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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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村庄,我的心灵家园

每次,父母兄弟进城来,都乐于向我讲起村里的事情。村干部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啦、开发区建设规划已到了邻村啦、谁家的小孩迷上赌博输掉全家的积蓄啦、谁的儿子在广东打工八年没回家啦、现在村里已不再种棉花啦——这些事情,就是从他们口中知道的。每每听到家乡的人事变故,我就会忆起那个有着我温馨童年的小村庄。

我们村位于江南的红壤小山包上,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村子不大,四五十户人家,不过二三百人。矮矮的小山包,算不上是山,却又算不上是平原。疏松的红壤堆就的山包缓缓起伏,显出优美的曲线。山包上多生杂木,马尾松、油茶、楮树、苦楝树、乌桕和一些灌木。山竹是常见的。我经常想,如果从高空往下看,村子一定显得非常谦逊地踞在一个小山包的东南一角,周围则是大片的田地,长着绿油油的庄稼。

村庄水田环绕。春天,水田蓄满了水,稻苗还没有栽下,在阳光下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村子。水稻成熟时,晨雾中金色的阳光照着,又映得整个村子黄灿灿的。收割季节,打禾机(一种人力水稻脱粒机)沉闷的声音从一个田冈传向另一个田冈,响彻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村后是一大片树林,高大的乔木多是常青的松树,矮小的灌木多是油茶,密密匝匝。只可惜,在九十年代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农业大开发中,树林日益缩小,最终全都辟为花生地了。裸露的红壤上,夏天长着绿油油的花生,一垄一垄,间或有几棵残留的油茶,在旷野里显得格外突兀。一到冬季,一畦畦荞麦花开,似一层厚雪覆盖,勾画出山丘胴体一般优美的线条。等来年油菜花开时,村子又成了金黄的海洋中的一只小渔舟。

村中多树。不说房前屋后,桃树李树,板栗桑椹,桔树柿树,这是家家都种,户户都栽的。苦楝、楮树、樟树、枫树,乌桕,泡桐,全都是自生自灭,却长得比桃李还多还繁盛,将一户户人家,一幢幢瓦房遮掩在树荫之下。常在上学的时候,我从一个小山包走到了另一个山包,隔着水田回望村庄:一丛簇拥的树林,独立在水田中央,屋舍隐约可见。

村中散落着十余棵苍老的大树,腰杆粗壮,需三五人牵手方可抱下。问爷爷树的年龄,爷爷说,他们小时候树就是这样的,而几棵更大的,早年已砍去,用整段的树干做了油榨子。我常想,到底是先有这些树引得我们的先人驻足,从而在这里繁衍生息呢,还是树在村后,由开村的老祖宗亲手所栽?随着年代的变换,村里的房子不断拆旧建新,却始终都离不开这些大树。即使今天,我在城里,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树,连同那些在树下渡过的美好童年都历历浮现,哪一棵是楮树,哪一棵是枫树,什么时候落叶,什么时候会开出一树树的白色花,它们站立的姿势,风来时每棵树的飒飒声——我都能准确地想起来。而那树顶上的喜鹊窝,我与小伙伴是掏过的,底下的树洞,我们是捉过迷藏的——

山包与水田之间,一条小溪终年淙淙地流着,我们称之为“圳”。它绕着村庄转了半圈然后向东流去,像一只温柔的手臂,将整个村子揽在怀里。几个池塘点缀在绿色的稻田中央,像围棋中留下的一个个“活眼”。一些狭长的沟渠纵横相交,将池塘相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水系”,一旱皆旱,一涝皆涝。圳边多柳、多竹、多木芙蓉。有种竹,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乡亲们都叫它“六竹”,也许叫“绿竹”(六与绿在家乡同音),一簇一簇生在水边,每年六月(农历)才会长出新竹,一竿竿高高地撑起,像一条条“绿丝绦”,又像是千军万马高高挑起的旌旗。秋天,木芙蓉开出硕大而艳丽的花,多粉红色,也有洁白与水红的。这是我童年中见过的最大的花,后来才知道花有单瓣与重瓣之分,这些都是重瓣的。我经常摘了快要开的花苞,头天晚上三五朵插在灌满水的小墨水瓶里,第二天一早起来,花全已盛开,紧紧地挤在一起,变成了粉红的一堆,足以使童年的我爱不释手好几天。

村子的历史是个迷。没有遗迹说明它的古老,也没有典籍记载它的昨天,甚至族谱也似是而非,它的历史已为时间所湮没,不易为人所知。但我相信它是承载着我的无数祖辈生息的地方,像承载过我的童年一样,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渴饮其水,饥食其粮,一辈又一辈,薪火相传。而今,古人已去,他们当年生活的场景却在祖辈留下的一个个地名中沉淀下来,像一道通往时光隧道的门,幻起今天我们的想象。村子里,每一个冈,每一条圳,每一口池塘,每一片林子,都有一个独特的名字。我闭上双眼,一个个地名涌过来,在我的眼前闪过。麦土里,曾经可是一片金黄的麦子地?柿子树下,桐树下,今天已不见柿树与桐树了,但人们还这么叫,陌生人一听,以为这一定是柿树成林,桐树成荫吧?松里山上,塬里山上,昨天的森林已拓荒成了花生地了,苍翠的松树早已化作尘土。还有“三晋凌里”、“钟家井上”、“上坟”、“下坟”、“下江”“长茂圳里”“门口土里”、“虎上挂角”、“棕树下”、“韭菜园里”、“窑厂”、“乌龟坡里”等等。一个名字,就是一段历史,就是与祖先沟通的一道桥梁,就是祖先们的一个不曾带走的记忆!这些记载着他们生活的名字,始终活在乡亲们的心里。当我今天座在书桌前,默念着这些像鱼儿一样鲜活的名字时,村里的一沟一渠,一草一木,一条小道,一板木桥,都在我的眼前走马观灯似的活动起来。

这就是我的村庄,一个生我、养我的村庄,一个记录了我的童年的村庄,一个至今还在养育我的父母兄弟的村庄。

八年前,我离开了村庄移居城市。那天,我一个人背了包裹去搭班车,出了村子回望,成千上万只麻雀像一个个小黑点,密密匝匝地缀满了那条横过村庄的电线。我顾不了这是吉兆还是凶兆,从此一脚踏进了城市。

这是一个年轻的城市,一个荷尔蒙分泌过度的城市,处处显示着亢奋与急躁,一切丑恶的东西总是过快地被吸收,而一切深沉的、思想的、个性的、鲜活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无法长久地生长。在城市柏油铺就的坚硬的大街上,良心像霓红灯一样闪烁不定,迷糊着人们的眼睛。我常常漫步在路上,用双脚叩击着城市不见泥土的土地,看着大街上杂乱的脚步,一切都显得游移不定,我不知道这城市要将流向哪儿去,我将流向哪儿去。目标也许越来越清楚,而彼岸却一天天模糊。

这时,我才真正懂得我的村庄。那个位于红壤小丘上的村庄,有时仿佛被一道霞光突然间照亮一下,留在我的心里。因为有我的村庄,我才知道自己在这城市里并不是个孤单的人、无所依靠的人,并不是一个精神的浪子。那儿有我祖祖辈辈的生活之根,有我无忧的童年脚印,有我依然在土地上劳作着的父母与兄弟——我是谁?我来自我的村庄,我是个有根的人,有昨天,也有历史。

村子每天都在变化,母亲总是乐于将村里的变化告诉我,有好事,也有坏事,但近年却似乎多是不好的事。最近一次,母亲进城来了,她带着悲戚的神色说:我们的村子快要没了,开发区一个民办学校已经相中了我们村子这块地。我以前从母亲的口中知道,邻近的几个村,由于经济开发,整个村子已找不到一砖片瓦了,草木房屋、板桥沟渠、桃李竹桐,连同村子的历史,在推土机下荡然无存。若干年后,便在人们的心里也没有了。我感到我的村庄也在劫难逃。母亲在村子里生活了五十年,她非常留恋的是家里的几间老屋。母亲说,如果老屋都拆了,那就没哪可住,只能到城里来了。我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悲伤。在城里,我且常感无家可归,更何况母亲?

母亲回去时,我要她转告给尚在当村干部的父亲:万一要拆村,要努力争取三件事:一要留块地让每户人家做幢房子,这样村子还是一个村子。二要留下那十几棵古树。三要在开发区取路名时多采用村里原有的地名。母亲在座位上深沉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父亲这个小小的村干部能否挽救这一切。

这,不仅是挽救一个村庄,更是挽救一个人的心灵家园。

(200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