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抚州去职丢官的日子比从前还要忙,这让李浦时常要想起一个词来——两头黑,早上天不亮就得被吵起来,晚上掌灯禀烛到深夜才能睡。这不当官儿的日子,简直比宰相还忙!
唯一让他觉得舒心的是陈碧落那个圆脸小姑娘,虽然那姑娘未必比他清闲多少,点检十余万册书,一一校册入档,再来还得修整园子,她甚至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剩下的那点儿时间通常要用来应付李浦。
不过有一点让李浦很高兴的就是,那圆脸的小姑娘不再对他那么凶了,虽然通常还是恶狠狠的,可没了那股凶劲,怎么都像是个在发小嗲、撒小娇的小姑娘,逗型起来总是质感十足的,而且他怎么也觉得这比拿糖葫芦逗河道衙门对街的小姑娘出息多了。
“差不多快要点检完了吧,再忙下去陈姑娘就要成天下第一大心人了,老爷子都得靠边。”李浦通常说话是很没谱的,旁人都习惯了,他这要往大了说言官能把他参成筛子。
冷瞟了李浦一眼,陈碧落一点儿也不像李浦想象的那样对他更好了,反倒是麻木了,这么个人天天来就当个摆设,他要来言语只要不搭理他,过会儿他就自个儿没劲找事干去了:“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老得工夫来这儿?”
好在李浦也不过分自信,没把事情一下就想得太远,只是顶着张肉不厚但皮很厚的脸笑得非常灿烂:“二十万两的见面礼呢,怎么也得让我多见见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每让李浦捧着张笑脸凑上前来时,陈碧落想到的都是这句话:“那你坐远一点,我这里忙乱得很,没工夫跟你折腾。”
规规矩矩地往后退了几步坐到小几边,李浦端着茶盏浅饮了一口,然后说道:“点检完书入库后,你打算怎么办,是回南昌还是有其他打算?”
说起打算,陈碧落的手顿了顿,接着就是一声叹息,圆脸上没有了笑,反而有些轻愁:“到时候再说吧,怎么也得过了年去,我这人眼根子浅,看不到明年的事。世事多变化,随遇而安吧。”
那圆脸上的轻愁让李浦看着很扎眼,他又起身凑近了说:“暂时留在抚州吧,将来我们一块四处周游怎么样,我在一个地方是待不长的,老爷子就拿我当救急的,哪有事就得把我扔哪里去。”
“你不会由着老爷子扔。”陈碧落瞪了他一眼,语气极其肯定,她才不会相信李浦这么个无赖之徒会任人摆布,任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自有打算的那一号人。
嘿嘿地笑了两声,李浦说:“我是臣,老爷子是君,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啊!”
说完话陈碧落就忽然怔怔地看着李浦,他的语气带几分调侃,似乎对这句话不太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似的:“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就像爹娘去世,外祖家一夜之间一个人都没剩下,再比如叔伯们一个个伸手想在我口袋上划个大洞倒点到他们自己口袋里,这些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决定的只是自己怎么去面对。但有些事的发生不受控制时,你可以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这样想想其实主动选择的权利还是在自己的手里。”
似乎说了没有先贤说过的名言,李浦赶紧几句话就把话题转移了,然后说起了鄱阳湖水系的事:“你说那拨老头儿老太太得商议到什么时候去,无非就是一些已经都预先说好了的条款,却还是要争来争去。”
利益,李浦当然能够理解,他只是就着这话茬赶紧把那个不太好继续下去的话题给转移了而已。
“商人逐利,户部的官员和商人有什么区别,而水寨那些人是你一步步吊着产做商人的,既然是商人,商谈久一点有什么奇怪。”陈碧落看着手里的归档册,不经思索地回全道,她要是思索了就不会回答,因为她知道李浦比她还要清楚为什么。
一听这答案,李浦连忙给陈碧落戴高帽子,那目的明显的就是站得老远也能听明白,安郡王李浦看上陈家小姑娘了,这会儿正纠缠不清意图拉近距离。
当然陈碧落也能听得出来意思,可是在她眼里李浦就是个有些无赖的人,虽然说底子是好的,办事的能力也是有的,家世也是摆在那儿的。可这世上看上一个人可不是看这些,陈碧落看出来了也当是没出来,只装作是个糊涂人:“安郡王,你若是再不回衙门里,出了什么事他们找来了,吵着了这里的清静,以后我可就不许门房放你进来了。”
不许放进来也得李浦听,起初李浦来陈碧落就跟门房说了,可门房也得是李浦的对手,再说现在陈碧落是在抚州衙门里理书,门房可是要看点眼色的。现在周家的园子已经没人敢住了,小姑娘家家的就算有这份胆量,那也得看看人言。
“今日无事,鄱阳湖水寨二路头领今天嫁女儿,户部的人也去相贺,今天只谈喜事不谈公事。”李浦本来也要去随礼,但是薛同和一听赶紧把他拦下来,又不是陆长河嫁女儿,哪用得着他亲自去,于是薛同和去了。
至于朱牧芳,现在也回了萍乡,这样一来他就空出时间来了。要不然就是陈碧落不赶他,他也能忙得脚不沾地没工夫坐太久。
只见陈碧落又瞥了他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说:“安郡王,我们不合适。”
听着陈碧落这话,李浦琢磨了琢磨,还颇觉不是滋味儿,这意味着他被拒绝了呀:“我知道你们家虽然经商,但世代是书香门第,积年的世家风范,瞧不上我……”
然而陈碧落却摇头说:“恰恰不是,安郡王在京中颇有文名,又是王贵子弟。倒是我们家积年行商,虽是书香出身,但早已经沾了铜臭,是我不适合安郡王。您更应该去寻一个名门淑女,而不是如我一般的乡里姑娘。”
其实在那些累代的世家眼里,卫帝乃至整个卫朝的王贵都不过是一群土匪,累代的世家敬卫帝、尊君王,那是卫帝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这天下他坐得理所当然。但是所谓的亲贵子弟们,在累代世家眼里不过都是些泥腿子,脚上的泥和身上的草根劲都还在身上,瞧不起是自然而然的。
正是因为李浦深知这个原因,所以才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而且他认为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位置低一点是理所应当的:“陈家祖上自陈世青以来,十几代的书香世家,在前朝也是声名赫赫的。有些事虽然不说透我也明白,若是因门第,我自不再作任何辩解。”
这时陈碧落抬头看着李浦,嘴角忽然生出点笑意来,一笑起来那圆圆的脸上便有了明珠碧玉一般的光泽:“却不知道安郡王原来是个自低身份的,累世书香又如何,不过是只能依仗骨子里清高自傲来搏君一笑罢了。老爷子虽出身草莽,但眼光极长远,这些年哪一个世家也没能在朝里盘根错节,所谓世家若没有朝中权柄的支撑,不过只是一些闲人多一点,钱财多一点的大户人家而已。”
后者李浦知道,前者李浦也知道,但是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陈碧落看得这么清楚:“你让我又多了个理由自我辩解,我们都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至于不知道轻重,这样不是正合适吗?”
“我说的不合适,是因为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安郡王最终会权柄一方,而我不过只想一辈子守着书伴着书做个闲人罢了。”陈碧落眼神也不错,自然看出了李浦的一些志向所在,但也仅仅只看到了一些,很多时候,李浦表现得很深沉,深沉得不能让人看清楚。
权柄一方,李浦默念了这四个字一遍,然后笑道:“这不好?”
摇头答了句不是,陈碧落说道:“安郡王是个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不管您是清官还是贪官,这一点不会改变。这样一来,安郡王手中的权柄越大,自然对天下百姓越有利。只是我是个小女子,并不盼大富贵,只盼一世清平做个清闲自得之人。”
“你这话说得很实在,但我不喜欢。有个人说过政治无道德,这句话我不喜欢,就像你说的这话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是实话,但我不喜欢。”李浦重复说了三遍我不喜欢,足见他是多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
虽然这是事实,但不妨碍他不喜欢,虽然不喜欢,但到了该做的时候,他不会因为不喜欢而不做。这就像是一道菜,明明不喜欢,但是有益身心健康,也还是要吃上一吃的。
“不喜欢就不做,但是安郡王可以吗?”陈碧落问道。
“有时候我不喜欢太聪明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太聪明的人往往都太自作聪明。”李浦忽然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会比较艰难,因为他的姑娘太聪明,聪明得不懂得藏一点。
“我不聪明,只是有时候说话比较不留余地。”
不留余地,李浦伸手摸了摸光洁没有胡茬的下巴,转而又笑眯眯地说:“我喜欢不留余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