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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爱看残荷

也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看残荷,究其根由并非为它的残缺美、颓废美所倾倒,而是心别有所系。

霜风渐起,天气冷肃,荷塘红消翠损,独留下无数枯败的荷叶,以及无数褐色荷梗交错而立,似乎显得凄清空寂。古人往往对此感伤不已:“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唐·李商隐《宿洛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一夜绿荷霜剪破,赚他秋雨不成珠”(唐·来鹄《偶题二首》);“藕叶枯香折野泥”(唐·韩偓《曲江秋日》)。

我每当看到残荷,总是会想到人生晚景,红红绿绿的青春韶光已离他远去,但他已结出事业的莲蓬,并没有虚度岁月;水已干涸,露出淤泥,体现出他与这块土地息息相依的生命真谛;而一根根直立的荷梗,却保持着他一贯的“亭亭直立,不蔓不枝”(宋·周敦颐《爱莲说》)的风仪,面对寒霜冷露,表现出一种从容和坦然,“晚荷人不折,留取作秋香”(唐·钱珝《江行一百首》)。文坛上的巴金、冰心、萧乾、沈从文、聂绀弩……皆有此卓然风范,使人钦服不已!

因敬仰残荷的风标高洁,我亦爱读画家所作的残荷图,那是一幅幅永远不凋的风景,可以朝夕品赏而不受时令局限。

齐白石是写残荷的高手,尤其是他晚年的作品,体现了这位世纪老人的乐观向上,有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充盈其间。他在一大幅残荷里,画了二十四个莲蓬,再加上将残的荷花,已枯和将枯的荷叶,以及褐色的荷梗、枯黄的杂草,茂密、充实,充满生机,色墨大胆地泼洒,一扫秋残的冷落。我从中读出了一种生命传递的强大信息:老了有什么关系呢,那结实累累的莲蓬正孕育着新的一代,生生不息。

齐白石的残荷图,构图千奇百异,从不一成不变,但主题只有一个:生命的欢乐与顽强。他用一支如椽之笔,把残冷的秋天表现得生气勃勃,可以说,是他生命形式和人格力量的生动写照。他有时画残荷,以简取胜:画一墨二苍三片破荷叶,两个残花将要凋落,再画两个莲蓬、八条荷梗、一只蜻蜓;或画一只独出的莲蓬和一只蜻蜓……他在一幅《秋荷》上题款曰:“不染污泥迈众芳,休嫌荷叶太无光。秋来独有残花艳,留着年年纸上香。”

潘天寿的高足高冠华,亦爱画残荷,也同样表现出残荷不“残”的意味,所谓不残,即画上的秋天依旧生机雄浑,洋溢着一派欢乐的情绪,如他的《横塘空阔任浮沉》《留得残荷听雨声》等作品。

荷花在我国是一个古老的种族,《诗经》中唱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屈原在《离骚》中高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三辅黄图》中记载:“汉昭帝琳池中,植分枝荷,宫人贵之。”

荷花别名很多,莲、菡萏、芙蓉、水芝、藕花、水芸、水旦、水华、泽芝、玉环,等等。品类也很多,有并头莲、四面莲、一品莲、千叶莲、重台莲,等等。荷花可以生于池泽中,亦可缸栽,韩愈曾说“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种已齐生”。

俗传农历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荷花的生日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古时候,江南很重视这个日子,画船箫鼓,去湖上赏荷兼带为荷花祝寿,从另一个侧面看出人类与大自然亲近的关系。清人徐明斋《竹枝词》写道:“荷花风前暑气收,荷花荡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与妾船开并头。”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大画家罗聘的姬人方婉仪,她的生日与荷花同为一日,善画梅竹兰石,自号白莲居士,她有一首《生日偶作》的诗:“冰簟疏帘小阁明,池边风景最关情。淤泥不染清清水,我与荷花同日生。”

因江南湖塘池泽多,荷花随处可见,人们赏荷不仅仅限于荷花生日这一天,但荷花生日前后的日子,是荷花开得最盛之时,故去赏荷的人特别多。“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宋·周邦彦《苏幕遮》);“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宋·姜夔《念奴娇》);“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宋·柳永《望海潮》)。

其实,荷花各个时期的姿仪都是动人的,初生之叶,不能出水,谓之钱叶,点点绿痕,浸于水中,煞是好看:“点溪荷叶叠青钱”(唐·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东池始有荷新绿,尚小如钱,问何日藕几时莲”(宋·张先《系裙腰》)。尔后所生之叶渐大,浮于水面,称为浮叶,“嫩碧才平水,圆脸已蔽鱼”(唐·李群玉《新荷》)。再过一些日子,挺出水面的名为立叶,“微风忽起吹莲叶”,如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年。接下来便是叶茂花繁的辉煌时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荷香沁人,也是人们所激赏的,可消暑气,可清心爽神,让人顿无世俗之想。“露重花多香不消”(唐·温庭筠《张静婉采莲歌》);“荷边弄水一身香”(宋·杨万里《静坐池亭》);“过雨荷花满院香”(宋·李重光《忆王孙·夏词》);“荷叶世界梦俱香”(清·陶篁村《咏荷》);“儿女也知香解暑”(清·燕山南《采莲》)。

荷叶上微微颤动的露珠雨珠,如玉珠盛于绿盘,晶莹动人,美不胜收。“露凝荷卷珠净圆”(唐·温庭筠《兰塘词》);“霏微晓露成珠颗,宛转田田未有风”(唐·齐已《观荷叶露珠》);“泻水置荷中,君看不相污”(唐·元稹《梦游春七十韵》)。

记得有一年深秋的一日,我在湘潭雨湖边的黄昏暝色中,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竚立在枯荷池边,凝然不动。他与枯荷,定是“相看两不厌”了,那一种心灵的契合,是不为一般人所知的。我轻轻走过去,眼睛蓦然一亮,他是我认识的一位老教授,已是八十高龄。年轻时立志报国,海外留学,誉声四起;然后回到生养他的祖国,教书育人,发明创造;在“文革”中却饱受折磨,身陷囹圄;“四人帮”垮台后,奋起衰老之躯,日夜著书立说……多么可敬的老人啊。我没有惊动他,只是轻轻地绕过去,让老人去和那一池枯荷默默地交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