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既是卓越的经学家,又是杰出的史学家。尝“太息天下乏材,以致败坏。自崇帧己卯后,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清全祖望《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他的史学研究也始终如一地贯穿着可贵的求实精神。他认为,史书的编纂要取信于后世,切忌以偏见“谬加笔削”,他继承了古代进步史家“据事直书”的传统,视之为“万世作史之准绳”(《日知录·三朝要典》),因此,在治史过程中,他极为重视史料的可靠性。即以他对明史的研究而论,他就十分注意《实录》和《邸报》的利用。他的《日知录》曾大量地征引明历朝实录,与友朋论究史事曲直,也多以《实录》为据。作为明廷档案的《邸报》,顾炎武更其重视。他曾认真研究明末《邸报》,辑成《明季实录》、《皇明修文备史》等书,本欲纂修明史,因为清初庄廷拢《明史案》,他的好友吴炎、潘柽章遇难,他借给潘柽章的自己多年来收集的三千册明代文献也因之散失殆尽,不可复得,以致使他的修史愿望未能实现。他治史也以“致用”为也趋,他指出:“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亭林文集·答徐甥公肃书》),又说:“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同上书,《与人书八》),提出了治史以经世的史学目的论。
在音韵学方面,他痛感当时的学者不知古音,往往以现代的语音率意改窜古书,于是他提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亭林文集·答李子德书》)的主张,踏踏实实地对古音学进行潜心研究,经过三十年的努力,终于写成《音学五书》这样一部巨著。
顾炎武的古青学研究,尽管师承有自,从宋人吴域、郑库,尤其是明人陈第等的著述中均获致不少有益启示。但是由于他能实事求是地进行独立研究,因而在音学演变源流的审订,古韵部类的分析,“古人四声一贯”之说的钩稽,“古人未尝无人声”,“人声可转为三声”的古韵通转说的阐述等方面,都取得了富有创见的成果,使他无可争辩地成为清代音韵学的开派宗师,正如他的朋友王山史《山志》所说的,“顾亭林之于音韵”,“博稽详研,发前人所未发,为不朽之业者”。
他虽不屑为文人,一生也不轻易作诗,但是在文学上却很有造诣,他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文学应承担起“救民以言”的责任,要关乎“当世之务”,这一主张正是他经世致用思想在文学领域的集中反映。由此他不满意明末“注虫鱼,吟风月”之类的文章,更深恶痛绝那些无聊的应酬文字,主张文章一篇要有一篇之益,篇篇要有实用,他既是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去做的。在他留存的文集中,不惟“乙酉四论”即《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以及《郡县论》、《生员论》。《钱粮论》等,都是切中时弊,早有定评的优秀篇章,而巨诸如《吴同初行状凡《书吴潘二子事》等叙事文章,乃至《病起与蓟门当事书》等短篇书札,也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他的这些文章,文字淳朴,不事雕琢,于知人论世大有益,完全可以作为史料来运用。
顾炎武还针对当时文坛的拟古之风进行了有力的抨击,他认为字句模拟古人,无异“寿陵余子学步邯郸”(《日知录·文人模仿之病》),“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进而主张文学是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变迁的,他说:“《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后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日知录·诗体代降》)就是说,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各自的风格,这样的文学主张,无疑是符合文学史发展实际的。
他论诗主张“主性情,不贵奇巧”(同上书,《古人用韵不过十字》),认为诗是性情的自然流露,是不能勉强的,同拒绝做应酬文章一样,顾炎武也不愿意去写那些无病呻吟的赋闲诗。他作诗感时抚事,直抒胸臆,无一不是他真实性情的抒发,如当明清易代之际所写的《感事》、《京口即事》、《千里》、《秋山》等诗,既有对明末腐败政治的揭露,又有对抗清将帅史可法的讴歌,还有对清军铁蹄躁确的控诉,始终牢牢地立足于社会现实,“实为一代诗史,踵美少陵”(徐嘉《顾亭林诗笺注凡例》),同他的文章一样,他的诗既可证史,同时也是他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的反映。
六思想举要
在这一部分,主要谈谈顾炎武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政治思想。顾炎武没有专门的哲学著作,他的哲学思想散见于《日知录》和其他一些文章中,还没有构成完整的哲学体系。他继承了张载的“太虚即气”的唯物主义观点,他说:“张子《正蒙》有云,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大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日知录·游魂为变》说明宇宙间是充满了物质性的气,因此他提出“盈天地之间者气也”(同上)的唯物主义命题。万物都是由气构成的,最后又回复为气,这就是万物生灭变化的必然规律。规律不能离开物质而独自存在,因此他说:“非器则道无所寓。”(《日知录·形而下者谓之器》)器是具体的事物,规律存在于事物之中,这些都是唯物主义的观点。
顾炎武在哲学上的主要贡献,还在于对宋明唯心主义理学的批判。明代中叫一以后,在意识形态上,王阳明的主观唯心主义占了统治地位,知识分于中人人讲良知,言心性,束书不观,从事情谈,置民生疾苦。国家安危于不顾。顾炎武对这种空虚不实的学说深恶痛绝,在他看来,明亡正是王学空谈误国的结果。他说:“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防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日知录·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固然,把明朝的灭亡归咎于王学,与历史实际相去甚远,但是,顾炎武在这里对王学末流的鞭挞,以及他所阐述的“空谈误国”的道理,却又无疑是正确的。他把心学与魏晋清谈并提,认为其罪“深于桀纣”,王守仁和李蛰都是惑乱天下的小人,从根本上否定心学。
他不仅批判王阳明学派,对程朱理学也加以批评。他说:“理学”这个名词,宋以来才有的,“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亭林文集·与施愚山书》)他认为研究经学需要几十年的长期努力,研究的目的在于经世致用。而当时讲理学的一些人,连《五经》也不读,抱着几本语录,空谈一阵,妄想一日顿悟。他们所谓的理学其实是禅学,在顾炎武看来,不惟心学是内向的禅学,而且以“性与天道”为论究对象的整个宋明理学也不免流于禅释。因此,他提出的“理学,经学也”的新命题,实际上是否定了程朱陆王所标榜的理学。他把经学视为儒学正统,在他看来,不去钻研儒家经典,而沉溺于理学家的语录,就叫做学不知本。因此,他呼吁“鄙俗学而求《六经》”,号召人们去“务本原之学”,在经学中去谈义理。于是乎;已学也罢,理学也罢,统统作为“不知本”的“后儒”之学被摒弃了。顾炎武反对讲心讲性,不结合实际的空虚之学,主张学以致用,批评死抱着书本的口耳之学,他曾经历南北,自谓“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亭林文集·与杨雪臣》),留心天下郡国利病,注意把书本知识与实际考察结合起来,他说:“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亭林文集·与人书一》)他认为那些既不去实际考察,又不读书的人,是一窍不通的。在治学方法上,他具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在认识论上属于唯物主义的范畴。
顾炎武说:“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亭林文集·与人书二十五》)他认为研究学问的目的在于“明道救世”。所谓“道”,用他的话说即“博学于义,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是他针对王学末流“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的空疏学风提出来的。他说:“君子博学于文,自身而至于家国无下,制之力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日知录·博学于文》)这里所说的文,绝不仅仅限于文字、文章之文,而是人文,是包含着广泛内容的社会知识,即“习六艺之文,考北王之典,综当代之务”(《日知录·夫子之言性与天道》)。“行已有耻”是他鉴于明末士大夫寡廉鲜耻,趋炎附势,当明清易代之时,“反颜事仇”而提出来的,“耻”不仅是立身做人的一些基本原则,而且主要指对待民族、社会、国家的负责态度,强调做讲求廉耻的有本之人。顾炎武特别把“博学于文”与“行己有耻”并提,作为“圣人之道”来大力提倡。他说:“愚所谓圣人之道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出。”(《亭林文集·与友人论学书》)明末的知识分子有两种极坏的风气:一是空谈心仕,不顾民族国家的安危;一是唯利是图,至于“无官不赂遗”,“天守不盗窃”。他说北方的学者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的学者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日知录·南北学者之病》)。顾炎武说他们“自其束发读书之时,所以劝之者不过所谓千钟粟,黄金屋,而一旦服官,即求其所大欲,君臣上下怀利以相及,遂成风流”(同上书,《名教》)。他们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发财,明亡以后,清朝贵族统治中国,这类人毫无气节,卑躬屈膝投降清政府,以求得一官半职。顾炎武看到这种情况非常痛心和气愤,他说“蓟门朝士多狐鼠”,因此特别强调廉耻。他说:“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尤所个为。”他痛斥那些投降清朝贵族的人是“阉然媚于世者”(同上书,《廉耻》),“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亭林文集·广宋道民录序》)。面对明清更迭的现实,顾炎武从历史的反思中得出结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这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正始》)所谓“亡国”就是改朝换代,统治者的政权转手,这只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事,因此说“保国者其君臣肉食者谋之,”这同广大人民没有什么关系的。君主的罪恶方面,顾炎武不及黄宗羲那样深刻和尖锐。顾炎武反对君主“独治”,主张“众治”。他说:“人君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日知录·爱百姓故刑罚中》)在《日知录·守令》条中,顾炎武进一步申述了“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的主张,他说:“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因非一人之所能操也……”(《日知录·守令》)他所说的“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显然并不是指的把权寄之于人民,而是指的由公卿到县令各级的封建官吏,就是要天子同公卿大夫以至县令来共同掌握政权。尽管由于历史和阶级的局限,顾炎武没有也不可能逾越封建的藩篱去否定君主专制,然而,他对君权的大胆怀疑,并进而提出“众治”、“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等主张,这确是很可宝贵的思想。
七地位影响
作为爱国志士、杰出的学者、进步的思想家的顾炎武,他的道德学问、治学精神、思想方法,都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顾炎武一生坚持民族气节,决不屈服于清廷,为抗清复明进行不懈的努力,对后世影响很大。他所提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主义思想,在当时就具有反清复明的含义,到了清末更为维新志士所继承,用以发动和组织反对清朝腐朽统治的斗争,其作用更为深远。
顾炎武一反宋明理学家的思辨玄谈,以严谨精勤的学风和朴实的经验归纳方法,广泛涉足于经。史、方志地理。音韵文字。金石考古以及诗文等学科,在众多的学术领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著述繁富,“卷胀之积,几于等身”(王弘撰《山志·顾亭林》),今可考见者,几近五十种。《日知录》三十二卷为其代表著述,一生为学所得,大都荟萃其中,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音学五书》三十八卷,为他的另一重要作品,在清代的音韵学研究中,是一部创辟路径的力作。《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为其中年以前所辑,卷帙浩繁,用力极勤。虽仅系长编,尚需作过细整理,然而对考论中国古代,尤其是有明一代的经济史,以及方志、舆地诸学,都极有价值。顾炎武的这些著述,旨在“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以亭林文集·初刻日知录自序》),无不渗透着他经邦济世的实学思想。
顾炎武崇实致用的治学精神,严谨缜密的考证方法,以及他对广阔的学术门径的开拓,对整个清代学术文化的发展,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清代二百六十余年间,音韵文字学之所以能够从经学的附庸而蔚为大观,顾炎武有着不可磨灭的开创之功。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在学术思潮从宋明理学向清代汉学的转化过程中,作为一个开风气者,顾炎武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