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她们不知道怎么表达对总理的感激之情,她们三人一起亲手缝制了一双棉鞋,穿针引线,绵绵不尽,她们要用这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她们心中绵绵不尽的情感。鞋子做好了,是一双厚实而温暖的千层底棉鞋。
终于,在经历了漫长冰雪之后,在山峦与山峦之间还弥漫着一层雾霭,那浓雾里泻出的第一缕早春的阳光,白亮的,灿烂而冰凉。但敏感的农人,已经嗅到了草叶萌动的新鲜气息。一双双迷蒙的、浑浊的眼睛,又慢慢亮了起来。经历了那场灾难的人们,又开始重新回到了有阳光和生命气息的生活。
时间是不会倒流的,第一个被阳光照亮的日子,却仿佛一直定格在那里。
多少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共和国总理在严寒与黑暗中说过的那句话——我们总会看到阳光的!
总理操心的事多,然而百废待兴,重建,迫在眉睫。春寒料峭,南方的冰雪还没有完全退却,北京的天空还飘满了雪花,******总理就主持召开春节后的第一次******常务会议,一个核心议题就是灾后重建。看得出,总理的脸依然是紧绷着的,神情严峻。刚刚过去的这场灾难,已初步定为历史罕见的低温、雨雪和冰冻灾害。这位对民生问题殷殷关切的共和国总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民生,还是人。这场灾难给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造成重大损失,灾区有多少农作物绝收,有多少房子倒塌了,有多少人没衣穿、没饭吃,这些,一定要搞清楚,安排好,还有种子,种苗,田地,春荒……你看见他习惯性地扳着一个一个指头。十指连心,这每一个扳下去的指头,都是为着老百姓的生存。
人民的政权,人民共和国,必须把人民扛在肩膀上。
总理很忙,但没忘记回一封信。
有人说这是一封特殊的信,其实它很普通,就像一封普通的家书。
石爱英显得很激动。没想到总理那么忙,还给她们回信了。——她们,就是在抗冰抢险中牺牲的罗长明、罗海文、周景华三位烈士的遗孀:石爱英、肖聪和谢志红。或许你又想起了总理面对这三位烈士的妻子和亲人的那种悲伤的表情,那深深的鞠躬。这些痛失至亲至爱、内心淌血的女人,她们怀里抱着孩子,头上挂着丈夫的遗照,那种生命破碎的感觉,那人间最悲惨的一幕,让人不忍卒看,纷纷转过身去拭泪……而现在,她们又找到了重新活下去的勇气——这是总理说过的话:好好活着!这句话她们都深深地藏在了心里。她们在写给总理的信中说:我们是不幸的,但我们也是幸运的……面对总理的深切关怀和鼓励,我们流泪了,伤心的泪变成了感动的泪,您老人家在我们心中已经是最亲最亲的人。
她们不知道怎么表达对总理的感激之情,她们三人一起亲手缝制了一双棉鞋,穿针引线,绵绵不尽,她们要用这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她们心中绵绵不尽的情感。鞋子做好了,是一双厚实而温暖的千层底棉鞋,她们找到了一位即将赴京参加全国人代会的代表,请他一定把她们的心意捎给总理。——在信里,她们还反复叮咛总理不管多忙,一定要保重身体:总理,您要保重啊!
乍暖还寒,这时还觉得逆着阳光的后背脊还凉飕飕一片。
走到哪里,都看见雪在化。那是路两旁堆起来的积雪,在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的太阳底下,它们已经是冰雪的坟墓。这时湖南********张春贤又上路了,在他身后,你惊喜地看见,已经有测量人员匆匆上路了。
有关重建的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来自******那里。这位曾担任共和国交通部部长的********,经历了暴风雪与交通堵塞的辩证的变化过程,他对此次冰灾中暴露的交通基础设施的软肋,无疑有着专业的审视。他说,到目前为止,道路结冰在全球还没有有效的治理办法,而像湖南这样因冰冻堵塞的路程之长,时间之久,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而在京珠高速发生堵车时,因为没有第二条与京珠平行的高速公路,使得分流工作一度非常艰难。因此,建设京珠复线的需求呼之欲出,这条规划中的京珠高速公路复线是湖南省五纵七横高速公路网的第三纵南段,沿线地势较为平坦,气候相对稳定,具有较强的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事实上,这是我在采访时,很多的司机朋友谈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一说到要修京珠高速复线,那些在良田服务区吃饭的师傅们都端着盒饭围拢过来,都兴奋得不得了。早几个月,就是在这里,许多师傅被堵在冰天雪地中,一场暴风雪的摧毁力,让他们怕了,也许在他们活着时不可能再有这样大的暴风雪,但车辆时时刻刻都在增加是谁都看得见的,就算没了暴风雪也还有别的啥灾啊啥难啊。修,得赶紧修啊!
如果换在前些年,修一条京珠高速谈何容易,而现在,作为中部省份的湖南,不但要修京珠高速复线,还早就制定了五纵七横高速公路网的规划。事实上,很多的规划已经开始实施了,仅从这点看,无论是湖南,还是中国,无疑都在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这也使我们能够在大灾过后依然能保持一种蓬勃的活力。
在拓开另一条高速路的同时,如何解决现有交通路网的“最后一公里”——预警信息,无疑是最迫切的。许多人都不会忘记,冰灾期间,交警部门为保交通安全主张封路,交通部门为保运输通畅主张放行,到底该听谁的?有没有必要建立一个级别较高、更能发挥统筹协调作用的应急机构?谁都知道,灾难有无数的分身,除了冰灾雪灾,湖南还是全国最严重的山洪地质灾害多发区域。我在采访途中,发现一些灾难高发地区正在建立一套“土洋结合”的预警体系,所谓洋,就是利用目前手机使用非常普遍的优势,建立灾害预警手机短信服务专用平台;所谓土,还是当年解放区的老办法,实行党员、村干部包干到户预警制度,一旦灾害来临,敲铜锣,吹喇叭,呼喊和组织群众紧急避险。这些方法看起来很土,很简单,事实却证明还真管用,今年湖南很多山区暴发特大山洪,又引发了泥石流,但由于及时警报,许多老百姓都躲过了一次次灭顶之灾。
人类没有必要向万能的命运挑战,更不必要同整个世界作一番力量悬殊的搏斗,但人类必须让自己时时保持警觉。
在永州,我听说有许多专家已经向全国人大建议借鉴国外经验,成立专门的国土安全部,这样可以充分发挥消防、人防在抗灾救灾中的作用,做好志愿者队伍的培训管理工作,组建一支专业化应急救援队伍。按照地域特点,在全国统筹建立几个可供统一调配的重大灾害应急物资保障基地,把应急管理经费列入年度预算,保证应对各类突发事件的需要。我一听就觉得这是一个好建议,你不能不说人家外国人就是想得周到,他们的许多现成的东西中国其实都可以照搬,拿过来给自己用,眼下中国需要的不仅是引进国外先进的生产线,最重要也最迫切的还是要引进一系列先进的管理机制。
大年刚过,太阳刚露出来半边脸儿,湘西的土家山寨、苗寨就开始放鞭炮迎接太阳。鞭炮声中,有冰雪破裂融化的声音。这里是高寒山区,冰冻的时间比别的地方更长,灾情更重。现在,湘西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
这时,一个人走进了湘西。十万大山里,残冰未化,树木摧折,满目疮痍,历史罕见的凝冻天气造成的灾害痕迹犹存,但春潮的涌动是遮挡不住的,那复苏的原野像一幅幅油画从融化的冰雪里逐渐浮现出来。这个季节,牛粪的气息比什么都浓,庄稼人已把锄头磨得明晃晃的,比雪还亮。
还是大年初四,一个苗家的寨子里,有人忽然看见一个外地人提着个公文包在石板路上走过来,真有点吃惊。老乡们大眼小眼地瞅着,这个人怎么像在哪儿见过呢,突然打个激灵,刚在电视里见过呢。有的人突然认出来了,那是省长。——那的确是湖南省省长周强,他一路翻山越岭,已经走进了好些个土家族苗族的山寨了。周强其实到湖南来还不久,他是早就想来看看老乡们了,要不他不会这么急着就赶来了。
他走到哪儿,家常话就说到哪儿,有时是坐在老乡家的锅灶旁,有时候是站在一条正在饮水的水牛旁,或揭开锅盖,看你锅里煮着啥呢,挑一筷子尝尝,或给牛喂把草,看那牛吃得挺欢,他也乐了。他是来查看灾情的,也是来给老乡拜年的。说吧,有啥话,有啥要求,老乡,你尽管说。老乡开始见了省长,心里直犯虚,腿肚子直打颤,很快,就不了,觉得这年轻的省长,就像自己家里的一个人,心里踏实了。有委屈的诉委屈,有困难的说困难。困难是明显的,在这场历史罕见的冰冻灾害中,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也是重灾区之一。这里的重建进展如何?省长是带着对老百姓的深深牵挂来的,这一趟,他翻山越岭走了一千多公里,从龙山,到永顺,从田间地头,到山上的林场,走到哪儿,他就喝到哪儿,不是茅台五粮液,是咱老百姓自己酿的米酒,过年嘛,不喝点酒怎么行,见外了不是?看见被冰雪摧毁了的电杆又栽上了,电线又拉上了,老百姓家里有电了,有电视看了,是该多喝几杯的。米酒,酽酽的,湘西大山里这些老百姓质朴与憨厚的情义,酽酽的。一圈圆圆的碗,一个省长和一堆山民面对面地喝着呢。那些话呢,无论省长,还是山民,都是掏心窝子说的。是啊,老百姓有啥话跟你说,你有啥话不能跟老百姓说的?
人勤春早,雪还没有化尽呢,许多淳朴而勤劳的老乡就和他们勤快的黄牛一起下地了。这些农民兄弟,连这些牛,是根本不要你多吩咐的,该干啥就干啥,这么多年来,我们的乡长县长似乎管了太多不该管的事,又留下了太多该管又没管的事。这些,省长或许一一都看在眼里。
柑橘是湘西自治州的支柱产业。周强看着在冰冻中大面积受损的柑橘园,看见有县农业局科技人员正在指导老乡怎么抢救这些伤痕累累的橘树,他很是欣喜。他喜的是现在的老百姓不同于以前的老百姓了,在灾难面前他们很主动,而不是等着政府来扶贫,来给他们想办法,而总是在你到来之前,他们已经抢先动手了。要说,中国的老百姓对政府是有一种习惯性的依赖的,这不怪他们,怪政府什么事都大包大揽,而现在,无论在灾难发生时,还是在灾后,对中国人民的素质都进行了一次严格的检验,尤其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他们也自发地组织起来进行自救和互助,这就是说,在国家政府主导的救灾过程中,同时存在着人民自我组织的一个救灾过程,并且这个救灾过程扮演一个非常关键的角色。尽管我们现在还有很多人经常对社会自发的组织很不放心,但很难想象,如果这次没有人民的自觉,情况会是什么样子。尤其令人惊喜的是农民,这些被很多人视为素质相对更低的农民,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缺席。
还有一种农民自发的组织,那就是合作社性质的经销组织。眼下,摆在老乡面前的还不是橘树的减产,而是由于大雪封山后,头年收下的柑橘还大量积压在地窖里。不过,这种保鲜的土法子还挺管用,而且,在冰雪中经历了一冬的窖藏,这柑橘不但更加新鲜,还格外甜美。眼下,正是市场上柑橘脱销的季节,老乡们正好打一个这样的时间差,这就不用政府操心了,有咱农民自己的合作社。也许,有些事情政府不必管得那么细,但有些事情政府却是当仁不让要管的,譬如如何组织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如何增加农民的非农性收入,如何加大对农村的投入,加快乡村道路、电网等基础设施建设,这就不是老乡们自己可以解决的。如果每件事他们都要靠自己来解决,那还要政府干嘛。就在龙山,周强听到了一个坏消息,龙山县茅坪乡二十多公里的自来水管因冰冻破裂,到现在还没修好,全乡五千多老百姓只能到五公里外去挑水吃。不过,当地的职能部门行动也很快,县供水公司正组织力量全力抢修。
要快,一定要让老百姓早日喝上水!这是政府该管的事,省长心里着急啊。
有一条消息引人注目。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正在北京参加********的全国人大代表、湖南省省长周强做客中国日报网站,主持人的第一个问题是问周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在大学里读书时,有哪些理想、价值观对他现在甚至是他的一生还有影响。这是一个与记忆有关的问题,一个人的性格成型于他的成长记忆。说起来,笔者虽然人微言轻,但与周强算是一代人,也差不多是与他前后通过高考进入城市的。周强是1978年参加高考,上大学,我是1979年。周强在西南政法大学读本科、研究生,学了七年的法律,从大学到研究生的生活,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他说,这也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之一。那个时代是一个充满激情、充满理想的时代。那一代大学生应该说是对未来充满憧憬,对国家、民族的未来充满希望。当时我们国家刚刚走出“**********”的阴影,那一代大学生社会责任感也很强。而法学最大的特点是逻辑的严密性,经过七年严格的法律训练,从那以后,他在工作中养成了办事比较认真、比较严谨的作风。很务实,很讲求实际,能够吃苦也不怕吃苦。——这也是我真实的感受。
但最引起我关注的还是,周强话锋一转,谈到了湖南省在全国率先推出行政程序条例。周强坦言,作为省长,这跟他的法学背景有一定的关系。近年来,他一直关注这方面的法制进程,关注立法的情况,关注法律实施的情况。这个条例,是贯彻******依法行政纲要、落实依法治国方略的一个重要举措,有利于湖南省转变政府职能、提高行政效能、加强对行政权力的监督,促进公众参与,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
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这句话让我两眼突然一亮。
还记得,中国总理******在去年两会后的记者会上向世界坦承,民主、法治、自由、人权、平等、博爱,不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而是整个世界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共同形成的文明成果,也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他宣示中国要进行两大改革,一是推进以市场化为目标的经济体制改革;一是以发展民主政治为目标的政治体制改革。我们愿意实行开放政策,学习世界上一切先进的文明成果,结合我们自己的实际,走中国民主的道路。
重建,很重要的一方面是制度上的重建——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说到底取决于人民参与的程度、政府施政的透明度。我们寄望于那些高深莫测的意图变成最透明的东西,让每一个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甚至寄望于我们的官员都能够在人民面前成为表里如一内外通透的人,以此来推动中国社会的透明化,推动中国政治的透明化,推动中国政治生态去重视民意,推动中国执政党去进行深刻反思。
一个优秀的体制,必然会有良好的自我修复能力、调节能力,这样才能保持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没有民意的充分发育和健康生态,社会主动性、创造力和活力就不可能充分涌现。在这次救灾过程中,很多国外观察家都注意到了,中国政府、执政党,不再是天真地扮演谁的救星,他所承担的是这个社会的托付。他必须这样做。而他做什么,怎么做,当一个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时,你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在他走向你时,你才能发现他和你的距离越来越短,他的心是不是和你贴在一起。很长时间以来,中国的执政者还很少像今天这样得到人民如此殷切的凝视与期待,也很少像今天这样给人一种很干净很人性的感觉。国家与社会、政府与人民之间的良性互动正在催生出新的制度性元素。很多人都发现,一个政府要赢得民心、凝聚民气,要让人民心悦诚服地拥戴,最重要的是要让人民感到被尊重、被信任、被重视,让他们产生强烈的身份认同感,才会有来自心血又归于心血的自然而由衷的参与,才会有属于一个民族伟岸人格的共同承担,这是任何空洞的口号与说教都无法达到的,更没有必要三天两头到老百姓的墙壁上去刷大标语。你说的那些说过了无数遍的话他们都懂得,重要的不是你想要老百姓去干什么,而是要让老百姓知道一切,让他们去参与一切。
这也是我在采访中时常遇到的,很多人都在思考,不是为自己的股票和房子操心,不是为了两斤豆腐馊了操心,而是为了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的未来操心,甚至是为人类未来的一切操心。你从未这么深切地感觉过,你和那些与你无关的人、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成了生命共同体,中华民族的生命共同体,人类的生命共同体。而我们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自身之外的事非常冷漠,懒得去想也懒得去做,然而这样共同经历过的一场灾难,逼着你去想一些共同的事。上世纪80年代一度出现的那种民族危机感和忧患意识,又开始在中国大地上徘徊。如果在暴风雪发生之前,你在操心这些事,人家就会怀疑你的脑子有毛病了,关你鸟事,脑残!
现在的问题是,人们在灾难中所看到的我们这个社会的进步,能否用制度化的方式积累起来。一个政府在灾难中所采取的有效措施,也可转化成一种常规性的恒久的制度。而我和很多人一样祈愿,祈愿这些在灾难中催生出来的许多新的制度性元素不仅仅是反映在灾难中的危机处理上,更能恒久地存在于未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当现代化已成为我们的生活,现代化的制度就必须生长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存在的一种结构,而这可能是比修一条高速公路更艰难的,也更遥远的。
文明的动力归根结底来自社会底层。这是这场天灾给予我们的不平凡的意义。
这里,我愿借用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在《开拓基地》里说过的一句话:
回到基本价值去,重新主张一些基本的东西。
如果人类继续存在
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龙柏的香味,又不知是从哪一棵树里散发出来的,有一种接近神性的宁静与缥缈。却又真切地感觉到这山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根有脉的,一座山,一片土地的魅力,有时候就存在于这些根脉里。它不止是在土壤里,更重要的是,它应该在人心里深深扎下根来。
直到此时,我仿佛才感觉一场暴风雪终于过去了。
终于,一切都已沉寂下来,2008年初的那场暴风雪终于沉寂下来了,人类的呼号声也终于沉寂下来了。
仿佛只是一晃之间,白得耀眼的冰雪,转换成了白得耀眼的阳光,几个月的光景就过去了。奇怪的是当一场灾难真的过去了,很多人感受到的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郴州,苏仙岭。这与仙结缘的天下第十八福地,她以前的美丽,还那么深刻地刻在记忆里。记得第一次往这里一走,那水汽充盈的绿意一下就充满了全身,一座山都汪洋在绿色中。站在这座曾经满目葱茏的山岭上,一种突如其来的荒芜感,让我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那些冰雪融化后裸露出的山土早已被太阳晒得发白,还没来得及长出足以遮蔽它的草丛。那些折断的树干,撕开的惨白的裂痕,可能再也不会愈合,即便愈合也会伤痕累累。它们和人类一样,也曾顽强地抵抗过共同经历的一场灾难。这是一座我很熟悉的山,多少次我在这里流连忘返,享受着这福地的清凉与新鲜。而现在她已经丧失了昔日的俏丽,我还是第一次在春夏之交——她原本最美的季节看见一座山的萧条。
坐在一棵粗糙皲裂的大树干上。一棵参天龙柏,它长在那里,自然地长了千百年了。然而,现在,它倒下了。我坐在上面,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在疲倦中喘息。我知道,我此时看见的还只是灾后中国南方的一个支离破碎的局部,而那种所谓全景式的印象,对我而言还一片模糊。
听说,苏仙岭如果要恢复到往日的样子,至少需要三十年。郴州如果要恢复到往日的样子,听说需要五十多个亿。湖南呢?全国呢?
我隐约感觉到灾难中深蕴着世界轮回的秘密。大灾后的每一次重建,都意味着人类又一次从头开始学会同大自然沟通的方式,重新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最近,******总理在季羡林九十五岁诞辰上,与季老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一个话题:和谐。******说,《管子·兵法》云:和合,故能谐。季老说:有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我们讲和谐,不仅要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还要人内心和谐。地球其实很小,和谐方能共生。如果人类继续存在,灾难一定与人类存在。而与人类一同存在的一定还有许多东西。
迄今还没有谁完全破译人类和自然界隐秘的命运链条。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人是万物之灵,但不是万物的尺度;人不能为自然界立法,但可以为自身立法。论体力,论勇猛,还是寿命,人类在自然界中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人的优势是自己创造的文化,人类文明使人类同动植物有了区别,为人类在大自然界中赢得万物之灵的地位,并有了接近神性的可能,这是别的动物和植物不可比拟的。但这种优势不是让人类来独霸世界,而是应该更自觉地保护人类与一切生命共生的地球,珍惜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同伴、邻居。人类更应该比那些树那些猴子和鱼懂得在时间和空间上给自己的未来留出宏大的空间,尤其是该把自然环境问题放在人类的文明体系中去作生死攸关的审视——它关系人类是否将继续存在,还能存在多久。
在采访途中,除了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我手边也一直带着另一本书,美国普利策奖得主戴蒙德教授的《崩溃》,一部可以让人看出冷汗的书。戴蒙德考察了世界上从远古至今的十几个文明系统,它们有些还延续着,有些崩溃了——这是他的着眼点:崩溃!他试图阐释或者重新发现它们崩溃的过程及原因,反过来又逼着读者思考,那些古老而依然存在的文明系统,为什么能够一直延续至今而没有崩溃。这本书的有些观点让人惊悚,我甚至不是把它当作一部非虚构作品而是作为传奇来读,譬如说,他为我们描述了复活节岛这样一个文明系统崩溃的过程,这个以巨石像闻名于世的岛屿,岛民最初的肉类食物包括海豚、鱼、贝类、鸟、老鼠和海豹、海龟。但突然有一天,海豚和金枪鱼从大海里消失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消失的,然后,很多陆地上的野生动物和海鸟、树林中的飞禽也都神秘消失,这每一个物种无疑都是由于人类的过分捕捞或滥伐森林而惨遭灭绝。换一种视角,它们以消失甚至灭绝的方式完成了对人类的反抗,哪怕那些反应最迟钝的贝类也有自己的反抗方式,你越是吃它,它就越是长得小。美丽的复活节岛最终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孤岛,当野生动物逐渐绝迹、无数鸟类灭绝,最后******发生了,出现人吃人的现象。他们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最终走进了自己的世界末日,一度辉煌的文明就此崩溃。
戴蒙德以重现的方式,冷静地,近乎残酷地,让人类看到复活节岛孤立而绝望的处境,看到一个滥用自然资源的社会最终如何自我毁灭的例子。我感觉这是一个关于人类末日的寓言。它甚至已经接近宗教的意义,在各种宗教的经典上也有这样的关于灾难毁灭人类的记载。事实上戴蒙德也是这么看的,他从一开始就把复活节岛当作地球本身,地球存在于茫茫太空中,就像复活节岛孤立于茫茫太平洋一隅。当复活节岛岛民陷入绝境之时,他们无处可去,也无人救援。同样,当灾难来临,我们作为地球人也一样无处可去,无人救援。而在我们所处的这样一个时代,人常常高估了现代科技的能力,总以为随着科技的高度发达人最终可以摆脱复活节岛崩溃的命运。——这可能是一种妄想。诚如戴蒙德所说,仅仅几千个复活节岛岛民就能靠石器和人力摧毁自己的社会,而当今几十亿人在金属工具和机器的帮助下岂不是摧毁得更快、更严重?
跳出复活节岛来看整个世界,仅以原始森林的迅速消失为例,人类砍伐原始森林的频度在15世纪达到高峰,滥用木材,开垦田地,扩建城市,造纸……到19世纪时地球上的原始森林几至殆尽。到离我们最近的这个世纪,它已经不存在。而我现在能够看见的树木,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原始森林,人类现在已经无法走进真正的诞生了人类并让人类以直立的方式迈出了第一步的地方。而人类还在把长长的手伸向正在锐减的原始次森林。其实,又岂止是中国,哪怕世界上现在最发达的国家,如美国,他们在现代化道路上也走过很长时间的弯路,现在在印第安人中还流传着一首哀伤的歌谣:当最后一棵树被砍掉,当最后一条河流中了毒,当最后一条鱼被捕,我们才发现,钱不能吃……
在戴蒙德反复提到的可能导致一个文明系统崩溃的五种因素中,排在第一位的是生态破坏,人类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只有一只手搭在悬崖边上了。此外,还有气候变更、强邻在侧、友好的贸易伙伴、社会如何回应环境等。一本外国人的著作,逼着我一路反思着离我最近的现实。古老的中国,我们的祖国,它无疑是世界上迄今尚存的一个还没有崩溃的文明系统,它的依然存在,是否与我们文化中的某些核心价值有关?
古人云,知人则哲。现代人说,人类的活动,是一种逆时追问历史存在、实时追寻可能存在、顺时追求神性存在的整体性个体活动。存在即是背景。由于存在总是人的存在,因此背景总是人的背景。正因为如此,在这样的背景下,才不会丢失本来表现为片段和破碎的世界的任何的实在性。人首先是自然的人而不像其他生物那样囿闭于自然,因而背景首先具有自然性和人文性,是自然性与人文性的统一,由此化生出背景的社会性。我敬仰的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人类大多知道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却不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幸运的是,中国古人,我们的祖先,从一开始就懂得人的谦卑与中庸,于是素来有一种追求内心平和的定力。无论是后来成为核心价值的儒教,还是对中国人心灵影响最大的老庄之学,后来渐入东土并被中华文明进行了本土化改造的佛教,都体现了一些共同的精神向度,如顺其自然,天人合一,上善若水,修身养性等,既是对人自身的认知,也是对人如何同环境相处的认知,由此而追求人与自然共生共处的和谐之境,其哲学的思维和诗学品格洋溢着东方圣哲的智慧、神韵,指向的是东方心性境界。中国人重感悟,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破的,只能靠自己的心性去感悟,感悟那一种真正的诗意的栖居。这也使我们这样的一个古老的大国迄今仍然充满了东方魅力。
在我为我们有这样的祖先深感庆幸时,我又为我看见过的或没看见过的许多事情忧心忡忡。我父老乡亲那种对大自然的敬畏感和神秘感,现在早已没有了。哪怕一些最清醒的人,他们也只是把大自然作为弱者,作为需要人类呵护的对象。人成了世界的主体,大自然反倒成了附庸。而一旦人的这种主体性以及主观能动性被过分强调,人类就将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曾经,在中国,甚至就在我现在置身的这个苏仙岭,只因某个大人物脑子里的一个闪念,那些满山的长了千百年的参天古树连同它们的子子孙孙就被无数斧子锯子被一夜砍掉,它们在日军的炮火中也没有毁灭,在千百年来的无数灾难中幸存下来,却被一个狂热而虚妄的口号在一夜之间砍光——这又不能不让你感到人类一旦疯狂起来会释放出多么强大的摧毁力。从那样一个疯狂的夜晚到现在,五十年过去了,有些光头山,由于失去了森林的屏障而导致水土流失,完全变成了石头山。从永州到郴州的那条老路上,这样的光头山、石头山沿途都是,如月球上荒凉的环形山。
现在,我们也许不会再干那样的蠢事了,但随着风驰电掣的现代化进程,在一个疯狂的年代,无数种神秘的元素都在被人类释放在大自然、大气层里。中国的现代化道路艰难而曲折,先是试图同前苏联接轨,现在又想同世界接轨,这种急起直追式的速成的、急功近利的技术化道路,从一开始就将自然、人文、社会学科三者割裂开来……
郴州是中国的有色金属之乡,对大量贵重金属的开采不但破坏了这里的政治生态,更惨烈的是破坏了自然生态。沿途看见的一座座山、一条条河里都是成千上万的开采大军,几千台机器同时出动,疯狂地开采,要钱要疯了,为了钱,可以不要土地,森林,河流,没人想过这些自然环境本身也是不可再生的资源。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想到鲁迅上世纪30年代写的一篇杂文,大意是说中国煤矿很丰富,虽然有人说掘起地下的煤炭,就足够全世界几百年之用,但是,几百年之后呢?几百年之后我们当然是化为尘土,或者升入天堂,或者坠入地狱。但我们的子孙都还在……
依稀记得,当年周氏兄弟曾合译了一本书,叫《隐患与忧患》,就是一本类似于《崩溃》的书。鲁迅在上海的时候,和一个日本记者曾有一段关于中国环境问题的谈话——请看看中国广阔无垠的原野、山岭吧,哪里还有像样的树木!山岭是光秃秃的,田野上幸存的也都是些幼小的树木。然而,就是这些为数不多、自然生长着的小树,现在也没有了吧。什么缘故呢?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得贫困不堪,面临着饿死的危险。他们为了生活下去,竞相剥去树皮食用,挖出树根充饥。民众处于这种状况,中国是长不出树来的……那将来中国要成为沙漠,到了那个时候,在中国一滴水将是血液之价……
在那样一个老百姓要靠树皮为生的乱世,鲁迅也没忘记环保和对********的担忧,这体现了中国人的另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那就是以天下(世界)为己任。——这也是一个大国应有的对世界负责任的态度。而现在,在中国经济迅速崛起的同时,我们的二氧化硫排放量在全世界是占到第一位,二氧化碳的排放量是世界第二位的,世界十大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中国占到七个。二氧化碳、二氧化硫的排放导致气温的持续上升和酸雨的连绵不断。这就是说,这次罕见反常的冰雪灾害,就与我们自己释放的这些东西有直接关系,这是上苍给我们的惩罚,我们必须承受。
我承认,我天性中对大自然的热爱,要远胜于我看见的漂亮的建筑、闪亮的汽车,我的直觉,总让我一眼看穿它们华丽外表下的那种钢铁、水泥和有毒气体的本质。我一直在下意识地回避城市,而选择那些离大自然最近的路。每看见路边上的一片林子,哪怕是旷野中一棵孤零零的树,我都会走过去,走近它。
我深信,如果人类继续存在,一定有许多东西与他们同在,一定是一种和谐的共生状态。人类可以继续扮演他们万物之灵的角色,但永远不应该扮演主角。在大自然中,不应该有主角,每一个物种都是平等的。“共生”,这个词最早来源于希腊语,指不同主体各得其所,每个物种都有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一个叫德贝里的德国生物学家特别强调了它的现代意义,他认为出于生存的需要,生物体之间必然按照某种方式互相依存、相互作用,形成共同生存、协同进化的共生关系。生态系统作为相互依赖的系统,重要的不是群种个体,而是群种个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它是生命周期的永恒特征,是生物进化的根本方式,这已经是一个定论。人类的存在没有任何特殊性,只是大自然无数子女中的一员,世间万物与人共享一个存在,共同经历着生命的周始循环。
哪怕像我这种门外汉,也不会忽视自然界的一些常见现象。当一棵树孤零零地长在旷野中时,你心里也会孤独得发慌,脑子很沉。这样一棵在狂风骤雨、冰雪严寒中幸存下来的树,哪怕它再坚韧,顽强,你除了叹服它不屈的生命力外,更多的是为它未来的命运担忧。而当你走进衡山,走进那样的原始次森林中,你的心情一下子变了。林中漫涨的如潮水般的阵阵涌动声,一下就传达出了那无数自然、自在之物全凭着自己的本性生长着的姿态和表情。无数的树木和众多不同的植物在一起自然地长,那些树都长得根深叶茂,连那些小草和野花也都生机盎然。而走进一片繁茂的森林,既有根深叶壮的参天大树,也有娇嫩可爱生机勃勃的野花小草。大树和小草在争阳光雨露中愈发挺拔向上,在互挡风霜雪雨中更显坚不可摧。小草为大树涵养水分,大树为小草遮风蔽雨。于是,大森林里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我想这也就是最形象的、看得见的共生效应。你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是共生效应,大自然为它做了最形象的注解。
它们的生长不需要意义,生长本身就是它们的意义。
人,也是自然自在的有味。路上,河边上,偶尔看见那些孩童光着屁股在水里嬉戏,扎猛子,一条河便生动了,你的心也活泛了。
从嫩绿色的阳光走进深绿色的阳光。这是一个所有植物都在蓬勃生长的季节,我在水汽充盈的绿色阳光中一路穿越着。
这是6月末的一天,我走到了这里,湘西,张家界。这里曾经是我的第二故乡,尽管与它已阔别十多年,但那一种依恋,一种与缘分有关的东西,一直很真切地缠绕着我。提到张家界人们就会想到树,森林。张家界不但是武陵源的三大主体景区之一,而且又是我国的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想一想,脑海立刻就会被绿色和浓荫所覆盖。真的去看了却会有一种莫名的失望。树极少,偶尔看见一点儿苍翠,都是从岩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山都是极瘦极瘦的山,像是挤干了所有的水分;就别想看见成片的森林了。“森林”这个词,在这里只剩下了一点象征意义。
我从来没有对谁讲过此事——第一次去张家界时神秘的一次迷路。那个傍晚,我爬了黄石寨,由后山下来,自恃还有些力气,又趁着余兴拐向了金鞭溪。边走边低头看溪,看见溪水渐渐红了,像落进了太阳,红得耀眼。这个时候人是很容易忘形的,也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多远,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正朝我张望,抬眼一看,全是树。就仿佛突然长出来的,一根根浑身静穆,长得偌大的一座座山峰没一点儿响动。林子里,有个守林子的老人好意地提醒我,让我不再往里走了,说这些古树都修炼成了老精怪,切不可以看久,看久了就会迷路。他这样一说,我觉得有点好笑,怎么可能呢?
渐渐地,树叶不再泛红,淡淡地像是褪色了。抬眼一望,才发现已是夜幕四垂。我也觉得看得差不多了,就慢慢地往回走。至于迷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路是青石板铺成,而且仅此一条,不管它怎样弯曲蜿蜒,顺路而行,循路而返,总不会错的。走了大半天,估计差不多要走出林子了,一看,我却傻眼了,怎么好像又倒回来了?仔细地辨认,果然如此,刚才看过的那株倒挂松站在那里作证。我还是不急,只觉得好奇,又往前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弄错路的,谁知走了半天,又奇怪地回到了原地。这时天已漆黑,林中阴森森的一片,不时传来一种怪鸟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这个无神论者骇住了:难道真有使人迷路的树妖?——后来,在这林子里,我看见了一块墓碑。这墓里埋着一位老护林人。许多年前,张家界还是一个普通的林场时,老护林人为了追赶盗伐树木的山民,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时过境迁,这已是谁都无法解开的谜了。是的,我从来没对谁讲过此事,我知道没人肯信。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也是大自然的秘密。
在青岩山,我还听到了另一个传说,那些被砍伐了多年的树木,在静谧的月夜又会静悄悄地长出来。说实话我不特别相信,也不特别怀疑,一片森林里有这样一个传说是幸运的,至少可以让人们保持一种对大自然的神秘感和敬畏,不然准没好事儿。这些树,最需要的或许不是人类的呵护,而是人类的尊重,在它们面前,人类应该多一些敬畏。
亿万年了,张家界一直没人发现,一直属于自然的存在。其实也不是没人发现,在这里,老乡们至今还深信神仙和菩萨是住在森林里的,他们轻易不敢走进这些神圣的树林里去打扰那些神仙,更不敢去损毁那些让神仙藏身的茂密树林。事实上,在我的故乡也是这样。年少岁月,我以为这是乡人愚昧的迷信。现在,我已经活到了四十六岁的年龄,在人并不漫长的一生中,我已经活过了大半生。我恍然明白过来了,那不是愚昧和迷信,那是人类面对大自然保存的一种可贵的谦卑、敬畏和神秘感,甚至是一种大智慧。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让我在少年看不透的东西存在,我家乡的河床上那一片茂密的树林也许早已不复存在。
还记得,我在张家界谋生时,也正是世界自然遗产组织的专家三番五次来这里考察时,而全程陪同的是当时的常务副市长梅兴保。难得有这样一个人,一位很有现代意识的在当时还很年轻的学者型领导,中国人民大学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高材生,后来还参与起草中央十五大报告。在当了多年的常务副市长之后,他也还是一副儒雅的书生模样。作为张家界主管旅游工作的副市长,他更看重的不是如何开发旅游资源,一开始想到的就是如何保护这些绝美的自然资源,这也是他最重要的执政理念之一,无论是城区,还是乡村,他都特别注意山水自然的原生态保养。记得一次,听他谈起了系统论,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都是一个系统,由于其中各个组成部分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它所具有的功能和属性,超过了各个部分孤立时机械相加的水平,整体大于各孤立部分的总和。人类也是这样,当一个人处在孤独一人的状态时显得毫无生气,而当一群人在一起就会显示出蓬勃的活力,也就是生命力。而当人类和许多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动物、树木待在一起时,这种活力会更加明显。在这个时候,人类也是自然之物,和一只松鼠一只猴子一棵树其实没什么两样,同属于大自然中的最平常的一员。
应该说,武陵源风景区包括张家界最终能顺利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梅兴保是立了大功的。我有幸参与了其中的一些考察,才知道一座山要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有多不容易。《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给自然遗产的定义是符合下列规定之一者:从美学或科学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由地质和生物结构或这类结构群组成的自然面貌;从科学或保护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地质和自然地理结构以及明确划定的濒危动植物物种生态区;从科学、保护或自然美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天然名胜或明确划定的自然地带。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自然遗产项目必须符合下列一项或几项标准并获得批准:构成代表地球演化史中重要阶段的突出例证;构成代表进行中的重要地质过程、生物演化过程以及人类与自然环境相互关系的突出例证;独特、稀有或绝妙的自然现象、地貌或具有罕见自然美的地带;尚存的珍稀或濒危动植物种的栖息地。——那些外国专家是我见到的最严厉也最能吃苦的专家,他们每天一大早就上路,钻进被大雾遮得看不见路的山中拍照、采样,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这座大山。我那时还不到三十岁,爬山根本不敢跟这些老头比,有些危险的地方我根本不敢靠近。而老梅每天陪同着他们,还用流利的英语不停地给他们讲解,交流。他们非常挑剔,但他们最后都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将对武陵源、张家界负责,因为,他们签字之后,张家界已经不仅仅属于张家界,不仅仅属于中国,它已经属于世界。
一个地方被列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将会受到最严格的保护。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它的一张金字招牌,会更加吸引大量的游客涌入。又是一把双刃剑。这也是很多中国的名山大川为什么都拼命想要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原动力,有的地方更看重的不是保护而是后者。我离开张家界的那年那里的开发也出现了不可抵挡的狂热,武陵源的游客数量现在每年都在递增,它已经成为中国最热的风景区之一,每到“五一”黄金周和国庆长假,这里还不得不采取限制游客入园的措施。更有从各地涌来的开发商正在狠下决心,他们好像要吃了这些山似的。景区内,高空缆车、观光电梯以及种种伪民俗的表演,像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拳头在痛击这片与世无争的山水。水被截断,山被洞穿,被剥了皮的珍稀树木扔得遍地都是,黑烟在金鞭溪上空翻腾。人类已经掏空了多少大自然的生命,现在他们又在这里下手了。无言的青山用迷茫的、无奈的眼睛注视着步步紧逼的掘进机,神情黯然,似乎正在怀念着什么,是在怀念那遥远如睡梦中的往昔么?
人类已经把自己高悬于自然风景之上,再也用不着像我们当初那样一步一步地走一眼一眼地看,原来一天还感觉挺累的行程现在只需要十来分钟,白色闪光的缆车忽悠一下就滑过了千山万水,直奔一个目标而去。一缆滑过去,就索然无味了。究竟有多少可能去感悟体察一方水土呢?只听凭一片流光溢彩混于声色犬马之中。
我在湘西有史以来最热的那个夏天告别了武陵源,四季如春的武陵源从没有这样热过,这让我感到不祥,感到有种逼人的东西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而现在,在一场暴风雪过去数月之后,我又来到了这里,我真的很担心这里的自然生态。在今年的冰雪灾害中,这里是湘西的冰灾寒极,连续两次遭到五十年一遇的暴风雪袭击。而这一座山,又堪称整个湘西的绿色肺腑。因为这座山,被称为中国盲肠的大湘西才显得更加山清水秀。随着脚步的深入,我渐渐放心了,无论是在景区内,还是在景区外,这里都没有我在沿途看到的那些到处横陈的被狂风摧折、被冰雪压断了的树木,在这里,我看到了多少有些不一样的风景,尽管有许多树木也被暴风雪摧折了,但一片片山林依然幽深,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还有许多深藏的东西。听说,第一场雪开始降临时,就有很多山民自发上山,来给一些摇晃得厉害的老树打上撑柱,扒掉它们身上难以承受的冰雪。你问老乡们是怎么想的。他们说,没怎么想,夜里听到山上传来树木的折断声,特别响,就像听见了骨头的折断声,再睡,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头慌张着,就拿着家伙上山了。一个人上了山,才发现好些老乡都上了山。开春后,也没人再进山偷挖竹笋。而我知道,在十多年前,一到春上,这里就有无数山民跑来偷挖竹笋,那一个个刚从冰雪里钻出来的嫩白的竹笋,让他们眼里闪烁出惊喜而又贪婪的光芒。在张家界开发之初,这些鲜美的竹笋都能卖上好价钱,那是山珍啊!而现在,这些淳朴的山民早就活明白了,这些春笋谁也不能挖,它们就是这大山的命根子。开春后,他们又进山了,但他们都是自愿来清山的,遭了这样的大雪灾,要把这些倒伏的、断裂的老竹和山中杂树、灌木和藤蔓及时清除掉,让每一根竹子每一棵树每一株小草都有生长的空间……
又听这里的导游说——他妹妹也是这里的一个导游,雪灾还没过去,就有很多游客来观赏雪景。如果当时在这里,肯定能看见那感人的情景,这些游客不是在风景中流连忘返,他们看见了倒伏在地上的竹子,一个个弓着身,从还没融化的冰雪中扶起一根根竹子,那样小心、爱惜、心疼,就好像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自己家里的。
竹子是见风就长的,当冰雪化尽,一场场春雨落过了,一次次春风吹过了,这漫山的翠竹便天生地长般的起来了,风一吹,感觉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竹影摇曳生姿令人倾倒,连天色也是碧绿的。抬头望一下天,头顶刷地亮了一下,掉下一滴清冽的露珠。穿行在竹林间、树林间,到处都听见这样亮亮的滴水声。若是没有这样一片绿荫,人间将要损失多少风景。转过一个山坳,你突然发现那些树又长大了不少,一棵棵都十分苍翠,树干浑圆,刚毅挺拔,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正在打量它,只管很古老地长着。此时,早晨的阳光已经开始从一片绿叶移到另一片绿叶,把所有的叶子都照亮了。满地都是悄然移动的日影。阳光,白云,清风,翠竹,徜徉于其间,感觉人的整个精神都变了,好像离地球都近些了。或许只有在此间才能更真切地感觉到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才能更加体悟到古人那天人合一的境界,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己的心灵,都应该符合天道、天理,如果人类继续存在,就应该存在于这样一个境界中,一种天理中。
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龙柏的香味,又不知是从哪一棵树里散发出来的,有一种接近神性的宁静与缥缈。却又真切地感觉到这山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根有脉的,一座山,一片土地的魅力,有时候就存在于这些根脉里。它不止是在土壤里,更重要的是,它应该在人心里深深扎下根来。
直到此时,我仿佛才感觉一场暴风雪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