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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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爱德华呢,情绪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几乎没考虑睡觉,甚至连衣服都没想到脱。他把那文书的抄件吻了上千遍,不过吻的只是奥蒂莉以稚气、畏怯的笔触誊写的开头部分,结尾他压根儿不敢吻,因为相信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哦,要是另外一种文件就好啦!”他在心中暗暗地说。可尽管如此,它在他已经算得上美妙无比的保证,让他确信自己实现了最崇高的愿望。它可是将一直留在他手里呀!他不是会永远永远把它按在自己心上吗,就算上面会有一个第三者讨厌的签名?

下弦月已爬上了树梢。温暖的夜晚引诱他到室外去;他信步游荡,成了全世界最不安却又最幸福的人。他漫步穿过一座座花园,它们使他觉得太狭窄;他急忙奔向原野,它又叫他感到过于广阔。府邸把他吸引了回去;他不觉已站在奥蒂莉的窗下。他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来,不禁自言自语:“墙壁和门闩眼下隔开了我们,我俩的心却仍在一起。她仿佛站在我面前,即将投入我的怀抱,我也会投入她的怀抱;除了确信这一点,还需要别的什么啊!”他四周万籁俱寂,一丝儿风也没有,静得来他连虫子在地底下钻土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些家伙勤勤恳恳,不分昼夜。他只管做自己的幸福春梦,终于在台阶上睡着了,直到旭日升起,明亮美丽的光芒驱走了拂晓的雾霭,他才一觉醒来。

这时他发现自己是整个庄园中起来得最早的人。他觉得下人们似乎都上工太迟了。长工们来了;他又觉得人数太少,每天安排的活儿也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问能否安排更多的人力;人家答应去找,并且就让他们上班。可即使增加了这些人,他仍觉得不足以迅速完成他的任务。建造的过程已不使他感到高兴;他要的是马上完工,可为了谁呢?道路得平整完毕,好让奥蒂莉走起来感觉舒服;椅子凳子必须到位,好让奥蒂莉坐着休息。他还拼命催促新别墅的施工,要它赶在奥蒂莉过生日的那一天落成。爱德华的思想和行为都失去了分寸;爱着一个人并为这个人所爱的自觉,使他变得来漫无节制。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房间连同周围的整个环境通通变了样!他似乎已经不再是呆在自己家中。奥蒂莉的存在吞没了他眼里的其它一切;他完完全全沉湎于她,心中不再涌起任何别的思想,也不再有良知对他进行劝导。他禀性中原已驯顺的一切全部挣脱了出来,他把整个身心一股脑儿倾注到了奥蒂莉身上。

上尉观察着他这狂热劲儿,希望能防患于未然。这一切设施原本是考虑供主人宁静和睦地相处的,而今却在其中一人单方面的推动下,操之过急地在那儿往前赶。出卖那个小农庄的事经上尉办妥了,已交付第一笔款子,按约定,夏绿蒂把它收进了自己的钱柜中。然而还在头一个星期,她就得比以往更加认真,更加耐心,更加勤于整理,并且时时刻刻留神;因为照目前这匆匆忙忙的样子,现有的款子将维持不了多久。

已开始做和必须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在这种情况下,叫他怎么能不管夏绿蒂!他俩经过商量,取得了一致意见:宁肯自己加快施工的计划,为了完工而贷款,然后用收取出卖小农庄余款来偿还,并定出这些滞交款的缴款限期。这样便可免去权益转让的损失,也有了较大的活动余地,加之整个工程已经展开,人手也足够,就可以一下子完成更多的事情,迅速达到预定目标。这主张正合爱德华的心意,他自然乐于表示赞成。

只不过夏绿蒂在内心深处仍坚持自己原有的考虑和决定,她那位男朋友也与她心心相印。唯其如此,她俩就变得越发地亲密。他们相互解释爱德华的激情产生的原因,并商量相应的对策。夏绿蒂更加拉拢奥蒂莉,对她观察得更加严密;她越是洞悉自己的内心,对姑娘的心思也看得越透。她看出必须打发走这孩子,否则毫无办法。

这时出现了夏绿蒂眼中的天赐良机:她女儿露娴妮在寄宿学校表现出众,深得好评,她的姨婆知道后就决定接她去自己身边常住,帮助她顺利进入社会。如此一来,奥蒂莉又可以返回寄宿学校了,上尉的离去也已作了妥贴的安排;一切又恢复到了几个月前的老样子,而且还好了许多。夏绿蒂希望很快恢复自己与爱德华的关系,并为此而冷静理智地调理好一切,结果只是不断增强了心中的妄想:她以为真可以重归当初那狭隘的生活状态,业已爆发的热情可以重新束缚抑制。

这其间,爱德华也感到人家给他设置了重重障碍。他不久后甚至发现,人家蓄意把他与奥蒂莉分开,使他难以单独和她交谈,更别提接近她,除非大伙儿都在场。对此他很是恼火,对其它许多事也就没好气。只要能与奥蒂莉聊上一聊,那他就不仅仅是再次表白对她的爱慕,而是也抱怨她的妻子,抱怨奥托上尉。他感觉不到,他自己那么莽撞行事,已快把钱箱搞空啦;他反倒大肆指责夏绿蒂和上尉,说他们与最初的约定反其道而行之,殊不知他自己也曾同意后来的改变,是的,促成这改变,甚至使之成为必须的,恰恰是他本人。

恨有着倾向性,爱尤有过之。奥蒂莉同样有些疏远了夏绿蒂和上尉。一次,爱德华在她面前埋怨上尉,说他作为朋友,在当前的情况下,行为有欠光明磊落;奥蒂莉便不假思索地回到:“他对你不够诚恳,早就令我反感。有一次我听见他对夏绿蒂讲:‘真希望爱德华别再给咱们吹他那破笛子!除了叫听的人头疼,没有一点意思。’您想想,我听了多难受,要知道我是很喜欢为您伴奏的啊。”

话刚出口,她心里就嘀咕,不讲更好些;然而已经收不回来了。爱德华脸色大变。从来没有什么事叫他更恼火;他最心爱的活动遭到了人家的攻击,他自知这不过是一种稚气的喜好,丝毫不存非份的希望。既然吹横笛令他愉快,帮他消遣,朋友们就该对其宽容才是。他没想到,作为旁人,让自己的耳朵受一个蹩脚乐手的折磨,是何等可怕的事。爱德华感到受了侮辱,怒不可遏,没法再原谅他人。他感到,自己已经解除以前承担的所有义务。

他一天比一天更加迫切地需要和奥蒂莉呆在一起,见到她,与她窃窃私语,对她说自己的心里话。他决心给她写信,求她与他保持秘密书信往来。他简简单单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书桌上;这时贴身仆人进来替他整理卷发,一股穿堂风将纸条刮到了地上。仆人习惯于弯下腰去拾地上的废纸,好用来试发钳的温度,这次拾到的正好是那张字条,匆匆用发钳一夹纸条就烧焦了。爱德华发现出了纰漏,一把从他手里夺了过去。随后又马上坐下去重写一张,然而第二次写笔就不顺啦。他有些顾虑,有些担忧,然而终究还是挺了过来。一瞅着接近奥蒂莉的片刻机会,他便把字条塞到了她手里。

奥蒂莉抓紧回了他信。他还没来得及读,便把字条塞进挺时髦的短背心里。然而这背心不适合藏东西,纸条梭出来掉到了地上,爱德华自己未曾发觉。夏绿蒂看见拾起来,匆匆溜了一眼便递还给他。“这是你写的条子,”她说,“你大概不愿意丢失。”

爱德华大吃一惊。“她是在装模作样?”他暗忖。“她是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呢,还是受了笔迹相像的蒙蔽?”他希望是后一种情况,设想是后一种情况。他感到必须警惕,加倍地警惕;然而这样奇特而偶然的征兆,好似上苍给我们的谕示,对热恋中的爱德华却是不可理解的。相反,他越是沉溺其中,越是觉得别人给他设的限制难以忍受。和睦友善的气氛消失了。他心烦意燥,在不得不与妻子和朋友相聚的时候,胸中再也找不到,再也激发不起往日的脉脉温情。他不禁暗暗责怪自己,因此又更加感觉不舒服。他企图以幽默的谈吐进行敷衍,然而因为缺少了爱,幽默便失去了惯有的优雅。

内在的感情帮助夏绿蒂经受住了这种种考验。她已下定决心,自觉地拒绝人家对自己那一美好、高尚的恋慕。

她多希望也能帮助另外那一对儿啊!她明白,仅仅分开并不足以治愈那样的顽症。她打算把事情对姑娘挑明,然而却办不到,一想起自己曾经动摇就止步不前。她试图泛泛而论,可泛泛而论同样适用于她自己那难以启齿的情况。她想给奥蒂莉的任何暗示都反过来刺痛她自己的心。她想警告她,马上便感到自己同样还需要警告。

因此,她仍旧只能默默地将那一对恋人分开,但这样做也于事无补。她偶尔忍不住提醒两句,却对奥蒂莉不起作用;要知道爱德华已使姑娘确信夏绿蒂爱上了上尉,确信夏绿蒂希望离婚,他爱德华正考虑怎样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罢啦。

奥蒂莉自觉清白无辜,便心情轻松地走向她热切向往的幸福,活着只为一个爱德华。对爱德华的爱,使她所有的美德都得到了更好地发挥;为了他的缘故,她干起事来更心情舒畅,对其他人更襟怀坦荡,真感到自己处在人间天堂里一般。

就这样,大伙儿各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生活在一起,有的怀着疑虑,有的无所思虑。一切仍按常规进行着,就如在千钧一发的危及时刻,生活会照样继续,仿佛什么都不值一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