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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乱星的吟唱

总想象着这样的一种情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坐在教室的窗台上读书,四月的阳光碎金子般的洒在你的书上和身上。忽然,走过来一个人,陌生的人,招呼着你,说来吧,跟我们一起唱歌去吧。于是,你就跳下了窗台,跟着走了,跟着他背着一把木吉他走了,把教室、同学、老师和那四月春日的阳光都抛在身后。

也许,我确实老了,如果是我,我不会跟着他走,去舍弃正要考大学的宝贵时光。跟着一个陌生的人,背着木吉他走?那个陌生人,你了解吗?会不会是大灰狼,专拣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来敲门?而吉他能够是我一生安身立命之本吗?

但我还是感动那个跟着陌生人走的年轻人。背着木吉他,再旧再破,是自己喜欢的,哪怕未来的路一片迷茫,毕竟有了那么一次的奋不顾身。也许,只有年轻,才会有这样的唐突与随心所欲,抽刀断水的决绝、梦想和想当然。从窗台上跳下来,那动作便是那样的年轻,充满着弹性,淬火般的迸溅出青春的火花。

跟着陌生人走的叫做霍普·桑多瓦尔(Hope Sandoval)。她当时正在读高中。她就那样不计后果地就抛弃了大学,自己选择了前程:那便是摇滚。她的单纯与青春,梦想和轻信,还有那一头披肩的棕色长发和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去和未可知的摇滚相逢。她就像是一头梅花小鹿,一起步就跑得很快,蹦蹦跳跳跑向远方,她一定以为前面有为她准备好的透明的池塘,水面上覆盖着一片蓝天白云和落花点点。

陌生人叫做戴维·罗巴克(David Roback)。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为他引见桑多瓦尔的,是他“猫眼石”乐队(Opal)的女歌手兼贝司手肯德拉·斯密斯(Kendra Smith),她是桑多瓦尔的老朋友。有意思的是,在一次巡回演出中,斯密斯和罗巴克不欢而散而离开乐队独自出走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会是因为桑多瓦尔?反正是小个子的桑多瓦尔正好顶替了斯密斯的位置,和罗巴克一起把乐队的名字改成了“乱星”(Mazzy Star)。桑多瓦尔的歌喉,罗巴克的木吉他,相得益彰,高山流水一样,配合得那样谐和,你唱我弹,真有点“小红唱歌我吹箫”的意思。

一年之后,一九九〇年,他们合作出版了第一张专辑《她辉煌的自缢》(台湾的翻译比这个名字优美,叫做《明月高曝悬》)。他们迅速地走红,惊艳撩人。

想想,这实在有点像是三角关系的青春剧,背景渲染着美轮美奂的迷幻音乐,身后是英格兰平铺天边的青青草原。而且是跨国之恋,因为罗巴克是美国人,桑多瓦尔是英国人。桑多瓦尔一定比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要美丽。

这么一说,他们的音乐有点脂粉气。其实,对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外间猜测得热闹,他们却是讳莫如深,他们拒绝关于他们的一切采访,包括音乐在内,因为他们的音乐都在他们的木吉他和歌声里了,留给人们只是想象的空白。

他们的作品不多,十年的光景,一共出版了三张专辑,除了《明月高曝悬》,还有《今晚我才了解》(一九九三)和《天鹅》(一九九六),却是款款动听。他们的唱片的封套都印得很古典,不做另类花哨的那种。《明月高曝悬》,是蓝色调子的旋转楼梯的一角,可以看到古典式的壁炉。《今晚我才了解》,是玫瑰色的老式花环图案。《天鹅》,更简单,一帧白色天鹅的剪纸,无奈的垂着头,凄婉地乍着翅膀,有点圣桑那曲《天鹅》的意思。

十来年过去了,高中生的桑多瓦尔早已经长大,只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显得很小的样子,还像是高中生,甚至更小,似乎没有长开。那种稚气未脱的清纯,鼻音有点浓重的沉郁,舒缓的调子,轻松的韵律,甘甜也有些干涩的嗓子,有些感伤,也有些懒散,像是刚刚起床,就那样赤着脚、穿着睡衣,依在窗台旁或院子的树旁,随意地唱着,像是对着树上的小鸟喃喃的自语,像是对着地上的蚂蚁率真的诉说,有时也像是对着一地花儿催眠般的轻轻吟唱。有几分可笑的童话般的天真,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低迷,能够让你吃了迷幻药似的昏昏欲睡,也能够让你随她梦游星光璀璨的太空。

她的歌声总让我觉得像她身上穿着的亚麻布的裙子,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衣服,但我觉得对于她,亚麻布一定要比其他的比如丝绸或者法兰绒都要合适。亚麻布没有丝绸或法兰绒那样厚重高贵、平滑细腻,却轻盈飘逸,还有那种独有的粗粗扎手的手感,以及本来就具有的草地里的清新和被阳光晒暖过的气息。

音乐作的极妙,配合她的歌声,就像是配她赤脚下湿漉漉的草地,配她喃喃自语时头顶蔚蓝的天空,配撩起她亚麻布裙裙摆的早晨温柔的习习轻风。木吉他单调地响着,如同寂寞无着的相思,间或的滑弦,惊鸿一瞥似的,打破水面的涟漪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弦乐密密雨雾一样,在远处弥漫着,细雨迷蒙,沾衣欲湿,那种黄梅天黏糊糊的感觉,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如醉如仙的优雅和浪漫,配她那冷美人一样的歌声,是那样合适,一样的凄美哀绝,有点一地相思,满腔无奈的感觉。口琴声吹得那样让人伤感,最是一年春好处,子规声里雨如烟。突然出现的钟铃声,清脆得像是启明星升起在鱼肚白色的晨曦里,——是那样的美不胜收。

桑多瓦尔应该感谢罗巴克的音乐,最大能量地发挥了她的潜质。这位来自美国八十年代新迷幻音乐的先驱人物,对女性歌手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力和创造力,他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养蜂人,从他蜂箱里放飞出的蜜蜂都是蜜的使者。他让她们的歌声蜜一般甜而为人所倾倒,他同时让后朋克的刚烈激愤中多了一抹阴柔的平衡。与他合作的“猫眼石”乐队的肯德拉·斯密斯,“手镯”乐队(Bangles)的苏珊娜·霍夫斯(Suanna Hoffs),都是成功的女歌手。桑多瓦尔是他放飞的又一只甜美的蜜蜂,可能更精心也更用心。没有罗巴克为她度身量衣的贴身式音乐制作,也许,桑多瓦尔还只是一个矮矮个子漂亮的高中生。

我那年到台湾去的时候,发现那里喜欢“乱星”,喜欢桑多瓦尔和罗巴克的合作。因为是在去之前刚刚听了“乱星”,所以格外留意对他们的评价。在他们的第一张专辑《明月高曝悬》在台湾首发时,写着这样的一则侧标:“这是一张令人联想到雷奈电影《去年在马伦巴》的作品。”他们的《天鹅》在台湾首发时,又写着这样的一则侧标:“非主流、非另类的,且自成一格的前卫组合。”对他们极尽称赞之意。那一阵子,台湾正在“大选”,闹腾腾的,他们的音乐显得那样不协调,但还是有那么一批人喜欢他们的音乐,以此平衡着尘世的喧嚣。

回到北京,重新拾起“乱星”,又听到桑多瓦尔的歌声,又听到罗巴克的木吉他,心里总忍不住想,我们这里谁喜欢他们呢?而他们又是站在闹市哪一个街口的拐弯处,唱着朴素沉郁的歌、弹着凄美伤感的木吉他,在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