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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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花生

大海滩上的槐花开了的时候,正是花生播种的季节。大家都盼一场雨,好在湿漉漉的沙土上铲坑撒种。

我们学校的农场就在一片花的海洋中。

早晨,露水湿了槐花,风一吹都洒在海滩上。多大的夜露呀。可是再大的露水也代替不了一场小雨。下场雨吧。管农场的严爷爷说:“再不下雨就得去芦青河里挑水了——不能错过季节。”

我们又等了十天。坏了,真应了严爷爷的话,天还是不下雨。

这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了。海滩上成片的槐花沉浸在晨光中,皎洁的槐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花芯里清亮的水滴被摇落,洒在大家的脸上、手上。哎呀,多舒服。队伍最前边的严爷爷不时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去拨开一个个花枝,他还笑眯眯的呢。

哪里有我们,哪里就有歌声,有吵吵闹闹的声音。从河边到农场这十里路,热闹极了。水桶碰水桶,有的人腰拧疼了,脚上扎刺了,大家都喊个不停。

挑水的活儿太累,肩膀要硬才行。所以我们男女同学分工清楚——男的挑水,女的播种。她们只需要把一瓢瓢水浇下去,把种子往锹下一甩也就成了。

真累啊,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种花生的事。

亏了有个严爷爷,有一条清清的芦青河。白发苍苍的老人负责在河边上取水,赤着脚干活,穿个黑色短裤。有一次他捉了一条鲫鱼,在手里一蹿老高,大家都欢呼起来。“咱们累了就歇歇,捉几条鱼烧了吃。”他说。

女同学知道非馋坏了不可。想想看,俺们围在火边的情景;想想看,她们傻乎乎地在那边等水的样子。哈!哈!

严爷爷原来带了钓钩。他把闪亮的丝线抛进水里,我们就屏住了呼吸。丝线一抖又一抖,他就一耸、一拉、一提,然后绾起了丝线。结果有条身上带黑点儿的大鱼绞动着上来了,尾巴直抽打严爷爷。严爷爷说:“俺不放你了,你不愿意也不行。”

这样,我们捉了四五条大大小小的鱼,还捉了一只鳖。它是从河的另一边爬过来的,被严爷爷一脚踏住了。大家由老人指挥着,捡干柴、弄引火草,一会儿就点起火来。

我们大概都不会忘记这顿美餐的滋味。一条条鱼烧烤得黑乎乎,样子吓人,可那味儿又怪馋人的。那只鳖的长脖子和脚都缩进去了,成了个黑蛋蛋。严爷爷用一把小刀子切开鱼和鳖,让我们围在四周。他像喂小鸟一样一口一口喂我们。

大家噗噗地吹气,因为刚从火中取出的东西太热了!

老头儿吃着吃着,从衣兜里取出一瓶烧酒,一仰脖儿饮下一口,舒服得大叫。“俺也喝!俺也喝!”有一个同学嚷着。老严爷爷真的把酒瓶儿伸过去了。那个同学试着喝了一口,呛出了眼泪。但一会儿又想喝。

酒原来像辣椒一样!我从来没喝过。原来它是这样的!它把我辣过了,辣得大喊大叫,到后来又想再试一试!

这次差不多都喝过了酒,兴奋得喊个不停。酒后大家又抽烟,学着严爷爷从鼻孔里往外喷白烟。老师如果知道了就坏了,不过他不会知道。

玩过了歇过了就干活,我们又挑起了水。这一会儿大家的干劲比原来更大了。本来嘛,我们都吃过了河里的东西!女同学在花生田里等呀等呀,她们说我们大概掉到河里去了,我们说那你们为啥不去搭救我们?心真狠!

她们不愧是优秀同学,这么一会儿就种下了一大片花生。她们的身边插着我们学校的红旗,被风一吹哗啦啦响。这是我们永远不倒的五七道路的红旗!她们的脸庞被旗帜映红了,更加美丽了!

那时我们觉得十里路可算太远了,弯弯曲曲,不知要穿过多少树丛。槐花一串串打我们的脸,我们高兴了就揪一串填到嘴里。野兔子飞跑,一眨眼看不见了。野鸡在林子深处啼叫,它们叫的声音使人着急。我一听野鸡叫就出汗。

戴眼镜的江主任领女同学做活,他身体弱不能担水,大家曾劝他不要来农场了,他说:“不,我一定要去,一定去!”大家明白他的心情,没有劝阻。

他太瘦了,脸皮有些黄,头发白了不少,一身学生蓝衣服半旧了,洗得发白。他弯腰干一会儿就得歇息,汗水从额上不停地滴下来。女同学说:“江主任,您是病了吧?”江主任笑笑,用指头指指脑袋说:“嗯,这里边。”

没有人笑。大家都知道那个故事。

前年江主任突然抓教学质量来了劲儿,一次接一次安排考试。学校停电,他让人买了二十多盏汽灯,一个教室挂了两盏。同学们白天晚上啃书本了,眼熬红了,人累瘦了,嘴上暴了白皮。有的同学暗地里给江主任起了个外号,叫“大汽灯”。

忙于提高教学质量,校办农场就没人管了。农场上只剩下严爷爷看门,老人家急得要命!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拔荒草、浇水除虫,快累死了。有一天他让一个打猎的人捎信给学校领导,说赶空儿让他来一趟,这里有事儿要说。

江主任忙得团团转,一时抽不出时间。

严爷爷等急了,就背着枪去了学校,同学们一下子围住了老人。老人抱着枪坐在地上,只吸烟,不说话。一会儿,有个老师报告江主任了,说还不快去看看老人。江主任满手是粉笔灰,拍打一下从教室出来,说:“哎呀,是老爷爷,快进屋喝水呀!”严爷爷说:“没有工夫!”江主任说:“喝口水还没有工夫呀?”严爷爷说:“没有工夫!”

老人家说完背上枪就走,江主任喊他也不应声。江主任觉得奇怪,就跟上他走了。他一直把江主任领到了海滩农场。

农场怎么了?农场上满是一尺多高的荒草了!有些不知名的藤葛爬在花生棵里,又爬上了野树苗。老爷爷不吱声,只是吸烟。江主任也不吱声。他们都看着农场。停了一会儿,江主任说:“想不到我们的学农基地成了这样子!”老人一愣,说:“你刚才说什么?说这是你们的基地?不对吧?我看咱是走错了地方!”

江主任说没有错,老人说肯定错了!老人说:“咱的农场咱还能不爱惜?不对!这肯定是美帝国主义的农场!让它废了荒了才好,革命人民反正不心疼!”

江主任听了再不说话。

严爷爷咂着烟锅说:“你们可好!在小屋里抽烟喝茶,把我一个老头子撇在这儿遭罚。我一个人做得了这么多活计?成心要累死我哩!看看吧,好生生的花生棵,如今都成了什么!你们好狠的心,你们不吃粮食吗?吃不吃?嗯?”

江主任答:“吃。”

“吃,吃什么?吃草?草是大丰收了!嘿嘿,才几年的工夫,那会儿不是说要开门办学吗?怎么开了几天又关上了?天这么热,关着门不燥吗?”

江主任擦着汗,说:“学习任务很紧,这一段决心把教学质量搞上去,想不到……您是贫下中农,多提意见吧!”

严爷爷说:“不是前几年了。这几年俺的话不值钱了!”

“哪能哪能。我们要好好研究……”

严爷爷指指看泊的小草屋说:“俺打下了肥兔等你,还备了一瓶好酒,想跟你拉拉知心呱儿,喝盅。你呢?请不来了!前些年学校里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你跑俺这儿,被上有虱子也不怕。几年的工夫,你忘本了,不挂记俺了。”

江主任流出了泪水。他擦眼睛,轻轻晃着脑袋。

老人说:“糟蹋了一地好花生事小,别糟蹋了一屋子好孩儿。小孩儿家,天天关着,怎么行?不生病才怪!大晴天儿,让他们出来跑跑,捎带着种种地,学学本领,哪点儿不好?花生花生,花花着生,他们久后干什么的都有,也不能全长成书呆子呀!”

江主任一拍脑瓜,“对!您的话太对了!”

他说完反身就走,严爷爷喊他也不停步子。他一口气回到学校,召集大会,把严爷爷的话讲了,又领师生到农场看了高高的荒草和长长的野藤。他说:“脑子里荒了,地才荒!不努力学习不行啊!”

就这样,我们的农场又发达起来了!

……这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一回头,见是严爷爷来了!他担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奔过来,放下担子,连连吆喝着:

“歇歇吧,歇歇吧!”

江主任停了手。女同学们站起来,伸着懒腰。大家都坐到树荫下来,嗅着花香,听着小鸟叫唤。严爷爷笑眯眯地问男同学:“累不累?”大家一齐答:“不累!”老人又笑了,转脸对江主任说:

“我们在那边吃了鱼鳖,浑身是劲!等一会儿咱们换换工,让女同学也吃去!”

同学们都笑了。江主任说:“女同学们挑得动水吗?”

女同学都说:“挑得动!挑得动!”

严爷爷说:“先挑小半桶,肩膀硬了,再挑满桶。慢慢练!”

大家一齐鼓掌。哗哗的掌声里江主任高兴极了。有人起个头儿,大家唱起歌来。歌声伴着猎猎旗声,响彻在无垠的大海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