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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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土地,土地

从城里回到老家,看到了令人感慨万端的一幕:在进入村庄的路上,一道正在砌的围墙将村子前面的一大片水田围起来了。应该种水稻的田地里蒿草萋萋,与另一边油油的水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围墙只留下一道口子就要合拢了,很快,这条村民们世代进出、走过千万遍的路也就要废弃了。

六月,水稻的收获季节还没到来,是相对农闲的季节。砌围墙的青砖堆放在松软的田里,五六个男子是泥工,八九个妇女是帮工,都是我所熟悉的堂哥堂弟、七姑八嫂。他们将砖块一口一口地码起来,越砌越高。不久,三米高的围墙就要挡住人们的视线了。站在墙根下,尚且湛蓝的天空被一个工业园切去了一大块。

烈日下,村民以惯有的快乐掩盖了他们此刻的心事。我无法知道他们此刻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他们已不太想自己与这土地的关系,或许正在为得到不菲的征用土地补偿费而窃喜。可我没有。当我从他们中间穿过,那些关于土地的汗水与泪水、企望与失望又浮上心头。

我曾经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可却非常强烈地憎恨过这土地。那时我背着书包在夕阳的余晖里回到家,妈妈早已安排好了我要做的农活。给棉花地除草、给水稻田灌水、翻红薯藤或者和妈妈一起去种豆子——都在我的农活范围内。我一边催着自己早点把活干完,一边盘算着要去掏鸟窝,要去采摘快熟的野山楂。可太阳一点点西沉,终于掉到草垛山的那一头去了。棉花地没锄完——父母亲还没有一点收工的意思。失望渐渐揪住了我的心。再过两天,鸟窝里的小鸟就羽翼丰满出巢了。为什么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呢?怎么有这么多地要种呢?要是少一点土地该有多好啊!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们一家在地里种黄豆。烈日下的午后,天气变幻莫测,天边堆积的一团乌云倾压过来,空中弥漫雨腥味,我甚至听到这远处雨点叩打大地的响声。我们劝父亲快回家避雨。可父亲没走,我们也没走。豆子只差最后一垄没种下了,父亲没有放下手中的工具。一阵劲风过来,吹翻了立着的木桶。不几分钟,蚕豆大的冰雹扎下来——我平生第一次和父母亲一起经受如此刻骨铭心的洗礼。

就这样,在我年少不谙世事的时候,就常常因为做不完的农活而把愤怒倾向土地,常以为地些无声的土地束缚了自己,却不知道土地以其丰饶养活了我的肉体,培育了我的精神。至少,我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家,有一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魂牵梦萦的地方。正是这一片可以“回去”的土地,使自己在城市中少了些无所依托的漂泊之苦。

世上很多事往往就是这样,当我们弄明白了的时候,又已经为时太晚。等我渐渐明白了土地无私地养活着自己,对土地日益充满敬意与感激时,我又成了少数得以离开土地进城的农民中的一个。

父母还在村里,依然守着土地养活自己。多年过去了,劳作让他们的身躯更加佝偻,土地让他们的白发一天天增加。看着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我忍不住劝父亲:“把田送人吧,你们年纪大了。”

“送人?这年头,谁会要田?”父亲扳着手指头,一笔一笔地跟我算了算种田的收入与开支。原来,那些年,种田的收益已低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就算风调雨顺,除去成本和村提留、乡统筹、教育附加费之类,收入竟所乘无几。

“那就不种了,抛荒算了。”

“抛荒?”父亲一脸愕然。他种了一辈子地,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是否抛荒,对他来说其实不仅仅是成本核算这么简单。

第二年,还是抛荒了。我不知道父亲内心经历过多少矛盾。村里抛荒的还有不少。在大片绿油油的庄稼中间,常常东一块西一块空着,长满杂草,像一头秀发上长了许多癞瘌。很多人都南下广东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

父亲常一个人闷闷地走在田埂上,看着这些田野中的癞瘌。他说,农民不种地,总不是好事。

前几年,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田地里再也看不到抛荒的“癞瘌田”了。一些外出打工的村民陆续回到村里,回到了土地中间,庄稼恢复了它应有的生机。

最近,开发区在村里征去了土地数百亩。眼下,一个新的工业园即将在稻田中间破土而出。围墙是工业社会的象征,农业社会只有篱笆。一道围墙切开了这田野上的天空,割断了那些原本连成一片的土地。那些喜欢在庄稼地里窜来窜去的风,那些爱在沟渠里游来游去的鱼,和飞来飞去的虫鸟们,认识这围墙吗?而脚下这些肥沃松软的泥土,当有一天它不再生长着庄稼,却生长草坪或者钢筋水泥丛林时,会作何感慨呢?他们会为走出农业时代而兴奋,还是会为失去乐园而痛苦呢?

那些外出打工回来的村民,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正用自己的双手将围墙砌起来,将自己围在土地之外。

(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