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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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烧花生(1)

我们学校在荒原上垦出一大片土地,因为它藏在丛林里,所以只有我们这些垦荒人才知道我们的宝贝土地藏在什么地方。

新垦地不施肥就可以种上两茬好花生。这些花生是我们学校自己的财富。

那些垦荒的日子快活极了。我们走出校园,走进荒地,兴奋得很。大家扛着锄头和铁锹,就像去一个陌生的国度里进行征讨一样。那时候可真有气势。

同学当中有专门负责宣传鼓动的人。他们把高音喇叭绑到树梢上,在树隙里支起扩音器。有人在劳动间隙采写稿子,及时表扬在垦荒中表现突出的人。

她是脱产记者,到各个垦荒点采访,同时又兼做广播员。她来得最勤的当然是我们这个垦荒点。她像一个真正的记者那样,手拿一个笔记本,看着我干活,不时地写上几笔。有时候她还问几句。我回答得很认真。

我要刨掉一棵小槐树。槐树根很韧。我找准了几个关键的筋脉,几锄头下去,槐树就给除掉了。她把这一切都飞快记在小本子上。

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瞥了一眼,见她的小本子上画了一个漂亮小伙子。我装作没看见,又去干活了。她走了。

一会儿,扩音器里就响起她的声音。那是多么甜美的声音。她把我很好地描绘了一下:

“在那智慧的额头下,有一双坚定的眼睛……”

我觉得,我的目光一生都会坚定呢。

第一次种上的花生长得非常好。它不用我们浇水,也不用我们施肥。平原上旷无一人,花生棵很少丢失。总之这是一片非常省心的庄稼。我们在远远的校园里学习,它们就躲在这片丛林深处生长。我们只要等到秋天收获就是了。

最有意思的还是收获的季节。我们拔掉花生,摊在沙土上让太阳烤干;烤干之后,摘下花生果再拉到学校。整个晒花生的日子里都不敢大意。学校领导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夜间住到海滩上看护花生。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节日。由于夜间我们有这个工作,白天就可以不上课。那时候整个大海滩任人驰骋。

我和一个叫老安的同学,还有另外几个人,分成一个执勤小组。老安做了一支手枪,像真枪一样沉,要两只手才端得起。木头把上的粗大枪管据说是从一台小手炮上拆下来的,所以显得特别笨重。我敢说这支枪是最厉害的。老安把枪挂在屁股右侧,枪套是用老羊皮缝起来的,羊毛朝里。这样他的枪拔来拔去,就给磨得发亮。老安有枪,自然就成了我们几个人的头儿。

我们在花生地中央搭了一个高高的草铺,要抓着木梯才能爬到草铺上。我们把老安的手枪放在草铺角落,一旦发生情况,拾起枪就可以扣响扳机。那是一种焦虑、神奇和愉快的等待。我们都知道如果真的来了盗贼也不会朝他开枪,而顶多向天空打。我们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有一次老安说:

“我们去打猎吧。”

我知道他急于让自己的武器派上用场。我们跟着他到树林里去,把真正的任务抛到了一边。

夜晚的林子磕磕绊绊,稍不小心就会跌倒,手脚和脸就会被荆棘刺破。我们都小心翼翼。前边不断有响动,我们也搞不清是什么野物弄出来的。由于方向不明,也就不能放枪。大家手心里都出汗了。

老安为了应付紧急情况,总是把枪提在手里,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我一直记得这支枪结构之怪异:上面没有枪栓,没有撞针;在枪的后尾那儿,有一个鸡喙一样的东西。老安指点着它对我说:

“最厉害的就是这里,你看到这个东西了吧?一抠扳机,这‘鸡喙’就往前叨一下,枪就响了。所以嘛,”他拍拍枪,“这枪就叫‘鸡叨米’。”

我们几个笑起来。

大家发现,老安这些天已经捆上了腰带,还戴了一个旧军帽。那军帽的帽檐怎么也不能平整,它往上翻着,使老安本来就很大的脸显得奇大无比。老安长了一对杏眼,小而妩媚。他的脸总像被火烤过一样,呈现出一种肉红色。他的脸比较平坦,鼻子不挺,看上去很壮观。我们觉得老安不算好看,但是敦厚有余。我们都很信任他。有熟悉老安的同学告诉我们:他诞生在一个铁匠家里,全家人都喜欢摆弄铁器。说起来没人相信,这支“鸡叨米”就是老安十五岁上亲手做的,并且还用它打死了自家的一头猪。老安尽管没有捕杀到真正的猎物,但毕竟也在他手上损失了一个牲畜。我们觉得老安身上的血腥味多少令人崇敬。

这样的打猎夜晚我们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当我们从林子里两手空空回到我们的土地上时,发现花生棵并没有少。这也在预料之中,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谁会摸到这儿来盗窃花生。在人迹罕见的荒原上,如果真来一个盗贼,他也只能成为我们的朋友。我们会跟他一起欢度一个夜晚呢。我们准备了一支四节手电筒,它在我们眼里不亚于一个伟大的探照灯。我们把光柱射向天空,寻找最亮的星星和它对光。我们把它射向大海,相信它能够穿越邈远,让大海深处的轮船看到。我们每一次从林子里回来,都要在高高的草铺上喊一声:“探照灯。”然后让光柱在土地上一寸寸均匀地扫过。

有一次我们听见了“沙啦沙啦”的声音,手电照过去,发现了一只团绒绒的白色动物。它在光柱下愣着一动不动,嘴里还含着半棵花生。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鸡叨米”。因为这个动物谁也不认得。它太漂亮了,毛色那么光洁,眼睛那么明亮。它的眼睛是蔚蓝色的,有着一层湿润的光泽。如果逮到它,大家都会争着豢养。它就这样和我们对视着,一会儿扭过头,跑向了林子。

这个夜晚我们高兴得很。好像它给我们带来了崭新的吉祥。我们跳下铺子,奔跑,在花生棵上翻跟头。老安的“鸡叨米”就放在铺子上。我们拢了一堆火,把半干的花生棵拢在上面烧,一会儿香喷喷的味道就直顶人的鼻子了。

不知是老安还是谁,发明了一个烧花生的办法:在火焰半熄的那一刻,赶紧把四周的沙土埋上去,这样烟火就全部熄掉了。老安瓮声瓮气地说:“焖一焖,焖一焖。”我们把沙土包住炭火,并且拍实,拍得特别光洁。停了十多分钟,我们就从一边扒开,随着扒随着把烧熟的花生拣出来。我们每个人都吃得很饱。

烧花生几乎成了我们每夜固定的节目。

有一天,我们点起的火焰终于引来了一个身背胶囊的渔民。他本来是走另一条路到海上去打鱼的,远远望见火光就踅过来。他和我们一块儿吃花生。他背囊里有酒,也就一边吃花生一边喝几口酒。

他走之后,有人提议我们派一个代表,用花生到远处的渔铺换一些鱼来。第二夜,由老安和我带着“鸡叨米”和一大包花生往远处摸索过去。走了大约五六里路才看见点点灯火,那就是渔铺了。到了那儿,我们想找到那个熟悉的渔民,可是哪里找得见。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在拨拉算盘,旁边就是成堆成岭的鱼虾。老安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不知怎么拍了拍屁股上的枪。老头这才发现了我们,瞥一眼枪,失声叫道:

“你们干什么?”

“你看,”我举起一包花生,“我们想用花生换两条鱼回去。”

老会计松一口气。他抓过花生四下看看,说:“挑两条大的吧。”

我和老安每人提了两条大鲅鱼,扭头就跑。

那个夜晚,我们在烧花生的同时还烤好了几条鱼。鱼儿冒着油,黄色的汁水和鲜味一齐往外扑。

学校的头儿偶尔也来看看。他是退役军人,三十来岁,长得好看,脸刮得十分光滑。他的那一对眉毛又细又长,像女人的眉毛。他来到花生地,先沿着土地四周走一圈,背着手弯腰看一看,连沙土上一个野兽的蹄印也不放过。他指点着那些痕迹:

“看见了吧?这是狼。海滩上有狼。”

我们都不信这里有狼,说这里有狐狸,但是没听说有狼。我们害怕他注意那一处处灰烬。可他还是在一处黑灰前蹲下了:

“晚上拢堆火,狼就不敢来了。”

我说:“顺便再烧点花生吃。半夜里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