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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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爱德华把伯爵送到他下榻的房间,巴不得伯爵和自己谈一谈,以便再跟他一块儿呆上一段时间。伯爵很快沉湎在了对往事的回忆里,还清楚记得夏绿蒂的美貌,并且满怀激情,以一个行家的眼光,对它作了详细的分析:“一双漂亮的秀脚是自然的巨大恩赐。它给人的优雅历久不衰。今天我观察了她走路;我仍旧恨不得吻她的鞋,模仿波兰人那种虽然有些野蛮,但却能表达十分诚挚的敬意的礼节;在他们看来,对一个自己所敬爱的人表示感情的最佳方式,莫过于拿他的鞋作酒杯为他的健康祝酒啦。”

两位挚友并不只是赞美夏绿蒂的一双纤脚。他们从人开始,进而谈到了种种往事,种种历险,回忆起了这一对恋人在走到一起时所遭遇的种种障碍阻拦,以及他们只为了能相互说一句“我爱你”而如何地拼命努力,费尽心机。

“你还记得吗,”伯爵继续说,“那次咱们的最高统治者下访她的伯父,在他宽敞的府第中聚会,我曾帮助里冒险成功了,是多么地够朋友,多么地忘我无私吗?白天大伙儿穿着节日盛装搞庆祝活动;夜晚至少有一部分安排在露天里度过,以便进行无拘无束的亲切交谈。”

“你记住了去宫女们住地的路,”爱德华接过话茬。“我们顺利地摸到了我爱人那儿。”

“可她更重视礼数,而不管我是否满意,”伯爵说,“因此在身边保留了一个形象丑陋的卫道婆;这下倒好,你俩在那儿眉来眼去,卿卿我我,我却真是倒了大霉喽。”

“昨天得到你们来的消息时,”爱德华回答,“我和妻子还回忆过这一段经历,特别是谈到了咱们‘撤退’的情况。咱俩迷了路,闯进了卫队住的前厅。因为很清楚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们就以为可以放心大胆地前进,跟经过其他岗哨一样地径直走过眼前的岗哨。可是一推开厅门,我们才叫吃惊啊!眼前的路上铺着垫子,垫子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排一排的彪形大汉,全都已经入睡。唯一醒着的岗哨莫名其妙地瞪着咱们;可我们呢,凭着年轻人的血气之勇,竟从容不迫地跨过了那一排伸得直直的统靴,而没有惊醒任何一个正在那儿呼呼大睡的巨人的子孙。”

“当时我真巴不得绊一交,”伯爵说,“以便引起一阵喧嚷;咱们想必就会见到一个少有的起死回生场面!”

这当儿,府第的钟开始敲十二点。

“已经是午夜啦,”伯爵笑了笑说,“正好是时候。亲爱的男爵,我得求您帮个忙:就像当初我给您领路一样,劳驾您也给我领领路;我答应过男爵夫人今晚就去看她。我们一整天都没能单独聊聊,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渴望亲热一会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您只需告诉我去的路,回来我找得着,无论如何不用再担心让统靴绊倒对吧。”

“我很乐意为您尽这点地主之谊,”爱德华回答,“只是三位女士一块儿住在那边的厢房里。谁知我们会不会碰见她们三个还呆在一处,或者搞出点别的事来,引起人大惊小怪呢!”

“不用担心!”伯爵说,“男爵夫人等着我呐。她这会儿肯定是一个人呆在自己房里。”

“真这样事情就挺简单,”爱德华边说边取过一盏灯,替伯爵照亮一道暗藏的楼梯,领他走进了下边长长的过道。在过道尽头,爱德华拉开一道小门,登上一架旋梯;上边是一间小小的休息室。爱德华在这里把灯递给伯爵,然后示意他走向右手边一道蒙着糊壁纸的小门;这门一碰就开了,伯爵闪身进去,把爱德华一人留在了黑暗中。

左边有另一道门同夏绿蒂的卧室。他听见里面有人讲话,便留神倾听。只听夏绿蒂问她的贴身使女:“奥蒂莉睡了吗?”——“没有,”使女回答,“她还坐在楼下写字。”——“那你就点上过夜的灯,”夏绿蒂说,“你只管去吧:夜深了。蜡烛我自己吹灭,好上床睡觉。”

一听奥蒂莉还在抄写,爱德华心中不由感到欣喜。“她在为我忙着呐!”他得意地想。四周的黑暗使他沉潜到了自己的内心中,他仿佛看见她坐在那儿写啊,写啊;他感到自己正走近她,看见她向他转过身来;于是,他心中产生出想要再次亲近她的无法克制的欲望。然而从这里没有路通到她住的夹楼。他眼下刚好站在自己妻子的卧室门口,以致使他心灵深处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混淆;他想要扭开门手,发现门已锁住,便轻轻地敲门;夏绿蒂没有听见。

她此刻正心情激动地在隔壁大一些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自从伯爵突然提出那个建议,她心里就折腾得够了,眼下又一次再次地在反复回味咀嚼。上尉好像就站在她面前。他的形象曾经充斥整个府邸,并且使他们的散步变得来生动活泼,可现在却要他离开,使所有一切都变得空虚!她对自己讲了在这种情况下所能讲的一切,像人们通常似的聊以自慰道,即使是这样的痛苦,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减轻的;她诅咒将来为减轻这些痛苦所需要的死气沉沉的时日。

临了儿,痛哭流涕成了最好的排解办法;这在她是很少有的。他扑倒在沙发上,尽情地痛哭悲泣。爱德华呢站在门前也挪不开脚步,又敲了敲门;他第三次敲得更响一点,使夏绿蒂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吓得跳了起来。她一开始想:可能是上尉,必定是上尉;但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她以为自己发生了错觉,可又明明是听见了的;她既希望又害怕真的听见了敲门声。她走回卧室,脚步轻轻地踅到关严实了的门前。她骂自己胆怯。“很可能是伯爵夫人需要什么吧!”她自言自语,然后镇定沉着地提高嗓音道:“有谁在外面?”一个低沉的嗓音回答:“是我。”——“睡?”夏绿蒂再问,她未能听出是谁的声音。在她的想象中,门外站着奥托上尉。给她的回答响亮了一点:“爱德华!”她打开房门,她的丈夫站在她跟前。他以玩笑的口吻问候妻子。她呢,也勉强以同样的语气对答。他给自己神秘的造访加上一些神秘的注释。“可要问我究竟来干什么,”他最后说,“那我就只好据实招认。我起过一个誓,今天晚上还要来吻一吻你的鞋子。”

“这你可是很久没想到啦,”夏绿蒂说。

“因此就更遭,”爱德华回答,“同时又更好!”

她坐进一把圈椅,为的是不叫他注意她只穿着薄薄的睡衣。他跪倒在她脚下;她呢,也没法阻止他吻她的鞋,吻过以后仍攥着它,同时抓住她的脚,把它温柔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夏绿蒂是那类生性节制的女性之一,在婚姻生活中无需刻意努力,就能保持住恋人的行为方式。她从不引诱自己的丈夫,甚至也不迎合他的欲求,但也并非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总是像个可爱的新娘子似的,即使对那允许做的事情都仍然怀着内心的羞怯。而今天晚上,爱德华发现她更是如此。她多么急切地盼望自己的丈夫离去啊;要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幻影好似一直在责备她。然而她的推拒,只是使爱德华越加着迷。她显得有些个激动。她曾经哭过,而哭,如果多半都叫软弱的女子丧失优雅的风度的话,那么某些通常被我们认为是坚强稳重的女性,却反倒会因此显得魅力无穷。爱德华此刻是如此殷勤,如此和蔼,如此急切;他请求她允许自己留下,而不是要求;他的语气时而认真,时而调皮,企图说服妻子;他没有想到自己本来有此权利;临了儿,他故意弄熄了蜡烛。

在过夜灯迷茫朦胧的映照中,内心的渴望和幻觉立刻战胜了眼前的现实:爱德华觉得抱在怀里的只是奥蒂莉;而在夏绿蒂的心中,也飘动着奥托上尉的身影,时而远,时而进。说来真是奇怪啊,不在眼前的和近在身边的,就这么飘飘摇摇地搅混在一起,令人销魂,叫人迷醉。

然而,现实却不容许剥夺自己的巨大特权。这一夜的大部分时间,他俩都是以窃窃私语和戏谑玩笑度过了,遗憾的只是言不由衷,却也因此更加无所顾忌。但第二天清早,爱德华一觉苏醒在自己妻子的怀中,顿时感到射进房来的日光很是异样,就好像要把他犯的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的,于是悄悄地从她身边溜走了;夏绿蒂醒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