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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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灌木的故事(3)

老龙以后就常常叼着雪茄来河滩上了。黑老京子仍旧微笑着。我和黑老京子几乎没有多少好谈的了,我真的有点厌恶他了。黑老京子仿佛也不想说什么,一个人默默地随在羊群后边。他常冒着凉凉的秋水捉鱼,一连几个钟头站在河里,上岸来皮肤冻得发紫,挂带着苇秸割伤的口子。但我从没见他像过去那样坐下来烤鱼吃。他还开枪打过两只野鸡,后来也不见了。他像病了一般,整天无精打采的。我有好长时间没听他唱歌了。有一天我们来到一个沙岗上,他躺到一边望着天空,声音低低地说:“你厌弃我咧!好小伙子——你是个好小伙子。不过你不知晓度日子的难处啊!就在这大河滩上甩一辈子苘鞭吗?你有琴哩,你该带上琴走,你还年轻……”

“老龙算个什么,冲他笑……”

黑老京子身子抖动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颤颤地从眼里落下来。他把那杆黑溜溜的鞭子压到胸口上,上下摩擦着说:“是我贱气呀。不过我看你心全在琴上了,琴是你的宝贝哩。我想求老龙,放你带上宝贝走……”黑老京子说着坐起来,用力地拄着鞭杆,身子使劲探过来说:“老龙欺负我,我也会忍的。过生活啊,你得学会忍。可是谁也别想碰一点我的宝贝——人人都有一个宝贝的,老龙别想碰一丝我的宝贝!”

黑老京子说到这儿瞪圆了一双眼睛。这眼睛突然变得锃亮,闪烁着果决而坚毅的光。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

县剧团又一次催“合同”,我知道事情要吹了。……夜间,我一次次惊醒过来,琴!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美好的梦啊,而今天,似乎一切永久只是一场梦了!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头,我恨死了老龙。我终于明白了:琴是我的希望、我的宝贝……

痛苦和焦虑像蛇一样啃咬着我。我完全失望了。可就在这时,一个民兵传我到老龙那儿,说要给我盖印章了!……一切都是真的。我惊讶而迷茫地收好盖了红色印章的合同纸,带着满心的喜悦和被捉弄之后的羞愧,急匆匆地赶到城里报到去了……

丢掉牧羊鞭,接上是一场场突击排练。当我搓揉着发木的手指放下琴,突然想到大河滩和黑老京子时,已是两个月之后了。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两个月啊!

我回到了大河滩上,发现到处是红旗,是人群,没有羊群了,没有黑老京子了,人群在砍伐着灌木……灌木,浓绿浓绿的灌木啊,被人流践踏着,埋到沙土里,拉土的马牛往上撒着尿……一个老人(他以前常到黑老京子的窝棚里吃烤兔肉)谈到黑老京子,连连叹气。

原来老龙去地区开了一个农业会议,头脑一热,回来就要“跟河滩要粮”……浩浩的人流涌到河滩上,黑老京子拼命拦住了他们,他说砍了灌木,满滩的沙子就要飞起来,他又跺脚又嚷,老龙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他骂了起来,老龙让民兵把黑老京子捆了起来,毁了他的土枪,没轻没重地揍了一顿。黑老京子疯了一般,带着满身的伤痕,爬着、滚着去乡里找上级,告老龙……

这一切都令我吃惊。黑老京子的执着和勇敢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绕开人群,沿着河边那道沙岗往南走去,终于又听到“咩咩”的声音,发现了岗角那稀稀落落的几只羊。黑老京子就蜷曲在岗顶的一个草丛里,他周围的苇秆让秋风吹出“沙沙”的声音……

我趴在黑老京子的身边哭了。黑老京子那件过长的上衣全被树枝什么的扯破了,露出了黝黑的皮肤。他木木地看着我,又把头转向了一边。他好像困了,闭上眼睛,他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的琴又长进了吗?”

我点点头。

“你该带上它回来……”

我又点点头。

黑老京子说话时一直将脸埋在胳膊弯里。他这时翻了一下身,望着远远的几只绵羊说:“灌木丛子全完了……我的灌木丛子……养不成羊群牛群……都怨那些树棵子太稀了,老东家要用粗绳子勒死我……不,树棵子全没了,成一片黄沙了……快走开吧,起风了,沙子打人的脸……”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喃喃自语了。无法弄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思绪像被一场梦幻牵引着一样。

临离去时,我劝他想开些,把剩下的几只羊管好算了,好好搭一搭窝棚,冬天快要到了……他点点头,再没说话。回去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些被刨倒的灌木,耳边立刻又鸣响起黑老京子的喃喃自语。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宝贝”就是这大河滩、大河滩上的灌木!……我的心头又飘过了那首歌,那首最先在灌木中唱出的歌……

我离开了黑老京子。从此弹琴时常常要听见苘鞭的声音,这当然只是幻觉。演出任务紧,回村的机会少了。后来我听说县里某领导同志反对乱砍乱伐,提倡多种经营,并且关照了一下黑老京子……我听到这消息高兴极了。但没有多久,又听说那位领导被打倒了,黑老京子被人告发是隐藏下来的“地主管家”,还想用私藏的武器(这当然指那杆土枪了)刺杀革命干部(就是老龙)……

冬天到了。芦青河两岸落了第一场雪。

我的合同到期了,要续合同,必须再找老龙盖一次印章。一个早晨,太阳升得很高了,我找到老龙时,他还钻在被子里。他揉着眼睛接过我的合同纸,然后点上一支雪茄看起来。他问道:“然而你的工作是很重大的,完成得好吗?”

我说:“不好,合同就不会续下去的。”

“然而……”老龙翻动着合同纸,费力地转着脖颈(他如今奇迹般地胖起来了),看了一会儿,恹恹地翻身从裤带上取下印章,攥紧了说:“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睡觉时来,唉……”说着将印章放在嘴上哈一口气,重重地在合同纸上按了一下……我抓起合同纸就走,老龙却把我喊住了。

“还有什么事?”我问。

“嘿嘿!”老龙笑着,后悔似的盯着我手里的合同纸。笑了一会儿他说:“这,合同然而每年都要盖一个印章的……嘿嘿,你走时送我那些鱼什么的,满好……”

“我送你鱼?!”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可不嘛,你让黑老京子拿来的。”

“这……”我愣住了。迷茫中,我突然想起那年秋天黑老京子一次次冒着秋凉去摸鱼,后来摸到的鱼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老人见我性子刚,背着我为老龙捉鱼啊。他为了我的琴,一次次把高高瘦瘦的身体弯下来,进门来找可恶的老龙!我仿佛又望见了他那水淋淋的身子、被苇秸划破的血口……我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大喊了一声:“黑老京子呢?”

老龙重新往被窝里面钻一钻,说:“在村里呗——后来又查了查,他还是长工——就放回来了。便宜了他,他想打死我……”

我不顾一切地跑出了这个肮脏的小屋。

黑老京子呢?他还在大河滩的窝棚里吗?我踩着厚厚的雪往河滩跑去。大河滩没有了一点绿色,狂风早已把沙子堆成了高高矮矮的丘陵;雪藏住了沙丘,看去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坟堆。是啊,这里埋葬的东西太多了,埋葬了灌木、青草,埋葬了无数鸟雀的欢歌……这里如今是真正的沉寂了。我这时甚至牵挂起往日奔跑在荒滩上的野兔、叫不停的山鸡,想着它们一下子都去哪里安身了呢?那里可有绿草、可有灌木?如今这里可是真正的荒凉了,真正的荒凉了……

一个没有绿色的世界,多么可怕啊!

有一个驼背老头从一个大沙丘后边转出来了。他用手捂着嘴巴,在不停地咳嗽。他的衣裳很单薄,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很厉害。他走着,突然昂起头颅呼喊起来——啊啊,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谁会想到这巨大的声音是他发出来的?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茫茫荒滩上,它执拗而顽强地越过一道道沙丘,飞远了——多熟悉的声音啊,黑老京子,你还在像过去那样,用呼喊抵御寒冷啊!

我凝住了似的站在那儿看着。我看到老人肩上还搭着一杆黑溜溜的苘鞭。我突然意识到忘了带一样东西,赶紧转身跑开了。

我取来了琴……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把那么多的泪洒在他宽大的衣襟上,可他眼睛里一丝眼泪也没有。我望着他:黝黑的脸变小了,皱纹变硬了。头发全部像雪。脖子还可以看到疤痕,可是筋肉却又韧又紧……他伸出乌黑的手指,抚摸了一下我唇上刚生出的茸毛。他说:“我听听琴长进了没有。”

我将腿盘起来,像过去一样。我仍想象着眼前有一片葱绿的、一望无际的灌木……我的琴长进了吗?不知道。今天回答我的,还是那四周的灌木……

黑老京子默默地听着。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点着头。

回答我的,只有这四周的灌木……

黑老京子缓缓地在雪地上走去了。他抬起头来,费力地遥望着什么。他微微张开了嘴巴。他又唱起了那首奇怪的歌。这歌由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唱出来,更加含混了。然而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

在那个哟赶牛道旁杂生来,一片蒺藜花……

这歌像过去一样哀怨而热烈,可是却增添了过去所没有的昂扬与激愤。有一种更深沉厚重的东西埋在了其中,沉邃庄严……他唱着,面向无边的荒沙,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去。他还穿着那双难看的、结实的、奇怪的鞋子,这双鞋子把个沙滩落雪踏出深深的印子。没有比这双眼睛再让我吃惊的了:它盯向雪野,有一些悲哀,但没有一丝畏惧,倒是射出了一束顽强的、期待征服的光……

……

在那个哟赶牛道旁杂生来,一片蒺藜花……

我仍旧弹着这琴。我在想这首最初从灌木丛中唱出的歌,想那郁郁葱葱的灌木……我终于明白了黑老京子很早以前说过的话:每人都有一个宝贝。谁也别想碰它一丝——它似乎是一种信念、一种事业?黑老京子为它划了一条界限,在没触碰到这条“界限”时,他尽可以忍让、忍让,甚至忍辱负重;捍卫它时,他舍得流血,他舍得生命!

我用力弹了一下琴,收住了曲子。

……

最后我们回到了窝棚里。这个窝棚的确搭得很结实。黑老京子告诉这是庄里人帮他搭的。我说:“不放羊了,你何苦住这河滩上。”他点点头,冷笑了一声,“哼哼,灌木丛还要长出来。你以为他们把根须刨净了吗?有根须,就要发芽,长一河滩!我死不了,我等着它长一河滩啊……”

我沉默了。

我接着轻轻地弹起了琴。黑老京子站起来,弓着腰钻出窝棚,甩响了他的苘鞭。

这一夜,我也睡在窝棚里了。睡得很香甜,醒来时,发现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大河滩盖在更厚的一层雪下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