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方冰雪报告
36580500000014

第14章 阿喀琉斯之踵

上帝的绝密消息

在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因而惹怒了赫克托耳的保护神阿波罗,于是太阳神用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后跟,送了这位勇士的命。这就是至今流传在欧洲的谚语阿喀琉斯之踵的来历。任何一个强者都会有自己的致命伤。

当我走得离灾难越来越近,我已很少再头脑发热。

生命是一种荒谬的存在。人类是一种无知的存在。这是本章的逻辑起点。

从人类在这个美妙的蓝色星球上出现之后,灾难性的悲剧阴影就一直笼罩着人类整体的命运。作为人,也许我们永远都只能尽我们非常有限的能力,来理解这个世界。最近在西方盛传,上帝派了一个天才来向人类透露它的绝密消息,那个叫霍金的人,以远离尘嚣超凡脱俗的方式终日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神衰气弱,仿佛天国投射在人间的一个影子。他身体唯一能动的只有嘴唇、眼睛和一个手指头,但他最近透露了上帝的那个绝密消息,他说,最后的日子,人类的末日,就在下一个世纪,人类将被自己的欲望所毁灭……

这绝不是一个愚人节的传说,很可能是真的。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从牛顿、爱因斯坦到霍金,都不止是单纯地掌握了科学,他们是一些接受了神示的人。而下一个世纪,离人类已经很快了,只有九十来年了。我们刚经历的这样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是五十年一遇,八十年一遇,百年一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像这样的冰雪灾害,对于现在还活着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它也许是我们一生经历的唯一一次,在我们第二次看清这样的灾难之前,我们,人类,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

不要把这看作一个危言耸听的假设,我们已经把太多残酷的真实看作了假设。

世界末日,地球毁灭,也许就是宇宙时空中某种力量漫不经心的一击。

在这次关于冰灾的采访中,我经常性地感到脑子涨疼,仿佛有一个个的魔鬼钻进去了。而在南岳衡山采访时的一场重感冒,让我在山上一家农民开的小旅馆里躺了七天。这一切都在逼着我思考,对于任何一种自然现象,气候现象,你都不能单纯地就事论事。哪怕我的感冒,也与气候的极度反常有关。这是我在此次采访过程中最深刻的感受之一。我们生活的地球大约诞生于四十六亿年前,这个拥有蔚蓝的海洋、绿色的大地以及大气的星球,也是目前人类所知的浩瀚宇宙中唯一有生命存在的星球。但人类并不珍惜她,人类不愿和她踩着一个节拍,尤其是在现代科学产生之后,人类更是充满了征服世界的虚妄和傲慢,这种以为掌握了科学的虚妄恰好是对科学的最不尊重。

在采访中,我依然看到那些人定胜天的口号,粗重地刷在老百姓的墙壁上,或用黑体字堂而皇之地印在报刊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这个口号的粗野和无知,人类短暂的历史和大自然是无法比拟的,人类占有时空的渺小和大自然是无法比拟的。如果你真的相信科学,你就只能理性地接受这样一个宿命的事实——人类永远不可能战胜也不可能征服大自然,而应正视自身的渺小和局限,在大自然面前,在世界面前,小小心心地保持谦卑和敬畏。上帝说:我的孩子,真可怜,我来把你的灵魂召回来,还给你吧。

这也是上帝托霍金捎给人类的一句话。

人类已经魂不附体一个多世纪了。

然而,对于上帝的绝密消息和口信,谁听了都只是滑稽地笑笑。没有人愿意放弃那种豪情万丈的欲望,尤其在一个缺乏信仰的国度,更没有人意识到欲望就是魔鬼。这种对世界、对一切的可怕征服欲,我甚至觉得是人类所有欲望中最可怕的欲望,最大的魔。在欲望的驱使下,以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名义,以发展地方经济的名义,以GDP的名义,以无数的神圣名义,人类正在破坏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基础——地球,而由此带来的第一个最严峻的环境问题就是地球变暖。对于全球变暖的原因,人类一开始甚至不愿承认这是自己的行为所致,而把罪过归咎于太阳,认为是太阳异常活动造成的。然而,英国卢瑟福·阿普尔顿实验室科学家麦克·洛克伍德与瑞士全球辐射研究中心的克劳斯·弗洛里斯共同进行了这项研究,他们分析了1985年以来二十多年间太阳活动及其释放出的能量、宇宙辐射强度等可能影响地球温度的因素,并与同一段时期地球平均气温变化作了比较,结果发现,这二十多年来太阳释放的能量是处在逐渐衰减的状态,而地球温度却一直在上升中——这就是说,这段时间所有可能影响地球气候的太阳活动,都无法解释近期地球变暖的趋势,地球气温不断上升压根就与太阳活动无关,相反,太阳还在不断地为地球浇水,灭火,降温。那么,是什么在造成地球变暖?

毫无疑问,是人类!人类才是致使全球变暖的真正元凶。

这次拉尼娜现象所表现出来的疯狂,表面上看是以极端冰冷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其实它正是地球变暖的另一种方式。地球变暖,虽然有异常复杂的原因,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日益严重的大气污染,人类日益严重的对臭氧层的破坏。在离我们最近的这个世纪,人类文明加速的世纪,同时也是灾难加速的世纪,人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纷纷走出那些洋溢着古典情调的街巷和田野中的阡陌,坐着巨大的喷气式飞机上了蓝天,也开着各种汽车奔向了高速公路。现代化所制造的一切,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闪亮的光芒。而天灾与人祸永远是紧密相连的。一战,二战,以及发生在一些极端意识形态下的大规模血腥屠杀,原子弹、氢弹爆炸,全球性工业化、现代化带来的大规模污染,人类正以各种暴殄天物的欲望在过度消费在榨取和预支太阳系中这个最美丽的星球。欲望,这一切可怕的欲望,在进入21世纪后,已经成为人类所谓现代化生产力的第一推动力。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二氧化碳、沼气、锌化氮等引发温室效应的气体还在进一步膨胀。

但人类好像要跟地球一拼到底。

一位老科学家这样跟我形容,地球正被人类以从未有过的方式架在炉子上烘烤。

我看到老人宽宽的额头上堆满了焦虑。他说,也许人类都应该到太空里去看看地球,她轻盈透明得就像一个水泡,地球就是这般脆弱啊。

地球是一个脆弱的星球,其实建立在这个星球之上的一切都很脆弱。现代化,这是现在很多人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而在以前,它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真理。近三十年来,它在给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一次次提速,从能源、电网、高速公路、电气化铁路,到人类的生活质量、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因为它,而细致到了近乎完美的地步。现代化直接催生了现代社会,人们对气象、交通、能源、通信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不同系统、不同地区环环相扣,相互作用。然而,我们好像从未考虑到,它到处都是暗设的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场暴风雪,压垮了输电线,电一断,铁路运输线断了,电煤的运输断了,反过来,南方众多火电厂也发不了电、供不了电了。而一旦没电了,一切仿佛都没了,自来水没法送上来,油盐柴米没法运进来,空调、暖气、冰箱……一屋子家用电器成了一堆废铁,你这才感觉到,你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对现代化的依赖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也突然体验到了你所依赖的这一切是多么脆弱。

还有一点也是非常可怕的,我们对科学已达到了迷信的程度。我们深信,科学可以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这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初步进入现代社会后的国民心理。科学一旦失去了理性,人类就会生产出难以置信的大量白痴。

米诺斯拉夫·克尔莱札,这位我敬仰的南斯拉夫诗人,他将我们的20世纪,一个科学与现代化拼命加速的世纪,比做一个驾驶飞机的猿猴。他的意思是说,科学和现代化改变了世界,但并没有改变人类,人类依然生活在未知之中,依然处在人类的原初状态。人依然是一个个猿猴。

很多的质疑,都来自灾后。在灾难成为事实之后,在中国,都会有很多事后诸葛亮出现。我在数月的采访中,一路上都碰到这样的事后诸葛亮,他们并不想真正了解这场灾难的真实情况,而是以他们道听途说的一些根本经不起推敲的东西来作借口,做把柄,来证明他们想要证明的东西,攻击他们想要攻击的东西,这是我见到的最无聊也最无耻的一群。在灾难成为灾难之前,在灾难尚处在过程中时,他们干什么去了?当那些电工们在五十多米高的空中爬来爬去时,他们在喝酒,在悠闲地品茶,在比赛讲着荤段子。然而,一旦灾难暂时结束,他们突然变得忧国忧民了,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诸葛亮了,料事如神了,如果换了他会怎么样怎么样……

我只能仓皇地逃离,以免被他们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击中。

反思是必要的,追问是必要的,但必须有最基本的正义理性,我觉得当一当事后诸葛亮,也并非坏事,但你应该理性地反思,在灾难发生之前,在发生的过程中,你在干什么,你是否真的能够掌握灾难从预测到发生的全过程。如果你诚实,不想欺骗自己,我相信你肯定跟我一样,你不可能知道得太多,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我们自身的局限,人类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洞察,更遑论世界和宇宙。而在灾后,你至少可以走近灾难,去亲眼看一看那些倒塌的铁塔、那些参天大树,听一听那些在灾难第一现场的人说些什么。

这样,你这个事后诸葛亮也许当得更合格一点。

一路上都有人问:天气,这鬼天气,怎么就没有早点预报呢?

要说呢,早在1月8日,湖南省气象台就发出了1月中下旬湖南会出现大面积雨雪冰冻天气的预报;1月17日又发出了冰雪天气会加剧的预报。应该说,这是非常及时的预报。然而,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以人类目前所能掌握的科技水平,谁也无法掌握这之间的变数。譬如在交通方面,你不可能在冰雪尚未降临之前就提前关闭京珠高速这样的南北大动脉,而关闭的本身也无异于把灾难降临的时间提前。交通是不能截断的,路是必须走的。而你也不能不承认这次气象灾难的特殊性,从大范围说,它是五十年一遇,具体到湘南郴州一带的“冰灾寒极”,则是百年一遇,而无论把时间提前到五十年或一百年,我们今天面临的许多问题都是那个时代的人还没遇到过的,譬如说交通,电力,航空,电讯,社会的各个方面的现代化程度还远不及今天,我们的任何一个判断,一个决策,也是对灾难本身的正视。譬如说,湖南省气象台发布级别最高的道路结冰红色预警,是1月15日,而此时,一些地方的冰冻已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值。但很多人对这种极端恶劣天气,无论从强度到持续时间都还没有足够的估计。

有谁知道南方寒冷天气还会持续多久?天气预报最长能预报多少天的气象?

一辆辆车,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始发站发出,而更多的,已经在路上……

除了湖南之外,湖北武汉也遭遇了1954年以来最长的冰冻期,素有千湖之省之称的湖北,水果湖、北湖、月湖、天鹅湖等湖泊都出现了大范围湖面结冰,这在南方是十分罕见的;暴雪刷新了青藏高原的记录,西藏出现了大范围强降雪天气,川藏线被冰雪完全覆盖,还接连爆发震耳欲聋的雪崩;江苏省遭遇了十年来最强的一次降雪,十二小时积雪深度达到了十二厘米,南京各交警大队陆续封闭了境内大部分高速公路、绕城公路以及市区的大部分高架桥、立交桥;广西桂林遭遇了四十年以来最为严重的冰冻雪灾,全州连续遭受持续低温、三十年不遇的冰冻灾害天气;安徽省大部分地区出现暴雪,境内高速公路已全线封闭,部分国道、省道出现了严重堵塞情况;1月27日上午,江西省气象局启动重大气象灾害预警应急预案二级应急响应,庐山也出现入冬以来最明显的降温、冰冻、大雪过程,路面严重结冰,多条供电线路损坏;贵州遭遇五十年来最为严重的雪凝灾害,黔东南凯里市大面积停电,导致贵州通往华南、华东、华北唯一通道的湘黔线中断,贵州和湖南的雪灾导致昆铁部分列车暂停售票,而在此前,贵州气象台已连续发布大雪和道路结冰的红色预警;浙江北部杭嘉湖地区出现中到大雪并出现积雪结冰,浙江省气象台1月26日、27日连续两次发布大雪和道路结冰黄色预警信号,杭州火车站十多个班次列车晚点,三万多旅客滞留;福建省气象台1月26日首次发出道路结冰黄色预警信号,福建省南平市西部、北部地区与三明市西部地区有冻雨和道路结冰……

也许不必继续往下列举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想说的是,这场中国南方的暴风雪,无疑凝聚了一个时代的诸多信息与征候,而这一切都必须得到正视,正视它,就是正视早已存在在那里的一种现实。

首先,你得正视天气预报,它可以相对准确或比较接近准确地预报天气。但它也不是算命先生,它无法对人类的活动与心理做出预测。一切可以预测的都是必然性的东西。但必然性中有太多的偶然性,这是灾难的不可预测性。以2008年冬天这场罕见的冰雪灾害为例,不能说我们没有预警,没有应急,很多人都预料到了这样的恶劣天气会影响到民航、公路的运输能力,而铁路运输压力更是骤然紧张。铁道部决定2008年中国铁路春运比原计划提前六天启动,就是在预测的基础上做出的一个决策。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一场暴风雪似乎已经过去,到1月18日,第二场更大范围的雨雪冰冻几乎席卷了中国的整个南方,大半个中国,其中,安徽南部、湖南大部、贵州全省和广西东北部出现严重的凝冻天气和比冰雪更惨烈的冻雨。到1月25日,全国春运开始后两天,第三次大范围雨雪冰冻天气开始,江南大部遭受大到暴雪,冻雨在贵州和湘南山地继续维持,江西也大范围出现冻雨。

冻雨,一种黏稠而糊涂的奇怪液体,奇怪是因为罕见。事实上,此次灾害天气,在各受灾省份是数十年乃至百年一遇。其中造成灾害最严重的便是冻雨——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名词还是一个雨水冻结的过程,按我的粗浅理解,它应该是指雨滴与地面或地物、飞机等物相碰而即刻结冰的雨。冻雨比单纯的雪灾要更具危害性。冻雨落在表面温度低于冰点的电线上后,会马上在电线外围结成晶莹透明的冰层;此后雨滴继续落在结了冰的电线表面上,就会逐渐凝结成一条条冰柱;电线结冰后,遇冷收缩,加上冰柱重量的影响,就会绷断,有时甚至将成排的电线杆拉倒,使电信和输电中断。公路交通则因地面结冰而受阻,交通事故也由此增多。而飞机在含有冻雨滴的云中飞行,会使机翼、螺旋桨积冰而造成失事。

我在采访过程中听京广铁道沿途的那些师傅们说,以往遇到冰雪天气,只需每组道岔派两三个人扫雪,就可防止道岔冰冻影响列车运行,但今年不一样,气候变得如此恶劣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冰雪,而是凝冻、冻雨和冰雪错综复杂纠结在一起后形成的复杂气候现象,而被摧毁的首先不是铁道,公路,而是电网。你只能全力抢修电网,而电网抢修的重中之重,就是给输电线路手工除冰。但在持续冻雨的天气下,往往刚清理完,随即就能再结一层厚冰,根本来不及处理。尤其在山区,机械设备根本用不上,只能依靠人力。在湖南电网发生冰灾之初,由于冰层厚度有限,郴州、衡阳等地电力部门采用制造人为短路,使电线升温的办法去掉覆冰还能奏效。但随着冰冻越来越严重,看似原始的人工除冰,却成为对付这种罕见冰冻最有效的办法。

灾难,不断逼着你往心里去琢磨一些事,也逼着你质问。

吃一堑,长一智。人类永远都在为即将降临的灾难做准备。

准备好了吗?或许就在你以为准备好了时,上帝却又给你一场意料之外的灾难。于是,又是新一轮的吃一堑,长一智。

一个不可忽视的日子,2月4日,中国气象局的权威人士在******新闻办举行的发布会上坦承了我国目前所能达到的气象观测的技术水平,中央气象局能够发布的未来天气预报,最多七天,这是极限,也是目前气象科学预报能力的边界,超过了这个边界,就不叫预报,而叫预测。也就是说,我们目前还很难对一周以后的天气做出肯定的预报,而这相对较长的天气预报,是以某一时段的气象卫星云图变化为预报依据的。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的依据永远只是一个参数,它的变数更大,也就是说,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预报也越不准确。具体到这次冰雪天气的预报,一方面,中央气象台对1月10日到2月5日的五次雨雪天气过程都提前两天到五天做出了比较准确的预报,对大的雨雪天气过程把握住了,另一方面对这次极端天气过程预报员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往的经验不够用,只能边预报边总结,预报精细化方面还需要进一步提高,如对雨雪具体落区,降雨雪的时段、大小的预报,还存在一些误差,长时效预测中对灾害性天气的持续性和强度估计不足,对此次连续发生低温雨雪冰冻天气过程,没有事先料到,对后面可能出现的灾害缺乏足够的估计……

我们与世界先进水平还有相当大的差距,而西方发达国家还不会把自己的数值预报产品全部拿出来与全人类共享——在他们强调人权高于主权的同时,他们的国家利益却依然高于人类利益。你不必为此感到悲哀,哪怕这些资源我们能够共享,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料事如神,而这其中的无数变数,可能不是人能够在短时间能够彻底解决的。无论做出怎样的决策,你都必须正视人类目前所掌握的科学水平的局限性,也就是承认人的局限性。这也是我们对灾难的正视,人类存在,灾难就会存在,人类不存在了,灾难也依旧会存在。哪怕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具有世界上最尖端的科学技术,也不能避免他们的国家就不发生灾难;哪怕他们的预报惊人的准确,也不能阻止灾难发生。对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用了一个非常谨慎的词语:减灾。——这是人类可以努力争取的,把灾难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的程度。它一开始就不具有绝对性,而是相对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都是中国典型的病态的灾难性心理。就因为一朝被蛇咬过,就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被蛇咬,就要把蛇药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如果为了抗一场只有很小可能出现的风险,为了这样一个概率很低的万一,我们投入的成本却先要大于灾难本身,这种不惜代价的心理,可能导致我们将有限的国家资源和财产虚掷。如果为预防灾难付出的代价,已远远超过灾难本身,这种预防本身也是灾难。在1998年的大洪灾过后,我们许多地方的决策者,为了防患于未然,以防万一,每到汛期来临之前,就打开闸门,提前放掉水库里的水,那一片汪洋般的清清亮亮能够照得见人影的水,一股股又清又甜的可以直接饮用的水,就这样哗哗地放掉了。结果洪灾没有出现,却连续数年出现大面积的干旱,很多原本就住在水库边上的老百姓也要翻山越岭到十几里外去挑水吃,刚栽上的禾苗像被火烧过了,老百姓的心里也是一片枯焦。试问,你这样做的科学依据是什么,是否有像英国皇家科学学会那样提出了严谨的科学评估报告,又是否征得了当地人的同意?在一个缺少现代政制的地方,一个关乎民生的重大决策往往是由某个最不懂科学的人的一句话决定的。同可能的洪灾相比,旱灾毕竟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也不会那么引人注目。

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于绝对化思考的民族,如何以相对性的角度看问题?我们强调对灾难的正视,也就是要理性地对灾难予以科学的评估。例如电线、电力塔架到底能够承受多大厚度的暴雪覆盖、能够抗多少级别的地震、能够抗多少级别的台风,这一切,既要重新综合思考,又要考虑到抗风险的成本。

一场暴风雪过去了,而灾难,却依然是你要在现在的、未来的生活中随时遭遇到的。我在采访的过程中,就接二连三地遭遇了汶川大地震,冰雹,雷暴,南方特大暴风雨,随后是中西部长久的酷热与干旱。这一切的灾难,似乎都是转瞬之间的转换。人类只能繁衍出人类,灾难却能繁衍出各种各样的灾难。这每一次灾难都给人类带来风险意识和抗风险意识。然而你依然还是猝不及防,防不胜防。当然,这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譬如,有人提出,未来我们必须调整经济结构、能源结构,资源储备战略都必须有结构性的调整。西谚说,不能把全部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中西部地区的经济不能再这样长久地提不起精神,应该提速了,那些经济高度发达而资源又相对贫乏的地区,必须向资源贫乏而经济高度发达的日本学习资源储备的方法——这些,近来,国家其实一直在做,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只是还远远没能达到预定的目标,这也不是想一想说一说就那么容易做到的。

而灾难也激发了人们的联想能力。很多人都把这场冰灾与未来的战争联系起来看。如果我们的输电网和电气化铁路遭遇了电磁脉冲弹、石墨炸弹的攻击,大半个中国这样陷入长时间的瘫痪,后果是不言而喻的。未来,我们必须加强电气化铁路抗灾害抗战争能力的配套建设,以能够应对一场像2008年暴风雪规模和范围的战争,沿线输电网、供电设施,都必须达到抗暴雪设计标准,重新设计、建设或者修缮。然而,吾力之微,终不如帝力之大。谁也无法以一劳永逸的方式,将人间所有的灾难消弭于无形。就算你现在按照五十年一遇、八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抗灾标准设计,谁又能保证不再发生一百五十年一遇、千年一遇的特大暴风雪?抗风险,也是要考虑成本的,有人质疑。但是,你是否考虑过,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路走来,在与朋友们的交谈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一个古希腊神话,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Heel)。这位伟大的海神之子,《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传说他的母亲曾把他浸在冥河里使他能刀枪不入。但因冥河水流湍急,母亲捏着他的脚后跟不敢松手,所以脚踵是他最脆弱的地方,一个致命之处。因此埋下祸根。长大后,阿喀琉斯作战英勇无比,但终于给人发现了弱点,在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因而惹怒了赫克托耳的保护神阿波罗,于是太阳神用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后跟,送了这位勇士的命。这就是至今流传在欧洲的谚语阿喀琉斯之踵的来历。任何一个强者都会有自己的致命伤,没有不死的战神,这是这个神话告诉人们的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要害。现代化也是这样。现代社会也是这样。现代化固然重要,但千万不要以为现代化就可以掌控大自然,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应该保持谦卑,必须主动地去与大自然沟通,学会怎样同大自然和谐相处,一句话——人类应该心平气和地信任着同时恪守着天意或宇宙中既定的秩序。

如果真是百年一遇,这样一场暴风雪,它给我们的教训就该比一生还多。

人性的考验

在黄尘漫漫中和正在降临的夜幕下,我一路寻思着康德那句名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敬畏:一个是我们头上璀璨的星空,另一个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中最软弱的部分。灾难对人性的考验,可以让人的潜意识像底片曝光一样地显形。你在灾难中表现出来的是勇敢,还是怯懦,是坚强,还是软弱,是选择爱与受难,还是本能地暴露出自己最极端的自私——你都很难像平素那样掩饰和伪装,你也很难违拗自己的心愿,你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你就会那么做,你甚至连想也没想就那么做了,一切都以最真实最残酷也最本能的方式通过伤口、痛哭与泪水或别的什么方式倾泻而出。

可以这样说,灾难考验的是最真实的人性,甚至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的自己。在灾难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也发生过,一个饥饿的母亲,竟然夺走自己孩子的食物,然而,她很快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又把食物重新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在这一个瞬间她从生的强烈本能完成了到人性的转换,她依然是一个充满了爱的母亲。

应该说,每个人在危难之际的第一反应便是自救。——这甚至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上帝创造了你,上帝希望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时赐予了你生的本能和生的强烈欲望。自救,是为了求生。而这也是我一直在强调的。在灾难发生之后,离你最近的就是自己,然后就是离你最近的那些人。当一个人完成不了自救时,就只能彼此互相搭救,那一条路上的人,一辆车上的人,一架飞机上的人,也许他们原来具有各种不同的身份,但此时上帝一下子把所有人放在了公平的位置,彼此的搭救在这样的时刻变得格外重要,同艰苦共生存成了所有人的最大的利益,这个关头人会变得空前的凝聚。而在这场灾难之前,也许你从未那么深切地感觉过,你和那些与你无关的人、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成了生命共同体。

“你连着我心头,我连着你心头,冰天雪地冻不住这心中的暖流……”

这首由红叶组合演唱的歌曲,名叫《心中的暖流》。它也许算不上那种旋律非常优美的曲子,然而它可能是那种最深入人心的曲子。当冰雪已经遮蔽天地,当城市已经完全黑暗,当一个人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哪怕对于另一个人的声音,同类的声音,这个时候,你感觉自己也是多么需要他(她)。

让我们走进离京珠高速公路不远的湘潭市一家宾馆内。

曾经,在数月前的那场暴风雪中,在这里,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三百多个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面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见面的人,在这里变成了一家人。他们在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大屋子里睡觉,他们还需要笑声,时不时地还要凑成一台戏。对于经历过灾难的人,这是一种把灾难遗忘的最好方式。这其中有个能歌善舞、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原本是随年迈的奶奶南下广东,去那里的伯伯家过年,不料被风雪冰冻阻挡在京珠高速上。而在上车之前,老奶奶还一路不停地叮嘱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世界上,除了爹娘的话和爷爷奶奶的话,都不能听,好多小姑娘都被人哄得卖了呢。——这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普遍的人际关系。从孩提开始,家人便给了他们这种教育,无形之间就培养起了他们对人的一种不信任感,普遍的怀疑,提防,高度的警觉。在路上,当一个好心的阿姨给丫头一根香蕉时,小丫头立刻就用一种明显的不信任的态度拒绝了:不要!那阿姨诧异地望着小姑娘,皱起了眉头,然后把香蕉给自己的小孩吃了。

是的,这就是我们平常的人间生态,两个人哪怕屁股挨屁股地坐在一起,你也感觉彼此隔着千山万水。而随着大雪一场又一场地降临,路被一段一段地堵塞,如果这时候还有人给你递过来一根香蕉,你压根儿就不会有任何警觉,在干渴、饥饿和寒冷中,每个人身上带着的那点吃的,喝的,御寒的东西,都成了救命的东西。事实上没人在上路时会想过要带多少东西,由北往南走,从冷的地方向着温暖的南方走,很少有人会带上大棉袄,而并不漫长的旅程,他们也不必带上太多的东西。然而,一堵就是数天,此时车上的暖气早已没了,只能靠自己的体温来熬了。这个时候人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挨近了,越来越近了,连身上的钱包也不提防会被人偷走了。都快要冻死了,饿死了,谁还有心思偷呢。好冷,好饿……回忆起那段堵车后的艰难时光,小丫头眼中又闪出一点泪光。她又想起了那位阿姨,她和奶奶冻得搂成一团时,阿姨一直坐在靠着车窗的一侧,把车上一个最寒冷的地方给她隔开了。也许她是无意的,然而小丫头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人间的温暖,背靠着一个人的身体,毕竟要比靠着一堵冷冰冰的铁壁温暖许多。而对于一场灾难,小丫头也许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回忆,幸运的是,她的记忆里除了灾难本身,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后来,救援的人终于来了,一车的人,和许多辆车上的人,被安排住进了这家宾馆。后来,我听这家宾馆的经理说,为了保证每一个受困群众不挨冻、不挨饿,他们腾出三间铺好地毯的会议室。当时全城停电,完全靠宾馆里自备的发电机发电,为了保证给受灾群众二十四小时开放暖气,免费提供饭菜和水,他们宾馆上下从总经理到每一个员工都住在没有电、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宾馆不是政府部门,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效益也不太好的企业,然而,这个经理说,作为一个企业,面对那样严峻的灾难,这个时候根本不是讲价钱、讲效益的时候,而是体现社会责任的时候。——是的,他说的不是义务,而是责任,社会责任!而在此前,我对商人抱有一种偏见,总觉得,这些商人都是最容易暴露出人性弱点的一个群体,而现在,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人性的最令人信服的感染力。

在这样一场冰雪灾害的采访中,很多细节都让我感动,冰雪中,当救援人员给被困的司机们送来食物时,许多饥肠辘辘的司机们立即围拢过来,这时总会有饥饿的司机让到一边说:我等一下再领吧!由于食品不够,有的司机最终也没能领到,但仍然微笑着对救援人员连声道谢。而有的司机已经把一碗面条或一碗饺子端在手里了,正要吃时,突然看见有人手里是空的,眼神也是空洞洞的,这时哪怕再饿,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把快到嘴边的饺子又放回碗里,用双手捧给那些更饿的人。这样的一场灾难,让那些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许多美德在冰雪路途上到处流传。而且,我感到特别幸运的是,我一直未发现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性在灾难中那种极端自私的表现就不存在。

我无法回避这样一个人,范美忠,范跑跑。他与我采访的这场灾难无关,但他与普遍存在的灾难有关。这里,我不想陷入对所谓双重人格和复杂人性的无休无止的争论。我感觉这是一个话语陷阱。我要强调的,是一种简明夺目的基本价值。

上帝创造了生命,上帝赐予生命求生的本能,为的就是让每一个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无疑,我这里所说的上帝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是元世界的一切生发点。但人类这些智慧生命的出现,赋予了超越生命本能的意义。泰坦尼克号事件是很多人都要援引的一个经典,谈人性,谈道德,谈文明,谁都无法绕开这样一个经典事例。一艘大船即将沉没,船上没有足够的救生艇,这是人类的命运和命定的局限。没有法律来规定这些救生艇用来给谁逃命,唯一能让你在生死攸关中作出抉择的就是你是人,你必须让那些最弱小的生命、让那些妇女和孩子最先逃生。

人性与道德都没有国界,在泰坦尼克号上,当有的船员劝说当时全球最大百货公司的老板斯特劳斯上救生艇时,这位六十七岁的老人说:只要还有一个妇女和孩子没上救生艇,我就绝不会上!还有当时的一个大银行家古根汉姆,他从容地换上华丽的晚礼服,给太太写下遗言:这条船将不会有任何一位女性因为我占据救生艇的位置而留在甲板上。而在泰坦尼克号后放下的最后一艘救生艇上,唯一的一个男性乘客是日本外交官,他享用自己的外交特权上了救生艇,他也的确可以享用自己的特权,然而他逃出来的一条性命却使整个日本列岛蒙羞,他的同胞们纷纷要求他自杀以谢天下。他没自杀,却也只好过起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生活。他的名字,永远与一个民族的耻辱联系在一起,连他的家族和后代也不能原谅他,纷纷改名换姓,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有这么一个祖先。

这让我依然相信,尽管人性的弱点普遍存在,但像范美忠这样的事例永远都是极个别的,他为人类的存在提供了某种参照,但构不成典型,哪怕是反面的典型。而更多的教师,都知道他们应该怎样做,而且事实上他们也在这样做。

每个人都想找到回家的最近的路,但没有一条路可以绕过那场冰雪。

湘西,保靖民族中学,当六百多名农村的和少数外县籍的高三学生被冰雪围困在学校里时,这里的老师并没有因为他们是高三生而且大多数是年满十八周岁、可以承担全部责任的成人而放弃对他们的照管。这是个地广人稀的山区县,学生们来自于县境内纵横交错的几十个乡镇。高三年级老师们分成八个小组,开始护送学生离校回家。最偏远的要数吕洞山区葫芦镇、水田河镇和夯沙乡。这三个乡镇地处县境最南端,离县城一百二十公里。

从早晨7点钟开始,一支支学生队伍在老师们的带领下,脚上捆好防滑的布条,踏着一尺来厚的冰雪,走向回家的路。静谧笼罩了整个雪野,所有的公路已结冰,交通车辆停止运营,只能徒步行走。天冷得让每个人浑身发抖,扭过头去,到处都是雪的山脊。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是他们的路。一双双脚撞击着山道上冻硬的冰雪,硬得就像石头,磕出清晰的响声。

最大的考验是,这一组有二十多名女生,她们要在暴风雪中完成这样的长途跋涉,考验的不仅仅是她们自己,还有那些男生们。这支队伍由年轻的龙民健老师带队,他一开始就给了同学们一种男人气十足的帅气:不就是二十多个女生么,看看,咱们这儿有多少男人!

这是一种对男性本能的激发,男人嘛,应该有保护弱者的天性。很多男生好像不是在成人礼上宣布自己长大了就长大了,而是在这一百二十公里的冰雪路上真正长大了,他们是男人了!他们抢着给这些女生和小男生背东西,在冰冻的悬崖的边缘上搀扶着他们,不就一百二十公里山路吗,没什么!人是需要一点激情的,甚至是豪气,豪情,尤其对于男人。很快,就有人唱了起来。也不是在唱,是在喊叫,嚎叫。这么多人在一起嚎叫,这是生命作出的一种直接反应。是一种发泄和排解。一种集体大释放。为了抄近路,他们沿着一条坎坷的蜿蜒曲折的小道往上爬。这样的羊肠小道也许只有湘西还有。爬过一道峭壁,到了山巅。雪光四射,阵阵狂风变得空前狰狞。他们和狂风一下纠缠在一起。狂风猛扑着,不让这些孩子爬上来,想要把他们掀下去。唯一的方式,只有顽强抵抗。或许,一条路的艰难,要走到了尽头,才会理会得到,回家了,才发现浑身湿透了,鞋磨破了底,袜子也露出了两个大洞,手冻得又红又肿;才想起在翻越海拔八百余米的山岭时,脚下一溜,差点跌下山崖……

但没有一个人摔下去。摔倒了,挣扎着站起来,站稳,接着走。

事实上,龙民健老师在这次长途跋涉中更多的是扮演一个激励者和召唤者的角色,一个老师无论多么强大,也许救不了所有的学生,但他的激励和召唤,总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性作用。相比之下,我甚至觉得范美忠并不一定要跑在最后,他只需要喊一声,他必须喊一声!如果求生是他的本能,我想,一个教了十几年书的老师,也应该有一种职业性的本能,哪怕是条件反射。

灾难有时候会让人失去现实感,也让人重新找到现实感。这是一个过程。现在,很多人都开始正视经济高速发展造成的物欲横流及人文精神普遍缺失的现象,在高楼大厦背后的人心荒芜。

然而,很多的东西却又并非一下就能改变。

在我坐长途客车从郴州去炎陵县采访的途中,在一个“Y”形岔路口遇到了一场刚发生的车祸,一个两三岁的农家小男孩,被一辆拉煤的过路货车碾死了,那种惨状和浓烈的血腥味我不忍在此描述。看不见那是一个生命的形状,而是一摊模糊的血肉。我把脑袋探出车窗,看见很多人都把脑袋探出车窗。很多车都被堵在了这里,只要看一下这样一个岔路口,就知是一个事故多发地段。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我听清了,这个小男孩的父母亲都去南方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了个眼睛半瞎的老奶奶,还种着几亩菜地,谁知一眨眼的工夫,就发生了这样的惨祸。这头发蓬乱花白的老大娘哭喊着奔过来,看见了那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小孙子,脖子一挺,直撅撅地昏死在路边上。我看见,在许多老乡忙着抢救老大娘时,有几个乘客从车上下来忙着拍照,镁光灯在昏死的老大娘身上不停地闪动。他们想要记录的是什么?是一件惨祸,还是一桩可以在某家小报上刊登的新闻?我在他们坚硬而光滑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与生命和爱有关的表情。

路疏通后,我们又重新上车了。听车上一些常跑这条路的老乡说,这路上,时常有小孩子被车撞死,都是些父母外出打工留守在家里的孩子,没人看护,就是有人看着也是些老眼昏花的老头老婆婆,手脚也慢,哪里看得过来啊。在人们的叹息声中,我又一次回头打量我偶然经过的这个依旧贫瘠的村庄,几条狗若无其事地趴在离公路不远的土墙下,刚出了这样一场惨祸,可能是见得多了,它们连叫都懒得叫了。

我的心情再度变得异常沉重压抑起来。在黄尘漫漫中和正在降临的夜幕下,我一路寻思着康德那句名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敬畏:一个是我们头上璀璨的星空,另一个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