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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汤姆·韦茨之梦

第一次见到汤姆·韦茨(Tmo Waits),是在美国大导演科波拉导演的电影《棉花俱乐部》里。那是一部老片子,汤姆·韦茨在里面演一个并不怎么重要的角色,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很有个性和光彩。那时,不知道他居然还能唱那样好听的歌。他不仅能演能唱,还能作曲,科波拉的好几部电影都是他配的乐。他为电影《从心而来》配制的音乐还曾获得奥斯卡提名奖。

其实,他出道很早,早在六十年代末就开始了他的演唱生涯,一九七二年出版第一张虽然销量不佳而不堪回首的专辑《打烊时间》,但在美国摇滚乐坛中,他也算是一棵常青树了,一直唱到现在,宝刀不老,依然拥有着他自己的歌迷,大概只有比他大八岁的鲍勃·迪伦等少数的几人能和他相比。

汤姆·韦茨出生于一九四九年,算一算,他实在是够老的了,但想一想今年格莱美奖最佳蓝调获得者金(B。B。King)今年都七十六岁了,他还老什么呢?据他自己说,他是生在加利福尼亚一辆出租汽车的后座上的,而且出生的那一天正巧是珍珠港事件爆发的那一天,以后便以讹传讹传开了。我是不大相信的,他对记者采访每次所说的细节都会变化,只是出生在出租汽车这一点不变,我想这不过是他自己编造的传说,增加一些故事性和传奇的色彩。当然,汤姆·韦茨本人确实经历不凡,他给比萨店里送过外卖,当过夜总会的看门人,生活在底层社会的黑暗和动荡中。那时他能够阅读的东西只有菜单和杂志,那时他最大的梦是拥有一个小餐馆,音乐尚在遥远的天国之外。这样的一个人出生在出租汽车里,很适合汤姆·韦茨,像是一部电影里人物的出场,呱呱落地,为的是引起人们的注意。

汤姆·韦兹(肖复兴作品)我是非常喜欢汤姆·韦茨的歌声的。第一次听到,就立刻被吸引。音乐像是黏合剂,让你的心不由自主地向它靠拢,在那一刻,人和音乐像光影重合一般融和在一起。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窗外正飘飞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汤姆·韦茨的歌声响了。那是一种格外低沉而粗犷的歌声,粗犷得像是沙漠风中的翻飞的石砾,低沉像是没有一颗星星的夜。但你会感到他那粗犷低沉的歌声中所包含的心是脆弱柔软的,就像窗外铺满一地的那白绒绒的雪花。

不知怎么搞的,他的歌声让我的心里涌出一种悲伤和感动,那种悲伤和感动是遥远的,是在我的记忆深处的,是不愿意轻易示人的,铁锚似的早已经沉入海底。但被他的歌声打捞了上来,水淋淋的在月光下闪着以往岁月锈迹斑斑的回响。他的歌声有一种浓重的怀旧味道,听他的歌,像是搭乘上一艘虽赶不上泰坦尼克那样豪华的客轮却是一只船头雕刻着古旧的花纹、白帆上飘荡着往昔风雨的双桅船,沿时光隧道回溯到以前即使并不那么美好现在看来却是水清岸阔的回忆之中。

汤姆·韦茨的歌真的很适合我。我确实喜欢他。他的歌声总给我夜色中蓊郁而林涛澎湃的黑森林,和黄昏夕阳辉映下浑浊而缓缓流动的河流的感觉。在他的歌声中,总有平民的声音,有底层的呼吸,和他多愁善感的心跳。那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和重压下撕扯的呻吟,让我仿佛看到那饱经风霜的皱纹、卷发和油腻腻手指甲中黑糊糊的油垢。总能感到有一种《汤姆叔叔的小屋》中飘来的音乐感觉,有一种《老人河》里荡漾的音乐灵魂钻进你的心里,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黑人的蓝调,那种萨克斯吹奏的布鲁斯,是在灯光昏暗的下层酒吧或咖啡馆,烟雾腾腾,喧哗嘈杂,蒸腾着醉醺醺的热汗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着女人的体香和刺鼻的香水气味,和他的歌声一起搅成一杯杯味道独具的鸡尾酒。

起初,我真的以为他是一个黑人歌手。不是,他的音乐只是从黑人的布鲁斯和爵士乐中吸取了精华,他同时从金斯伯格的诗和杰克·克罗克的小说中获取过营养。所以,他的歌才会如此丰厚,不是像我们有些歌手只会唱些时令的流行小调,时过境迁之后,便像潮水过后甩在沙滩上的石子一样被人迅速地遗忘。他的歌几乎所有都是他自己作词作曲(其中一些是和他妻子的合作),这更和我们的有些歌手包括现在走红的大牌歌星拉开了无法逾越的距离,因为这些人只永远唱着别人为他们编的歌,就像嘴里永远叼着旁人递上来的奶嘴而无法长大,他们只是起着一个麦克的作用,他们的歌只是一种机器的声音,而汤姆·韦茨则是从心里发出的歌声。

我听的这盘磁带《弗兰克的疯狂年代》是一九八六年的出品,距离他首张唱片已有十四年多的历史,想想他的首张唱片是以惨败而告终,他实在应该感谢“老鹰”乐队和蒂姆·巴克利,还有赫伯·柯恩,前者翻唱了他的歌,帮他打开了名声;后者是当时著名的“弗兰克·扎帕的‘发明之母’”乐队的经济人,是他发现了汤姆·韦茨的潜质而与之签约出版唱片。他的成功还要归功于他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以他那样出身贫困的人,没有这样的努力和坚持,他走不到今天。年轻时是从邻居家的钢琴自学出来的音乐,是在床铺底下准备好纸,半夜里睡不着忽然想起了好的乐句就爬起来在纸上记下来练出的功。当然,更主要靠的是他聪明的天分。据说,他对音乐的兴趣来自他在夜总会当看门人时,一次听到酒鬼一边喝酒一边的对话,他随手记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这里面隐藏着音乐。他说:“我真是开始相信,酒鬼身上有一些有意思而精彩的美国的特性,所以我告诉自己要把这些写出来。”能从酒鬼的对话中感受到并谱写出音乐来,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天才悟性。

早期的汤姆·韦茨的音乐和他本身就是以酒鬼的形象出名的。其实,这是对汤姆·韦茨的误解,潦倒的酒鬼只是底层带有极至而夸张的一种缩写。汤姆·韦茨的歌,唱出底层人的辛酸、痛苦、悲伤和呻吟的同时,也唱出他们对生活的渴望和从未泯灭的希望。

汤姆·韦茨的歌中出现最多的词是“dream”——梦。就在这盘《弗兰克的疯狂年代》里,他在《火车之歌》中唱道:“我喝光了我每次借来的所有的钱……现在夜晚的黑色就像乌鸦,一辆火车要带我离开这里,却不能再带我回家。那些使我梦想成空的东西,正在火车站上彷徨……”在《我将要离开》中他这样唱道:“早晨我将要离开,我将带走每一个正在呼吸的梦……”在《诱惑》中他这样唱道:“白兰地生锈在钻石杯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梦做的,时间是由蜜做的,缓慢而甘甜,只有傻瓜知道它代表什么……”而在《弗兰克主题曲》中他用排比句式唱出一连串他的dream:“梦幻中你的眼泪消失,梦幻中你的悲伤不再,梦幻中不再有离别,在梦幻中度过明天……”

所以,我说听他的歌,在低沉而粗犷之中总能感受到一些脆弱而柔软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他的梦。想一想,所有的东西都是梦做的,而且每一个梦都正在呼吸着,那该是什么样的感觉?那该是怎样的脆弱柔软而多情?所以,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唱着他的dream。

也许,包括音乐在内的所有艺术都应该包含着梦和来自底层生活这样两个方面,后者是艺术得以生长的根基,前者是艺术能够飞翔的翅膀。汤姆·韦茨的歌恰恰具备了这两个方面,所以,他的歌唱得年头长久,从六十年代末一直唱到现在,从二十来岁一直唱到五十多岁。而且,他的歌没有什么商业的热点和包装,他也从来不进行有些歌星热衷的实际为了进行商业宣传的巡回演唱,这更是难能可贵。要说人心是尺,人眼是秤,难能可贵的包括他的歌迷。一九九六年,他在旧金山进行一次慈善演唱,不到四十五分钟,所有的票便被一抢而空。正在他演唱时,一位他的老歌迷站起来对他说:“嗨,汤姆,最近你到哪儿去了?”他立刻亲切而风趣地反问:“最近你到哪儿去了?还在机场工作吗?”他和他的歌迷、他的歌和底层氛围的那种亲近的融和,一直也是汤姆·韦茨的梦。不是所有的歌手都拥有这样的梦的。

要说真是太巧了,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让我和汤姆·韦茨一线相连,紧紧的,不愿扯开。刚刚写完上面一段,想休息休息看了张DVD的电影,吉姆·贾姆什导演的《地球上的一夜》,是部老片子。电影一开始,人物还没出场,图像还没有,只是字幕时,便响起了片头曲,苍凉而嘶哑的歌声,真像汤姆·韦茨。但我不敢断定真的就一定是他,一直看到完,片尾曲又响了起来,还是那样的苍凉而嘶哑。一直到字幕打出来,不是真像,就是他,是汤姆·韦茨!片头片尾曲是他唱的,整部电影的音乐都是他作的。

汤姆·韦茨!不愿意离开我的耳朵,或者说我们实在是有缘分,他的音乐确实渗入我的心里,很长一段时间,他那苍凉而嘶哑、低沉而粗砺的歌声在我的心里回荡,风中总像是飘来他的旋律。

像他这样有才华的歌手实在是不多。歌手涉足电影界的,也有不少,麦当娜、斯汀、比约克、惠特尼·休斯敦都曾在电影中又演又唱。但能够像汤姆·韦茨一样不仅能演能唱,而且还能作曲,不是一支单曲,而是整部电影的配乐,实在是少见的。这样的人,即使把他的骨头碾碎了,大概也是碎了的音符吧?

《地球上的一夜》里的音乐,和汤姆·韦茨其他的音乐一样好听,尤其是他唱的片头片尾曲,更是动听之极。那旋律和味道,让我想起他的《火车之歌》,其中的情感有几分相通,那种漂泊无根,那种冷漠,那种凄怆,苍迈又心不甘,嘶喊而哭泣。他让你的心跟随他的歌声紧紧地揪成一团,刺猬一样扎得慌。

我总以为汤姆·韦茨最大的特色,是他的声音。他不是那种保罗·罗伯逊的男低音,与保罗相比,他没有人家那样的气冲丹田的共鸣和厚重的回声。区别于他人的,是他嗓音粗砺之中的嘶哑,那种嘶哑像是钝锯拼命地撕扯着声带,锯未断,声声锯,藕断丝连,杜鹃啼血。重要的是他将他的声音和他的感情那样好的融为了一体,这一体成为了一种歌声的象征一样,只象征着底层人,绝不是贵族或小布尔乔亚似的假贵族。我们的歌,晚会的堂皇度身制作却少了真正的感情,只是纸扎的花的,太多;或是虚情假意、顾影自怜、自己咯吱自己的腰眼、眼里洒满眼药水当晶莹泪花的,太多。

听汤姆·韦茨的歌,总能让你一下子就想起河边沙滩上的纤夫、矿上黑汗淋漓的煤黑子、风浪过后站在船头的水手,或者低级肮脏酒馆灯光昏暗中醉意朦胧的醉汉。在一盘题为《汤姆·韦茨回顾展》的磁带的说明书上,写着这样的话向我们描述着他:“在好莱坞的卓比坎那旅馆、公爵咖啡店的楼上,你总能看到他。那里的每一个房间,或者被油腻腻的舞池所环绕,或者刚好可以俯视公园的景色。这些地方成为了他生命的栖所,让他更觉得像自己的家一样……汤姆·韦茨走进破旧凋零的酒吧,他想要实践他所有的想法……”描述得很像我想象中的他。他的歌,和电影中的他,和生活中的他,常常就是这样的混为了一谈,交错地出现,模糊了界限,让你只能去使劲地想象。

有这样三件事,一直在我的想象中,但是怎么使劲地想象,我实在也想象不出它们的样子。

一件是一九七二年他的第一张唱片《打烊时间》发行之后,卖得不好,他再上台演出时听众开始起哄,弄得他很尴尬。这时候,他离开了舞台,离开了美国,去了欧洲,后来到英国伦敦一住好长时间,用我的话说是进行了认真的反思,认真写了好多歌。四年之后,在他的第二盘磁带《小小改变》中,我知道这些歌成全了他,他改变了他最初的那些乡村音乐和民歌的混合而自己的风格特点不足的唱法,而向黑人音乐尤其是蓝调和爵士学习,同时他的嗓音也刻意发生了改变,渐渐变得像现在我听的这样,而和别人有了那样明显的区别。但是,我想象不出那失意的四年,他是怎样度过的,为什么非要去国离家,跑到异邦去卧薪尝胆?难道只有伦敦才能给他灵感?

另一件是据说有一段时间他曾和有名的乡村歌手斯特尔·盖尔合作,专门演唱不少爱情歌曲。据说,唱得温柔之极。我没有听过这样的唱片或磁带,想象不出他那样粗砺嘶哑的嗓子如何能唱得温柔之极?莫非苍凉的沙漠也能小桥流水细雨江南?他的歌很少唱爱情,只听过一首《我希望我没有爱上你》,也没有听出温柔之极,依然是那种苍凉和沧桑,那歌词很有意思:“我希望我没有爱上你,因为爱上你使我变得忧郁……我希望我没有爱上你,房间里挤满了人,我在想着我是否给你留一个位置……”虽然唱着爱情,似乎和爱情离得很远。

第三件是据说他现在正在频繁和人打官司。原因是现在他的嗓音和风格被越来越多人看好,模仿他唱他的歌的人也多了起来,他在和别人打版权的官司。演唱他创作的歌要付费,这是没的说的,但作为音乐的风格和演唱的嗓子,版权如何保护汤姆·韦茨?我实在想象不出。因为我们眼前的模仿实在太多,明目张胆的扒带子攫为己有,有人调侃已经到了后扒带子时期,克隆现象已经是见多不怪了。我同时也想象不出和别人打官司的汤姆·韦茨是一种什么样子,还是用他唱歌时那种粗砺而嘶哑的嗓音吗?或许,这独特而魅力无穷的嗓音正好打动了法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