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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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蝉唱

小蓓蓓住到了大果园里。爸爸妈妈把她送这儿度暑假,让她跟奶奶住到一起。

大果园里怪清闲的,那么多树,那么多花,那么多草,就是没有多少人。奶奶是一所乡间小学的老校长,从退休起就一个人住在这儿。除了她之外,大果园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看果子的大眼叔叔了。

小蓓蓓常坐在奶奶怀里,当然和奶奶最好;大眼叔叔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双大眼警觉地睁着,小蓓蓓有些怕他。有一次她在奶奶怀里问:“她为什么叫大眼叔叔呀?”奶奶说:“因为他的眼大呀!”

小蓓蓓第二天大着胆子走近去望了望他的脸,果然发现那双眼特别大。她转过身,“哈哈”笑着跑向奶奶,老远就扑了过去,搂着奶奶的脖子小声说:“嗯!”

“‘嗯’什么呀?”奶奶问。

她用小手捂一捂奶奶的眼,“眼大,老大!”

夜晚,风真凉爽。小蓓蓓吃了饭,像过去一样,看着奶奶给窗台上新插的一朵玫瑰添些清水,然后跟奶奶来到大树下。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奶奶的怀里,把头仰在奶奶的肩膀上,数树空里露出的星星……她说:“奶奶,讲个故事吧,你不是有好多故事吗?”奶奶说:“成天讲,哪来那么多故事呀!还是听听歌吧……”

“听什么歌呀?”小蓓蓓奇怪地瞅瞅奶奶的眼睛。

“听树上的知了唱歌。你听,这搭儿唱:‘嘎呀嘎——’那搭儿唱:‘啦啊啦——’”

小蓓蓓乐了!她用心地听着树上的知了怎么“唱歌”。听了一会儿,她说:“我听出来了,它们唱‘嘎呀嘎——’‘啦啊啦——’它们大合唱呢!”

奶奶笑笑说:“也有独唱。你听,这个唱:‘笛——’那个唱:‘咦——’”

小蓓蓓跳了起来,她拍着手,模仿着奶奶的声调喊:“‘笛——’‘咦——’”

正这时候,知了突然一下子都不叫了。

“奶奶!”小蓓蓓一愣,接着焦急地喊了起来。

“怎么了呢?”小蓓蓓问。

“怎么了呢?”奶奶也不解地站了起来。

老人听了一会儿,然后“噢”了一声说:“有人惊着它们了——林子里有人在吆喝什么呢!”

果真有人在大果园里吆喝着:“站住!站住——”

这呼喊怒声怒气的,由远而近,渐渐变得清晰了。小蓓蓓终于听出是大眼叔叔在喊。她有些害怕地叫了一声:“奶奶……”

不一会儿,大眼叔叔大着步子走过去。他背着一杆土枪,腰上扎着皮带,眼神很严厉,气喘吁吁的,一见到奶奶就问:

“见到一帮孩子跑过吗?”

奶奶用手拍打着小蓓蓓,笑眯眯地说:“没有呀!孩子进园子了吗?”

大眼叔叔没来得及回答,支吾了一声就急匆匆地走了。……

小蓓蓓见大眼叔叔走了,这才从奶奶怀里钻出来。她问:“奶奶,大眼叔叔的枪,打人用吗?”

“哪能打人呢!”

“那他怎么背着找人啊?”

“他习惯了,背着好玩——看东西的人都背的。”奶奶语气缓缓地说。

小蓓蓓又要说什么,奶奶眯起眼睛,把她搂到怀里拍打着,“你什么都爱追根问底儿呀!还是听知了唱歌吧,闭着眼睛听——”

小蓓蓓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它们又开始合唱了。啊,合唱,它们在树的枝丫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又没有谁打着拍子,怎么就能唱得齐整呢?知了,知了,真是天才的歌唱家呀。小蓓蓓听着,心里琢磨着,笑了。……听了一会儿合唱,她又在寻找那“笛——”“咦——”的独唱。可惜没有独唱。她又耐着性儿听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个知了在不远的地方“嘎——”地叫了一声!

小蓓蓓睁开了眼睛——她立刻惊住了!

眼前,站着四个小孩子,三个男的,一个小姑娘。他们都一动不动,直直地瞅着她和奶奶。那鼓鼓的小口袋里,又传来“嘎”的一声。原来那里面盛的是知了——它在他们的小口袋里唱歌呀!

奶奶赶紧站起来,扳住前面的一个小男孩的肩膀问:“你们黑夜里来园子做什么啊?”

“我们……”小男孩嗫嚅着,回头看了看三个伙伴。

伙伴里有个大点的男孩儿追上一句:“来逮知了的!”

“呀,逮知了的!”小蓓蓓高兴极了。她蹦到他们跟前,非常友好地问:“知了好逮吗?它不飞吗?逮了多少呀?”她笑着,问着,还伸开小手儿去掏前面那个小男孩鼓鼓的兜兜。

小男孩绷着脸,有些害怕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有个伙伴说:“给她看看!给她看看!”

小男孩轻轻地张开小口袋,用两个手指捏住一个知了的翅膀儿,说:“你看——看见了吧?”说着,又放回口袋里。

小蓓蓓很不满足地望着那个鼓鼓的口袋。

正在这时,突然“噌噌”几声,有三只伤了翅膀的知了不知从哪个孩子手里歪歪斜斜地飞了……大一点的男孩说了声:

“追!”

孩子们跑去了。小蓓蓓自然也离开奶奶追了过去。

他们绕过了一棵桃子树,然后就不见了。

奶奶一个人坐在果树下,远远地听那小脚丫儿踏在沙土地上的声音:这声音小极了,像小猫儿在地上跑过一般。这种声音只有最喜欢儿童的人才能听得出,就像只有音乐家才能捕捉到那些溶化在空间里的音符一样……奶奶闭着眼睛,那样子安详极了。微微的南风送来一阵果子清淡的香味,她不由得又想起了窗前那枝玫瑰——近几年她多了一个怪癖,总要在窗前放一枝新折的玫瑰。她守着它,等露珠从花瓣上消散了的时候,她从不忘轻轻地洒上几珠清水……

又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响起来了,奶奶睁开眼睛一看:噢,又是大眼叔叔来了。他那杆土枪还是背在肩上,那枪筒儿在月光下放着清冷的光。跟上次不同的是,他的手里攥着两个发青的桃子。他走到大树下,看了奶奶一眼,刚要说什么,一低头瞥见了地上踏乱的青草,略一愣怔,然后扭身就跑去了——他跑去的方向,正是刚才知了飞去的方向……奶奶预感到了什么,赶紧从树下站起来,喊了一声,大眼叔叔却没听到。“这帮淘气的孩子哟!”她嘴里咕哝着,开始离开大树了。

那帮淘气的孩子此刻在干些什么呢?

小蓓蓓领着他们,爬到了屋子西边的一棵大桃树上。这棵大桃树是她家的,好多年前由奶奶亲手种下的。如今长得叶儿密密的。五个孩子藏在里面,手脚都不露。

他们没有抓得住那三只飞掉的知了。他们也不想捉。刚从奶奶身边跑开,三个小男孩立刻变得垂头丧气了,那扎小辫的小姑娘,走着走着就抽泣起来……他们告诉蓓蓓:看果园的大眼叔叔要抓他们呢!因为他们逮知了的时候,看到了树上鼓鼓的大桃子,就一块儿“逮”下来了,又不巧掉在园子里几个,让他发现了!

小蓓蓓问他们怎么办?他们说要到小蓓蓓家里去——关上门,那个大眼叔叔就找不到了。小蓓蓓答应了领他们在屋里藏了一会儿,又觉得不保险。最后,他们就一块儿爬到了屋外的大桃子树上……

桃树上风凉极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倒把大眼叔叔给忘掉了。小蓓蓓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们,又问了他们,知道了那个大些的男孩叫“宝全”,其余两个男孩一个叫“阿明”、一个叫“辛辛”。小姑娘的名字特怪,蓓蓓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蛋蛋”!他们原来离这儿不远,都是附近煤矿子弟小学的。小蓓蓓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们。她告诉他们:知了会“大合唱”,还会“独唱”,“不信你听呀——”蓓蓓学着它们唱道:“‘嘎呀嘎——’‘啦啊啦——’”

听着知了唱歌,几个人这才想起找一找大桃树上有没有知了。他们在月影里瞅着,又用手摸着,结果一只也没有发现。大点的男孩(就是宝全)说:“这么多人爬上来,要有才怪。”阿明和辛辛却肯定地说“有”。宝全故意闭上眼睛,伸开两手摸着,摸到了两个人的鼻子,就猛地用力握住,说:“真有哩!真有哩!”阿明和辛辛一齐用拳头捣了一下他的屁股。

小蓓蓓笑了。

他们正在树上玩得起劲,突然地上传来猛一声断喝:

“都给我滚下来!”

他们大气也不敢出了。

“滚下来!”

首先是蛋蛋哭了。她“呜呜”地哭出了声,一手抓住一个枝丫,一手抹着眼睛……除了她的哭声,大树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小蓓蓓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着,害怕地把食指咬在嘴里……月光透过桃叶的缝隙落在宝全的脸上,映出一对黑亮的、透着惊恐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第一个从树上跳了下来。

“都给我下来!”大眼叔叔看了看他,又向树上吼道。

剩下的孩子也下来了。他们像一群“小罪犯”,可怜巴巴地簇在一起,头也不抬,只顾捏弄着手指。

大眼叔叔一个个端量着,走到小蓓蓓跟前,把她拎出来说:“你站这边来,你不是小偷……”

小蓓蓓被拎到了一边。但他刚一松手,她又回到了小伙伴一边,和他们一道,用惊惧的眼睛望着他……大眼叔叔将手里的桃子狠狠地摔到孩子们跟前,怒冲冲地说:“人儿不大,胆子不小啊——借着逮知了,偷起桃子来了!这桃子还是青生的,能吃吗?我今天非把你们和桃子一起,送去见老师不可!”

孩子们吓得脸色变了,身子在轻轻颤抖。蛋蛋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宝全看看脚下的桃子,轻轻咬了咬嘴唇。大眼叔叔看到了,用手扭起他细细的胳膊,厉声问道:“口袋里是什么?桃子吗?”说着,伸手一掏,掏出了一把知了——它们离了手,箭一般钻向天空,发出了嘎嘎的惊叫……

这时候,奶奶来了,小蓓蓓大喊了一声,扑到了她的怀里……蛋蛋也叫了一声“奶奶”,跑了过去……奶奶把她和小蓓蓓一块搂住了。她微笑着问大眼叔叔:

“你要怎么惩罚这些孩子呀?”

“非治好他们不可,不行的话,今夜就不放他们走!”大眼叔叔耸耸肩头的土枪,愤愤地说。

孩子们吓得大哭起来。

“让他们在园子里过夜吗?那他们的妈妈会焦急的!”奶奶收敛了笑容,皱皱眉头说。

“这我不管!看他们还敢偷不?”大眼叔叔坚持着。

小蓓蓓抹去了泪花,目光一直盯着地上的桃子。她这时突然喊道:

“他们没有偷!”

大眼叔叔愣了一下。

小蓓蓓从地上捡起桃子说:“这是我摘了给他们的。不信,你看呀,这不是我们家的桃子树结的吗?”

大眼叔叔惊讶地接过桃子,和树上结的对照着;奶奶也走了过来。他们都发现:地上的桃子和树上的一模一样,那桃尖往下有一道白线……这是园子里唯一的一棵“银线桃”啊……

“这……这……”大眼叔叔嗫嚅了,看看小蓓蓓,又看看奶奶。

奶奶问:“我可以放他们走吗?现在?”

“可……可以!”大眼叔叔的一脸怒气很快换成了羞愧,这时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要走。奶奶向孩子们做一个“再见”的手势,然后叫住了大眼叔叔。她请他进屋子坐上一会儿。小伙子略一犹豫,最后还是跟她走了……

孩子们并没有马上离去。奶奶和大眼叔叔刚一转身,他们就一下子围上了小蓓蓓,把她抱了起来。

小蓓蓓激动地哭了。

宝全把口袋里剩下的两个知了给她;阿明和辛辛、蛋蛋,也都掏出了知了……他们要离开园子的时候,又想起了奶奶。但他们从门缝里看到大眼叔叔也在,就不愿进去了。

屋子里,奶奶望着窗前的玫瑰花,一双慈祥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上面。她像是自语般地说:“你瞧这朵玫瑰花多好啊!你瞧那瓣儿,粉绒绒的,我想再巧的手也做不出的;你嗅到了它的香气了吗?这香味都要醉人的……”她说到这儿,往花瓣上洒着清水,一边又说:“你知道孩子们叫你什么吗?”大眼叔叔摇摇头。老奶奶笑笑,“他们叫你‘大眼叔叔’——瞧瞧,一双多大的眼睛呀,你如果会使用这双眼睛该不是更好吗?你只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们一眼,也许孩子们就会记上一辈子的!”

屋里,一丝儿声响也没有。大眼叔叔的睫毛垂下去,脸颊染上一层红色。

孩子们趴在门缝上往里瞅着,看看奶奶,又看看大眼叔叔,最后一齐望着窗上那束玫瑰,屏住了呼吸。

这个夜晚,由于果园里的知了被搅扰过,所以一直唱得不甚起劲儿……

第二天晚上,小蓓蓓又和奶奶一块儿坐到大树下了。她还像过去一样,仰枕着奶奶的肩膀看天上的星星,闭着眼睛听知了歌唱……正听着,突然又响起一阵碎碎的脚步声,原来又走来几个小孩子,仔细一瞅,正是宝全他们四个。

小蓓蓓兴奋地跳了起来。奶奶愉快地迎接了孩子们。孩子们往后退一步,背着手站在那儿。

“怎么了呢?孩子们?”奶奶叫了一声。

“我们——”孩子们说,“我们昨夜里骗了奶奶!桃子,不是小蓓蓓给的,是我们偷的——偷您的……”

孩子们说完,又从后背抽出手来,拿出了一直放在身后的东西,递到了奶奶的脸前。

奶奶立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啊!月光下,她看到了由四只小手握着的四簇鲜红的玫瑰!

“奶奶,桃子摘掉就长不上了,我们保证再也不做那样的事了——我们用花抵那桃子……”

“嘎呀嘎——”“啦啊啦——”……知了一齐唱了起来。

“笛——”“咦——”……几声独鸣,掺和在一阵阵合唱的乐涛之中,显得特别悦耳。

小蓓蓓挽起伙伴们的手,蹦蹦跳跳地玩起来。

奶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