎全部中断,整个通道县,当时库存的汽油、柴油在熬了七天七夜之后,即将耗尽。在绝境中,杨秀涛县长向部队发出紧急求救。对于那些垂危的生命,这已是唯一的希望。部队一接到电话,就紧急调用了一台30千瓦野营电站挂车,派出后勤部长严宝宏火速赶往县城。

“紧急”,“火速”,这是在最危急的关头高频率出现的词,这样的词一旦出现,就是万分危急。但老天爷可不管你急不急,通道,原本是湘西南大山区的一个偏远县境,山道蜿蜒崎岖,而当时天又下着冻雨,寒风呼啸,当地气温已降至零下五摄氏度,哪怕是装上了防滑链的军车,在这样覆冰的路面上也走得异常艰险。在爬坡时,车队的大型车辆几次熄火,只能靠官兵们下来推车。车轮在陡峭的山道上重重地转动,迸出粗暴的声音和泥浆,而这些士兵只能用他们的手臂,甚至用他们的整个生命来抵挡车辆的下滑。你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身影,每个人都形影模糊,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车轮飞溅过来的烂泥早把他们糊成泥猴了。当把车推出了最危险的边缘后,很多战士才发现有的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有的两只脚都光着踩在烂泥里,鞋子呢,被黏稠的山泥给扯掉了。

两个多小时后,车队终于到达县城附近。然而,先头部队很快传来了一个谁也不愿听到的消息:报告!前方道路受阻,县城交通几乎瘫痪!带队的后勤部长严宝宏跳下指挥车,跑到最前头一看,进入小县城唯一的一条道路已被堵死,一棵被积雪压断的大树砸中了路边三辆农用卡车。他迅速与驻地有关部门联系,请求支援。又是火速的,当地消防、交管部门纷纷赶来了,很多的群众也自发地赶来了,三个小时的苦战,深夜,凌晨一点左右,一条生命通道终于打通。二十分钟后,部队的救援车队终于开进县人民医院。此时,医院里一片漆黑,夜幕笼罩着整栋住院部大楼。在产房外的走廊上,一个个孕妇正在痛不欲生地呻吟着。而唯一能照亮她们的,也许只有一根火柴划出的微弱火光。你看见有人点燃了一根蜡烛,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慢慢把蜡烛移到一个孕妇床头,然后掏出小手绢,轻轻地擦拭着孕妇额头的汗,然而,一阵风又把刚点燃的蜡烛吹灭了……

开始!随着后勤部长严宝宏一声令下,战士们顾不上喝一口医院里送来的开水,立即展开设备、接通线路。随着柴油发电机的一声声轰鸣,黑暗的大楼一下亮了。或许黑暗与光明的反差太大,你感觉一切都变得特别亮。被照亮的有一个个泥猴般的战士,有和病人家属忘情地拥抱在一起的大夫和护士,还有那一个个绝望地睁开了眼睛的孕妇。而那个汉子,蒋春燕的丈夫,脑袋仿佛还嵌在肩胛骨中,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凌晨3时许,第一名婴儿顺利诞生。天亮前,医院成功地对七名难产孕妇进行了剖腹产手术,两名产妇顺产生子。蒋春燕也于凌晨紧急实施剖腹产手术,顺利产下一女婴,母子都平安,蒋春燕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这时那汉子似乎才彻底醒过来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奇迹般得救了!他跪在妻子和女儿的床边,低头吻着妻子,****着女儿如花般红润的小脸蛋。他笑着,又在拼命流泪……

楼外,依然是寒风撕心裂肺般的呼啸,为了保证医院在抢救病人时供电万无一失,官兵们一直坚守在住院部大楼下的发电车旁。天快亮时,当大夫、护士和病人家属来道一声谢时,看到守护在车旁的战士肩上堆满了冰雪,脚下,冰雪已快要淹没了膝盖,还有几个浑身泥水的战士躺在楼道储物间的角落里,已相互依偎着酣然入睡。他们蓦地站住,看着这些或站着或躺着的战士,泪水纵横,他们真想紧紧地抱住他们,叫一声兄弟。

还有,杨冰,他一出生他的名字就被无数人记住了,冰冰。这样一个刚在冰雪中降生的小男孩,尽管暂时还不可能有任何记忆,但在他未来的一生中,他一定会反复想象着在他降生的时刻,1月23日零时,那一双双从四面八方伸向自己的手臂。

这已是湖南出现严重雨雪冰冻天气的第十天。又开始了,在短暂的停息之后,一轮更大的暴风雪再次袭来,那风大得可以把山坳里的冰雪吹刮而起,呼啦啦的一片冰雪声,连僵硬的空气都震荡起来。在衡昆高速由东往西三公里路段,一辆大客车又被堵住了。开啊,司机,我求你了啊,快开啊!从广东打工回家的邵阳市洞口县南塘村农民杨鲜龙心急如焚,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开车。他好像已经失去理智了,事实上,他已经快要疯了。就在他身后,一个死死地抓住椅子靠背的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马上就要生了,但车上没有一个懂接生的人,也没有任何接生的设施。此地离最近的169医院也有二十多公里,原本以为是马上就要赶到的,谁知道,车子忽然又堵在这里了。眼看着妻子在一声接一声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只能轻轻抱住她,想以此来减轻妻子的痛楚,一面发疯般的催着司机开车。

危急时刻,湖南省交警总队衡枣大队副中队长李云福正在路上疏导交通,他接到指挥中心的出警指令,急忙抄起电话通知正在救助点执勤的几位战友,兵分两路,一路驾车紧急前往衡阳东收费站接应救护车,准备牵引救护车上高速,另一路奔赴孕妇所在的大客车。这时孕妇的座位上已有血流下来,她丈夫杨鲜龙又喊又叫,而警察除了极力安慰着痛苦的孕妇和这个精神濒临崩溃的汉子,只盼着救护车赶紧开来:快了,别急啊,快了,你们一定要挺住!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再次发生,由于路面严重结冰,前去接应救护车的李云福在途中发生了意外,警车行驶到一个下坡路段突然失去控制,一头撞上了路边的护栏,李云福的手臂被划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他顾不上包扎伤口,赶紧搭乘从附近事故现场开过来的另一辆巡逻车,去接应救护车,谁知前面又遇上了障碍,从衡阳东收费站到救助点约十多公里路程中,有一座横跨耒水的桥梁出现严重冰冻,救护车试探着开了好几次,都无法通过。不能再拖了,一分钟也不能拖延。李云福跳下警车,路太滑,他太用力,猛地失去平衡,摔倒了。他疼得嘴角歪扭着,让两名医护人员换乘上自己的巡逻车,然后拉着警笛一路奔向救援现场。

这速度有多快,从接警到孩子降生,不到一小时,而情况的危急也被医生证明了,如果再耽误几分钟,大人和小孩都会有生命危险。李云福和大夫、护士将孕妇抬上大桥那边的救护车,就在汽车发动的一瞬间,一声嘹亮的啼声响起。孩子降生了!一对母子在经历过血泊中的挣扎后仿佛终于抵达了生命的彼岸。此刻,雪夜里一片宁静,每个人仿佛都感觉到了一个生命降生时刻的那种庄严。这个在冰天雪地的高速公路上出生的孩子,后来被他的农民父亲命名为杨冰,冰冰。

这是生命,一个冰雪中诞生的生命,或许,你只有用生命的热情才能创造如此惊心动魄的诞生。

白色,中间色。这些冰雪是没有生命的,现在有了。

涅槃与重生

也许,变了的东西很多,而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于生命的重视和关爱。以前,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着,我和你,你和他,谁和谁啊,都没啥关系,许多人甚至很感谢有这样一场灾难,或许因了这样一场冰雪的映照,这个世界竟由此而变得丰富美妙起来。

在冰雪中诞生的东西还有许多。每一个给我讲述这些人和事、这些细节的人总是要哭。你感觉中国人突然变得很容易动感情了,而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而在不久以前,我们其实还都那么冷漠,对多少事情都无动于衷。是的,当一场暴风雪过去之后,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你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你感觉你的现实像变了一个时代。他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感受,变了,到底是哪儿变了?通过对那些市民的随机采访,他们说,医院变了,政府变了,人变了,整个世界都像变了。

也许,变了的东西很多,而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于生命的重视和关爱。以前,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着,我和你,你和他,谁和谁啊,都没啥关系,许多人甚至很感谢有这样一场灾难,或许因了这样一场冰雪的映照,这个世界竟由此而变得丰富美妙起来。

然而,这里我又不得不触及,我一直不想也不忍触及那些人类在灾难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危机,它正在转化为一种灾难性心理:灾难后遗症。

很多事情就发生在身边。一晃,那场暴风雪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但我邻家的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看见杨花、柳絮和羽毛一类看上去像飞雪一样的东西,会立即呆在那里,全身发虚,有时还要惊恐万状地大叫,甚至昏厥过去。这与她去南方的经历有关。她父母亲都在广东东莞的一家鞋厂打工,家里只有一个老外婆带着她。春节前,外婆带着她去东莞打算和父母亲一块儿过年,她在暴风雪中被堵了十多天。或许,在她的记忆里,那场大雪还迟迟没有过去,她仍然生活在一个可怕的冰天雪地的幻觉世界里,时空的秩序被颠倒了过来。这让她对记忆中的事物和现实世界变得无法辨认了。她老是想着大雪飞舞的情景,不喜欢说话,很恐惧,不愿离开外婆,不愿接触陌生人。在幼儿园里,也不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如果不及时对她的这种病态心理进行矫正,她的病情肯定会进一步恶化,残忍地说,她有可能变成一个疯子。

而我在采访中发现,类似这个小丫头出现的心理障碍,很多人都有,只是轻重不同。包括我自己,偶尔看见一片明亮的水渍,清醒的意识就会在一瞬间失去,好像脚下是一块冰。可见,灾难不但有力量摧毁我们认知中的那个现实世界,还在无形中摧毁了一个看不见的精神世界。对于灾难所产生的巨大恐慌感,危机感,是造成决策者失误的一个重大原因,也就是我曾提及的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病态心理。为了抵御在想象中发生的另一场灾难,进行大规模的盲目的非理性的投资,这是我在采访过程中发现的非常普遍的现象,也是我反复强调的,你不能不考虑到,防灾减灾的成本很可能比灾难本身还要大。而这种非理性的投资,说到底其实也是灾难所引起的焦虑、危急、伤痛与狂躁情绪的另一种表现。值得警觉的是,很多人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因为他们做出决策或在实施的过程中都异常冷静。他们的心理危机和恐慌是以正常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很隐蔽,潜伏得更深。

还有一种很危险也很普遍的灾难性病态心理,其病症也是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生活于其间的现实失去了认知和辨认的能力,同样滞留在某种偏执的幻觉或怀疑中。这其中有一些令我尊重的这个时代最有文化的人,但他们都在扮演事后诸葛亮的角色,在茶馆里,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对这个社会所有的一切进行指摘,房子是豆腐渣,桥梁是豆腐渣,铁塔是豆腐渣,仿佛我们处在整个就是由豆腐渣构成的一个社会。他们滔滔不绝地指摘着,就像忘了关上的水龙头。他们显得很有正义感,但那种情绪化的充满了偏激的发泄,并不能掩饰那种骨子里的冷漠。他们故作惊人之语,摆出一种高谈阔论的姿态,把两条腿端在桌子上,悠闲地晃荡着。他们好像什么都懂,却不懂最基本的常识。这使我非常难过。最典型的一个实例,他们把铁塔的倒塌完全归咎于伪劣产品。然而,我在看到许多倒下的铁塔的同时,在同一个地方,还看见了那些在冰雪中倒塌的大树,它们自然地长,长了千百年,它们经历了多少灾难,一直都没倒下,然而,现在它们却倒下了,甚至连根拔起了。铁塔有假的,难道这些树也有假的?反正闲着没事,我觉得他们不妨这样追问一下。

对这种病态心理的矫正,本质上就是人类对现实世界认知的一种真实还原,你看到的或许并非一个熟知的世界,但肯定是它清晰的全貌。这就需要你从那些缭绕的、幻觉的、猜疑的迷雾中走出来。消除幻觉和过于偏执甚至极端的怀疑,也正是心理治疗师的常用手法。譬如说我邻家的那个小丫头,她外婆采取的办法是带着她逃避。只要一看见杨花、柳絮和羽毛一类看上去像飞雪一样的东西,就赶紧拉着小丫头躲进屋子里,这反而加重了小女孩病态心理的深度,而本质是,你在逃避这世界上最普遍的真实,这是无法逃避的,你只能面对。而这恰好是心理医生采用的治疗手段,我亲眼看见,不管那小女孩有多么惊恐,那个心理医生都攥着她的手腕,让她继续留在那些她最恐惧的事物中间,让她审视,触摸那些像雪花又不是雪花的东西,调动她的一切认知手段——视觉,触觉,嗅觉,把幻觉中的事物同现实中的事物区别开来。其实,一朵雪花和一朵柳絮是很容易就能区别的,每个人都能认识它,掌握它,有能力控制它。经过这样反复多次的训练,小女孩不再惊恐了:柳絮就是柳絮,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得到了修正;雪花就是雪花,世界在她眼里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

从沉默,极度的压抑,憋闷,到最终爆发,是一段生命的变奏。1月28日晚,从厦门至重庆的K336次列车在江西、湖南境内滞留了十四个多小时,一车人面临的一个最严峻的现实是断水,车厢一头的饮水机早已放不出半滴水,比人嘴还干涸,可还是有一个接一个的乘客挨着去拧,好像能拧出一个什么奇迹。事实上这已是精神开始异常的症状。厕所里没有水冲,但还是有人出出进进,浓重刺鼻的骚臭味弥漫在车厢里。车是空调车,窗户是密闭的,天气这样冷,不能打开,这么多人挤在车厢内,那空气你想一想也知道有多憋闷。但在同样乱糟糟臭烘烘的10号车厢里,有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一直显得非常平静,比所有人都平静,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里,一只手护着腰部的一个地方。那是钱,是他一年在外头打拼挣来的钱,是他的命根子。他一路上都下意识地把手捂在那里。然而,仿佛是在突然间,有人大声喊叫起来:钱啊,好多钱啊,快捡钱啊!在这难以名状的喊叫声中,一张张百元大钞开始漫天飞撒,转瞬间撒出来的钱估计在一万元以上。是谁在喊?又是谁在撒?喊的人,撒钱的人,是同一个人,就是那看上去很平静的中年汉子。他在一瞬间疯了,而这一瞬间的背后却是漫长的干渴、憋闷、忍受。这时车上的几位乘务员和一些乘客都赶紧过来了,他们一边帮他把钱捡起来,保护起来,一边在劝慰他,安抚他。列车长也迅速赶来了,立即把他转移到了空气相对清新一点的餐车内,又到处找水给他喝。餐车里也没水,最后还是从乘客那儿东拼西凑了小半瓶矿泉水,烧开了,给这汉子喝下。他这才有些清醒了,他重新捂住了自己的钱。但他却像做梦似的,并不知道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而要让他从失忆的状态下完全恢复过来,可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沟通,来进行心理抚慰。

一些把清醒保持到了最后的人,总是为自己没有发疯感到侥幸。但没有发生并不意味着不可能发生,如果灾难继续延续下去,还有多少人会在一瞬间失去理智,后果,不可设想,也没有人愿意往深里去想,我也不愿意……

我想得更多的是,我们对待其它的认知误区,如决策中的焦虑、危急、伤痛与狂躁情绪,如对现实的偏执、怀疑、偏见和非理性指摘,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敢于敞开自己的真实,敢于让他们来审视、触及,敢于让他们调动一切认知手段,视觉,触觉,嗅觉,这是最好的方式。应该说,中国政府在2008年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理智上的清醒,可以说在制度上往前迈开了很大的很关键的一步,而且不再是被动的、无奈的选择,而是非常主动的。你不就是想看到你想要看到的真实情形吗,西藏,汶川,或别的什么你关注的,我们敞开大门,敞开心扉,放你进来,甚至,请你进来。这样的高度开放、透明和包容态度,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中国历经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在综合国力得到长足进步之后,自信心得到了明显的加强,气度和胸襟越来越与一个世界性大国相称。至于他们回去后,是尊重客观事实,还是继续保持那种充满偏见的歪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就是事实,你敢于让人家来看,就是一种健康的精神状态。

沟通非常重要。道路的畅通,有时就在于人心的沟通。路在脚下,也在心里。然而,人心的沟通与疏通,或许又是最难的。

这可能是广州********朱小丹经历了那场灾难后最深刻的感受。

还是让我们回到危机四伏的广州站。广州市公安局先后投入各类安保力量十四万人次,设立了五道交通管制线。随后,经中央军委批准,素有岭南铁军之称的驻粤某集团军装甲旅迅速派出一千五百余名官兵,进驻广州火车站广场执勤。广州军区某师随后也派出数千精锐将士,一同协助地方维持春运秩序。然而这五道交通管制线和重兵压境的高度戒备,却无法保证进站旅客的畅通。

这是一种悲壮的考验。他们,这所有的人,如何不超过忍耐的极限?无数人在痛哭,在怒吼,在拼命拥挤,还有人在狂乱地跺脚。人在此时被降低到只有最低级的生物本能。最大的压力还不是这些黑鸦鸦的人群,而是人心。每个人心里的积怨,又岂止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许多年来,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给中国人带来了难以形容的伤痛,甚至使整个社会的心态扭曲变形。一场灾难,无不对国民精神具有强烈的破坏性,可以这么说,每当灾难降临,中国人的心灵就要经受一次痛苦的折磨和扭曲。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中,已经注入了太多不该有的压抑、苦闷、冤屈、愤懑和抗争情绪。你看见堵在这里的是人,你看不见的还有很多东西都堵在这里。每个人都已经处在神经紧绷一触即发的高危精神状态,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时刻,******说,当时,广州火车站的人口密度一度达到每平方米四到五人,持续十几天,如此大规模的拥挤,堪称史无前例。这么大的压力下,广州火车站没有出现大范围的骚乱,已经是一个奇迹。但他非常清醒,他说,要给火车站减压,再这么压下去,出事是必然的,不出事才是偶然的。随后,当一个打工妹在踩踏事故中致死、一个农民工在翻越天桥时遭电击亡命之后,无数人都被这生命的悲惨离去而震撼了。决不能让悲剧重演,决不能!

减压,必须给广州站减压,必须给这里的每一个人减压。减压,从哪里开始,从心里,无论你同老百姓的沟通有多难,你都必须从这里开始。而你要赢得老百姓的理解,先要从理解老百姓开始。******是理解这些老百姓的,尽管形势如此严峻,他没说过一句埋怨民工的话。他是理解这些民工的心情的,他心情沉重地说:那些挤进火车站的民工,是在拿命换一条回家的路啊!你们如果到过火车站,就会被那些民工兄弟感动,感动就会有爱,有爱就有责任。这些民工朋友们,尽管钱不算多、文化素养不算高,但是他们能理解政府、支持政府……

他说的是实话。当一个情绪激动的民工冲着他愤怒地叫骂时,一位保安人员要上前制止,他马上挥手制止了保安,他站在那里,任这个冲上来的农民工继续骂,倒是这个农民工骂骂咧咧一阵后有些不好意思了,尴尬地涨红着黝黑的脸孔,低着头,忽然泣不成声起来,一下就暴露出了他那农民憨厚、老实而淳朴的本来面目。这时,他走到泣不成声的汉子身边,一边抱着那汉子的肩膀,一边低声安慰他,劝说他就留在广州过年。他承诺,代表广州市政府向一个农民工做出承诺,广州会安排好他们的节日生活,会让他们在广州欢乐、热闹过大年。凡是自愿留在广东过年的民工,过年后就可以带薪回家去探亲……

事实上,潜意识里很多根深蒂固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哪怕排除春节这一文化性因素,中国的老百姓对于官方以及对于一切处于强势的力量所保持的警惕、戒备和疑惑,不是在一场灾难之中形成的,而是在一场灾难中爆发的。远则数千年来,近则在这六十年间,或三十年间,中国的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所构成的力量几乎不成比例,这无疑又会使以弱者为绝大多数的中国国民的心态变得特别脆弱也特别敏感,诚如一些专家的剖析,这其中最大的原因,莫过于上之所思并非下之所欲,由于民心被违逆,民意长久地处于被阻塞,被压制,或一厢情愿地被少数人以神圣的名义所取代,从而导致人性被扭曲,对于自己身外、心外的一切显得格外冷漠。

和我预料的一样,无论一个********怎样苦口婆心,这个农民工最终没有答应留下来过年,但很显然,他没刚开始那样情绪激动了,至少,在精神上,他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安抚,原本已经陷入精神失控的状态,得到了控制。这也表明只要你理性地对待任何一个人,一种情绪,你都能有力地控制它。即便他不会留下来过年,他也会有更多的耐心进入一种秩序,去排队,去等待。你怎么对待这些不听好劝和解释的人?

“我拜托大家了!留下来吧……”

这是一个********的恳求。他的喉咙嘶哑,他已经完全超负荷了,但他决不放弃。他必须这样恳求,这是他的责任,他有责任把一种最好的方式告诉这些老百姓,否则他就没有尽责,他就会内心有愧。然而,他只是恳求,并不强迫:无论留下,还是回家,你有你自己选择的权利,你已经是成年人,你对你的选择负责,但我必须告诉你实情,眼下,要急于回家还很难,你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让我感觉这个人是很懂得心理学的,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一种缓解心理危机的有效方式。而在某些地方,某些当官的,却不是这样,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放在和一个农民工一个普通老百姓对等的位置上,而试图压服那些老百姓,他们教训那些精神处于危机状态的老百姓要以大局为重,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必须听从他们的劝说,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老百姓好,等等。这些大道理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但它忽视了许多与心灵有关的微妙的东西,它很难让老百姓心悦诚服地接受,反而更容易让矛盾进一步激化。很多的冲突和失控局面,都是在大道理的名义下发生的。事后,他们又会埋怨这些老百姓素质太低,简直就是愚不可教,甚至是刁民。可见,沟通之难,难在你是把自己摆在怎样的一个位置上,是否对老百姓保持一种平等的甚至尊重的态度。民意就是天意,顺之者昌,逆之者敝。可是,过去很长时间里,中国执政者在塑造国民精神方面一直把自己的意志当作天意,他们的种种努力都流于空洞和说教,很难奏效,甚至适得其反。

尽管,******的这种沟通方式,不可能迅速地完全地就让老百姓把他们的全部的信赖和全部的寄托一下就交给他,但这样的一种精神姿态是多么宝贵,你甚至不能把他所做的一切仅仅当作一些细节。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涅槃。或许,正是通过这样一些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里,我们看到我们的执政者所体现出来的一种最有诚意的精神姿态,为顺应民心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所谓沟通,就是心灵的沟通,就是要顺应民心,民意。这一切,已经是制度存在的基础。

减压的效果是明显的。最终,还是有几十万老百姓留下来了。这是否也是一个奇迹,几十万人啊!那些不肯留下的,秩序也大为好转了。到2月3日,离春节只有三天了,对于滞留旅客,按理是更加心急如焚的关头,但广州火车站的秩序奇迹般的竟然有了根本性好转。公安民警和武警官兵也进一步完善分批进站的方案,因势利导。行如流水,真快!开闸前,只见一名武警指挥员用手提喇叭对旅客说:现在准备放行,请大家不要拥挤,慢慢走,好不好!大家高兴地齐声回答:好!几分钟过后,数千人便平安、顺畅地绕经西广场,进入中广场。晚上9点,火车站尚滞留旅客数十万人,仅仅八分钟,庞大客流哗啦啦地流入中广场,放行效率起码是以前的十倍。如此大量的人潮流动,潮水般的流动,没有人摔倒,没有人拥挤,甚至没有人喊叫,平静而流畅地通过。

然后,在除夕夜之前,那些原本滞留多日的大约三百五十多万名旅客,几乎都坐上了开往家乡的火车,竟然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如果没有这样的沟通,事情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最悲惨的事情在安徽火车站发生了,事实上那都是一些已经进站的人,他们手里都有了一张送他们回家的车票,就在列车正在驶近时,一阵疯狂的拥挤,把一位女大学生挤下了站台,她如花的生命,一下被车轮碾得支离破碎,热腾腾的血肉四下迸溅……多少人的记忆可能一辈子再也走不出那个酷烈而血腥的场面,他们的意识,情感,可能会永远定格在那个残忍而血腥的现场。——这是我最不想写的文字,它太残忍,连文字也是血腥的。到底是谁把她挤下来的?应该有人站出来承认并承担,但我想,肯定不止一个人,在一个人的背后有无数人,都在拼命往前挤。每个人都罪孽深重,都应该找到自己的忏悔方式、祈祷方式,为一个无辜的生命而祈祷。又该追究谁的责任?车站的站长,现场维护秩序的列车员,甚至,那个城市的市长?他们多少都会觉得有些冤,而我们这个时代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排,一个该由大多数来承担的责任,甚至是应该由一个民族来承担的责任,最终总是由极少数的人来承担。

在这件惨祸发生后不久,另一位花季少女,大连民族学院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小静,她与表姐一路相伴回云南楚雄家里过春节。因买不到直达昆明的火车票,她们一路辗转,先从大连到北京,从北京转到郑州,又从郑州转到长沙,在长沙滞留一天后,她们登上了西安开往南宁的火车。哪怕她们一路顺利,也还有从南宁到昆明、再从昆明到楚雄这两段不算短的路程。这样的辗转、颠簸、拥挤,反复的进站,反复的拥挤,反复的上车、下车,而上车之后,依然是漫无尽头的拥挤和难以忍受的憋闷、压抑,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陷入精神的混乱与疯狂。很幸运,这两个女大学生没疯,但有的人已经疯了。疯了,但你看不出他疯了,你看见他像一尊沉默无语的塑像,没人感觉到这个人和这样的气氛有些诡异,也许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在拥挤中每个人都只注意到了自己。——当火车行至广西永富县境内时,一个精神崩溃的男子突然挥刀砍向小静,只一下,锋利的刀子就从小静右边脖颈处插入,从左边脖颈拔出,直接砍断大动脉和气管。一股鲜血喷溅出来,一个少女当场倒地。她死了,连呻吟一声也来不及。浓烈的血腥味,猩红的血泊,成了一种宿命,一个瞬间完成的宿命,而所有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个世界突然变傻了,只有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继续挥刀在车厢内乱砍,眨眼间,车厢内又有五个乘客被砍伤,其中包括死者小静的表姐。

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对这些沙丁鱼一样整天整夜在憋闷的车厢里拥挤着的乘客进行有必要的疏导,这种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悲剧也许不会发生。那情景真的就如世界末日,当心理承受能力超过极限,这样的精神崩溃是必然的。如果在一个残忍的而内心里可能原本很善良的凶手的心理开始出现危机时,在他最孤独、最无助时,有人来与他沟通一下,安抚一下,就像******那样,一边抱着那汉子的肩膀,一边低声安慰他,或许他本人和许多人的命运就一下子改变了,或许整个人群的气氛就一下子改变了。在那种非常时刻,肢体的拥抱,言语的安慰,也许无法一下抚平一个人处在精神危机中的所有情绪,但减压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很多事情,也许就是在刹那间,一句话,一个手势,一种体贴,便能宽容地化解他心中的危机感,甚至仇恨。

很多事,我想回避,但我无法回避。

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后,很多人都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甚至把每一天都看作是最后一天。在精神上的重建中,有时候,遗忘很重要,记忆有时候是生命中最深层的伤害。在灾难过去数月之后,当我走进那些痛失亲人的一些烈士家里,一些殉难者家里,依然深切地感觉到那种内心淌血的感觉。这种悲恸人所共通,但我觉得,哪怕是不近情理的遗忘,也是一种让他们摆脱伤痛的方式,你还活着,你不能就这么一直哀痛地沉浸在悲苦的记忆中,永远记忆下去。在这方面,在广州站翻越天桥意外触电身亡的李满军的未亡人张池有一种很值得人们借鉴的心态,她的心已渐渐沉静下来,开始重新发现和打量新的人生。她说,她现在正努力学会把这些事逐渐遗忘。活着,就意味着承担生存的勇气,在亲人离去后她不该从中获得绝望,而要从中获得巨大的生的勇气。

这无疑也是一个涅槃的过程,一种重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