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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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家又聚在一起进早餐。这时候,细心的观察者从各个人的举止,定会发现他们内心思想和情感的差异。伯爵和男爵夫人相互都表现得轻松愉快,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再一次确认了彼此仍旧倾心相爱时那样;与之相反,夏绿蒂和爱德华在上尉和奥蒂莉面前,都同样显出羞耻和内疚。要知道爱情就是这样,它只相信自己有道理,其它一切理由在它面前通通不成立。奥蒂莉天真而快活,就其禀性而言也可以称着襟怀坦荡。上尉神情严肃;与伯爵的谈话,激起了一些时候以来在他心中已变得平静和处于沉睡状态的情感,使他清楚地感到此地根本不能实现他的抱负,归根结底,他只是在以半偷懒的办法在打发时光罢了。两位客人前脚刚走,新的客人后脚就已跟来。这正中夏绿蒂的下怀,因为她希望排解内心的烦恼,需要消遣消遣;可对于爱德华却不合式,他此刻特别渴望能和奥蒂莉单独呆在一起;同样,奥蒂莉也不高兴不速之客的到来,她还没有抄完那份明天早上就需要的文件。正因此,客人们玩了很久,等他们一离开,奥蒂莉马上跑回了自己房间。

已经到了傍晚。爱德华、夏绿蒂和上尉送客人步行了一段路,还没等人家在马车上坐好,他们仨便一致决定再到湖边去散散步。爱德华花大价钱打老远订购来的游艇已经运到,他们想试一试是否运转自如,容易驾驶。

船拴在中央那片湖泊的岸边,离那几株已纳入未来的建设规划之中的老橡树不远。那儿打算修一道上下船的栈桥,树下则将布置成一个考究的憩息处,好让从湖上来的人能把它当行船的目标。

“对岸的栈桥修在哪儿最合适呢?”爱德华问。“我想是不是可以修在我那些梧桐树下。”

“它们太偏右了一点,”上尉说。“如果在往下边一点停靠,离府邸就更近。不过得考虑考虑。”

上尉已经站在小艇的尾部,抓起了一支桨。夏绿蒂上了船,爱德华同样抓起另一支桨来;可是就在他准备把船撑开的一刹那,他想起了奥蒂莉,想到这一游湖谁知道多晚才回得来。他当机立断,一跳跳回到岸上,把另一支桨也递给上尉,匆匆道了声对不起,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爱德华听说奥蒂莉还关在房里抄写文件。她在为他做事,他感到欣慰,但与此同时又觉得很不痛快,因为她不在眼前。爱德华的不耐烦时时刻刻在增长。他在大厅里踱来踱去,试着做这做那,但是没有什么能吸引住他的注意。他渴望见到她,在夏绿蒂和上尉回来之前单独见到她。夜已降临,厅中点上了蜡烛。

终于,奥蒂莉走了进来,容光焕发,笑容可掬。为朋友帮了忙的感觉,使她整个儿高出了原有的自我一截。她把原件和抄件一同放到爱德华面前的桌上。“我们需要校对一遍吗?”她笑眯眯地问。爱德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先瞅了瞅姑娘,随后便审视抄件。

那头几页抄得十分地认真,显系出自一位女性温柔的纤手,后面的笔迹就不同了,变得轻灵、自如起来;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最后几页,他是何等地惊讶哦!“我的天!”他嚷道,“怎么回事?这可是我的笔迹啊!”他凝视着奥蒂莉,接着又看文稿,尤其是那结尾,简直就跟他自己写的一个样。奥蒂莉默默无语,但却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爱德华振臂高呼:“你爱我!奥蒂莉,你爱我!”两人随即拥抱在了一起。至于是谁先伸出手来拥抱对方,就根本没法再分辨。

此时此刻,世界对于爱德华完全变了一个样,他不再是原先的他,世界也不再是原先的世界。他俩面对面站着,他握着她的双手;他俩相互凝视,眼看又要抱在一起。

夏绿蒂领着上尉跨进了大厅,抱歉自己在外边呆得太久,对此爱德华暗自好笑。“哦,你们回来得太早啦!”他心中嘀咕。

大伙儿坐下来进晚餐。席间对今天的访客作了一番评头品足。爱德华兴致很高,对谁都只说好话,总是显得那么宽厚,还常常赞扬人家几句。夏绿蒂看法不同,发现爱德华情绪异常,便打趣他说,往常客人一走他总是挑鼻子挑眼睛,今儿个又一下子这么宽容而厚道啦。

爱德华满怀热情,发出由衷的呼喊道:“谁只要打内心深处真正爱一个人,那所有人对于他都是可爱的呐!”奥蒂莉垂下了眼睑,夏绿蒂凝视着前方。奥托上尉接过话头,道:“景仰和崇敬之类的感情也与此相似。只有一个人有机会在某个对象身上实践这些感情,他才能认识到世界的可贵价值。”

夏绿蒂巴不得马上回自己卧室去,以便好好重温今天傍晚在她与上尉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爱德华跳上岸时也把小艇推向了湖中,一随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在那水上摇摇荡荡;夏绿蒂呢,这时就看见那个她已为之魂牵梦萦的男子坐在自己面前的薄暮中,划动着双桨把船驶向不确定的远方。她心中感到深深的悲哀,少有的悲哀。小艇旋来转去,船桨激溅起泼喇喇的水声,冷风嗖嗖掠过平明如镜的湖面,风吹芦苇萧萧有声,最后的鸟群急急飞回巢穴,刚刚出现的星斗一闪一闪,相互辉映:在一派幽寂之中,一切都显得有些神秘。夏绿蒂似乎感到自己的朋友要把她划到远处,在那儿让她上岸,把她一人独自丢下。她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可是想哭却哭不出来。

上尉边划桨,边向她描述他想象的未来设施是个什么样子。他称赞小艇的性能优良,说一个人用两支桨就能轻松划行,操纵自如。她也该学会划船;时不时地独个儿划到湖上去,自己替自己操桨,自己为自己掌舵,那感觉真是惬意。

听到这几句话,夏绿蒂心中突然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他是有意讲这话么?”她暗想。“未必他已知道?已猜着?或者他只是随便说说,无意间预告了我未来的命运?”一下子她深感悲哀,再也忍耐不下去。她求他尽快地靠岸,送她返回府邸。

这是上尉第一次在湖上划船,虽然他曾测量过这些池塘的一般水深,对这儿那儿的具体情形却不甚了解。天已渐渐黑了;他调整行驶方向,想找一个便于登岸的地方,并且要离回府邸去的小路不远。可是当夏绿蒂有几分畏葸地再次表示出马上登岸的愿望时,他却已有些偏离了航向。他重新奋力向岸边划去,却遗憾地发现船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他把小船驶搁了浅,费了老大的劲想使它松动,结果白费。怎么办?他别无它法,只好跳进并不很深的水中,把女友抱上岸了。很幸运,他足够强壮,在把这可爱负担抱过去时没有摇摇晃晃,或者引起她的担心;可是尽管如此,她仍胆怯地用一双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他也抱紧了她,把她贴在自己胸前。直到上了一道草坡,他才把她放下来,心情不免既激动,又迷惘。她呢,仍搂着他的脖子;他重新又抱住她,热烈地亲吻她的嘴唇。但与此同时,他便跪倒在她脚边,使劲儿吻了吻她的手,大声地说:“你肯原谅我吗,夏绿蒂?”

朋友大胆的亲吻,这个她差不多也给予了回报的吻,使夏绿蒂清醒了过来。她握着奥托上尉的手,可是并没有拉他起来。然而,当她俯下身去,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的同时,却忍不住喊道:“此刻将使我们的生活开始一个崭新的阶段,我们阻止不了它;可它对咱们是否真有价值,却取决于咱们自己。您必须离开,亲爱的朋友,您也即将离开。伯爵正准备改善您的境遇;这既叫我高兴,又令我难过。在事情有把握之前,我原本不想讲的;可眼下这一刻迫使我揭开了秘密。要我原谅您,原谅我自己,只有咱们鼓起勇气改变现状,因为咱们没有可能改变自己的思想感情。”她扶起他来,抓住他的胳臂,以便自己有个支撑;就这样,她俩默默地回到了府里。

可这时候,夏绿蒂站在她的卧室中,又不得不把自己视为爱德华的妻子,以一个有夫之妻的身份来审视自己的思想感情。处在这重重矛盾之中,是她那干练而又经历过人生各式各样锻炼的个性帮了她的忙。她习惯了自己认识自己,自己控制自己,因此眼下也不难通过严肃的自查自省,渐渐地接近了希望获得的心理平衡;是的,当她想起那次奇怪的深夜到访时,甚至禁不住笑起自己来。然而她心中突然掠过一种莫名的预感,浑身惊喜地颤栗了一下,随即又化作了种种神圣的向往和渴望。她于是跪倒在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自己在祭坛前对爱德华许过的誓言。友谊、倾慕、克制,都变成欢快明朗的画面,从她的眼前掠过。她感到内心已恢复宁静。很快就有一阵甜蜜的倦意攫住了她,使她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