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见它的几乎一无所有,但,你实在不知道它到底拥有些什么。你在没有来到沙漠之前牢记在心中的、关于阳光的颂歌,到了沙漠中以后恐怕得赶紧忘记,太阳太大了。实际上人们当然可以说所有阳光下的生命都是阳光的恩赐,但对于沙生植物来说,这炽热的生命源泉也是炽热的死亡威胁。可是,当炎热的白天过去,只要不刮沙尘暴,沙漠中的夜晚却是迷人的。夜空闪烁着天蓝色的神性的深邃,星星和月亮似乎从未那么明亮过。还有巨大的寂静,你会多少理解希伯莱人认为他们离开上帝最近是有道理的,你甚至还能听到某种呼唤:
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岗去,直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圣经》《雅歌》)没有人把新布补在旧衣服上,因为所补上的反倒坏了那衣服,破的就更大了;也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开,酒漏出来,连皮袋也坏了。惟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都保全了(《圣经》《马太福音》)因为阳光的太过富裕和强烈以及极度干旱中对水的渴望与追求,正是这样的环境创造了沙生植物的形态及生命规律,它少叶而多刺,它有坚韧而漫长的根,在最干旱的季节,它必须以某种形式进人部分的或完全的休眠状态。这时候各种沙生植物无论是树木还是灌木,都变得无叶和干枯,即便残留几片叶子也是暗褐色的又焦又干的。开花的一年生植物则干脆消失在沙漠中无影可觅。就连仙人掌那样的储水能力很强的肉质植物,也开始干缩并木乃伊化。
所有的迹象都是沉寂、困苦而单调的。
但熟知沙漠的人能感觉到,那不只是等待而且是守望。
它们以休眠拒绝阳光。
人类的韬光养晦或许是从沙漠里学得的。
它们的根上,生命的脉搏依然微弱地跳动着。
倘若神奇的雨水突然降临,所有的休眠便宣告结束,不必有喧闹的声音或鸟的啼唱之类,单调的荒漠通常都是以色彩来袒露心境的。光秃的小枝上突然发出了叶芽,棘刺间迸发着小小的花苞,蛰伏在沙丘中的球茎与种子突然钻出了嫩芽和叶片。这样的生气盎然可以持续几天到几个星期,这短暂的几天或几个星期,对于那些枯而复荣的植物来说,将要走完荣而复枯的生命历程。也就是说,在金色炽热的阳光下,它们的果实351和种子很快成熟,并且坠落,然后复归于休眠。
沙漠展示着一种简单而又无可更改的现实,即它的枯荣转换是无规律的、不均衡的、非对称的,不是一枯一荣,而是时间意义也是生命意义上的百枯一荣。雨水之于沙漠是太少、太短暂了,而抑制生长的干旱却是长久到漫漫无期。所以这些植物必须具有可靠的生命保障系统,而且要从沙漠地底下由根尖吸取哪怕极少的水,打熬到另一次雨水的到来。
谁知道天上的雨云什么时候愿意光顾这片沙漠呢?
不过,一切都有例外。
沙漠中的一年生有花植物是善于享受甚至有点挥霍的浪漫植物,它连从外形上改造自己以避免水分蒸发的事情都懒得去勢做,看上去跟非沙漠地带的一年生植物十分相似。叶子并不坚韧,有蜡质,多毛,更主要的是如果一年中遇到一场雨,它们便迅即开花,开出的花大而华丽,使别的休眠醒来的所有植物惊讶到无话可说。当奢侈的花开过,开过就意味着快要结束了,它们连储存食物和水的器官都没有,没有可以深扎的良根,有那么一点点根也是象征性的,就靠当时能得到的一点点水分漫不经心地生活,一次饱饮用完就完。它们对沙漠所取的是躲避干旱而不是长期忍受,为了物种的延续,它们靠的是另一种办法,即形成新的一茬种子而&;数量惊人,散布在沙漠地里。这一切只发生在一个月或略多一点的时间里。
从挥霍和享受的习性以及靠种子延续生命的特点来看,有环境学家戏言,人和那些沙漠一年生有花植物最相似,均属潇洒走一回。
但笔者却无意贬低这样的植物,实际上正是它们丰富了我的关于根的多样性的思考,更何况谁又能否定这大而华丽的花朵,不是沙漠的美妙呢?另外它那散落在沙漠里的成千上万的种子,正是沙漠小动物的宝贵的食粮,只是因为数量太多,又有风或者随着流沙的迁徙,所以总能保留下一部分,不为人知地处于休眠状态,只有雨水才能唤醒它。
我在古阳关上西北望,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可是满目的阳光似乎已经在沙海中沸腾了,想起人在沙漠中的历程,楼兰、尼雅的盛极一时,我们又怎么能跟一年生有花植物相比呢?
人的社会的繁荣,总是盛极而衰,去而不返。
但,一种有趣的现象是,在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当那些曾经显赫而荣耀的大城被黄沙掩埋千百年后,仍然有‘些小小的村落与世隔绝地生活着,现代文明由沙漠挡住了,原始风貌和这些村落的人一样繁衍生息,在我们看来严酷到无法生存的自然环境里,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生存、生活,他们大约会有兴趣按照广州、上海、北京人的标准,去讨论什么是幸福之类问题的,他们只是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
距民丰县城100多千米的沙漠中,沿牙通古斯河深入大漠腹地的一个村落,叫牙通古斯村,民丰县城里的人称之为原始村落。如果牙通古斯河不断流,那么这个小村实在是个世外桃源。它不缺水,牙通古斯河的水是纯净的,流水经过家家户户的门口,两岸是密密的胡杨林,羊群在林间觅草,骆驼漫步于沙丘,土屋外的栅栏是红柳编的,鸡群栖息在沙枣树上,戴羊财皮帽的牧民策骑而过时,胡杨林里便会生出小小的骚动,羊群会观望一番,鸡鸣四起。
报载:“村里有一位124岁的老人说,牙通古斯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两下多年,在人类的历史不算短暂了。两千多年中沙漠里埋没的古城从尼雅、精绝、楼兰、梦城、黑城子等等,可以开出一长串名单来。可是牙通古斯村为什么稳固到现在呢?
你看胡杨林就知道了。
这个原始村落共有300多人,牙通古斯河水浇灌着100亩农田,主要粮食作物为麦子和玉米,也种棉花。1993年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学,有一个教师,孩子们对念书觉得新奇而有趣,老人却常常念叨着并且深信: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兵荒马乱,只有牙通古斯村才是最好的家他们觉得修一条路通向热闹的城市并不重要:
那里的水也没有这里的甜。
那里的羊也没有这里的肥。
那里的人也没有这里长寿。
通往天堂的路就在牙通古斯河畔。
克里雅河流淌的是昆仑山的冰雪融水。
克里雅河把绿色浓浓淡淡地涂抹到了塔里木盆地的大漠中。
那是胡杨、红柳、芦苇和梭梭,还有出没其间的野猪、野羊、野骆驼。
沙漠是如此的巨大,而克里雅河以及它所涂抹的绿色,那些丛林、草地、河滩则散落在大漠中间,形成一种极富生命色彩的反差,对比,愈是脆弱愈是美妙的平衡。
1896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跋涉而至克里雅河下游,面对着辽阔的胡杨丛林,感叹说:“这是真正的古森林。”斯文赫定不得不绕道而行,到了河边的唐古兹巴斯特绿洲,认为是“中国沙漠原始村,这片绿洲和它的村民过着完全与世隔断的半游牧生活,时光在这里似乎停止运行了,或者说时光运行的时候,把这小小的绿洲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他们不知道皇帝。皇帝也不知道他们。
对唐古兹巴斯特绿洲的牧民而言,不知道皇帝就是没有皇帝,要皇帝干什么,克里雅河多清,胡杨林多好!沙漠中所有的绿色走廊都是大大小小的内流河带来的,只要有河水流过,胡杨便生长在河岸两边,饮着这河的水,护着这河的岸,牧民们便沿河而居。由于居民分散,骑一天马也走不完这个名叫达里雅博依村的家家户户。200户、1000多人,居住范围为320平方千米。
达里雅博依,维吾尔族的语意即为大河沿。
多么好啊,大河沿村!达里雅博依村距于田县城240千米。
达里雅博依封闭、原始,与世隔绝的时候,胡杨林长得最茂盛,后来县里派干部教达里雅博依村的牧民开荒造田种庄拟稼,克里雅河的水就少了,河畔的胡杨林也渐渐稀疏了。
人们称达里雅博依村的人为克里雅人,他们身体健壮,性格豪爽,忠厚善良。不论男女老幼,不抽烟,不嗜酒,吃馕和羊肉。
达里雅博依村生活简单、环境优美,污染还没有污染到这里,喧嚣还没有喧嚣到这里。
村民的生活习俗古朴独特,男性多穿黑色外衣,头戴黑色****羊皮高帽,女人穿绣有手工图案的长袍衫,头披白纱巾,只把美丽的鼻梁和眼睛露给你看。青年男女交往不受限制,恋爱无拘无束,迎娶和送嫁的双方各有队伍,吹吹打打,赛歌之声不绝。
两个人的婚礼,便是达里雅博依村共同的节日。
达里雅博依村谈不上富裕更谈不上现代化,但是,他们节俭、简单、有纯净的水和清新的空气,有爱情和歌声。克里雅人说我们不能光去追求富,但,我们喜欢好,喜欢美好。这大片沙漠里就一条克里雅河,克里雅河两岸就那么多胡杨,胡杨林里就那么多牛羊和骆驼。我们这一代人要是只想富,那就会让克里雅河干涸,再把胡杨砍光卖钱,或者办个造纸厂把昆仑山上流下来的雪水都污染了,可是我们的子孙呢?没有了克里雅河、胡杨林,还有达里雅博依村克里雅人吗?
我们不要富,我们只要好!达里雅博依村的老人已经忧心忡忡了,也许,他们不知道乱砍滥伐的斧子已经剁到了昆仑山上,昆仑山的雪线与冰川正在后退,而克里雅河上游的胡杨林也正一片片倒地,他们只是惊讶:克里雅河的水怎么越来越少了呢?
或许,同样发源于昆仑山的尼雅河要更有名些。从古到今,尼雅河的水不知滋润了多少生命,最令人惊奇并且不解的是1600年前突然消失的尼雅河孕育的一处辉煌的古文明一一精绝国。挖掘者在尼雅河下游干涸的河岸边上,找到了这个古都城的遗址,同所有的这一类被黄沙掩埋的废墟…样,它们都已经成为无奈的空白,而只能任人们去想像。
在尼雅河尾闾还尚存的一个名叫卡巴克阿斯汗的小村,自认是尼雅精绝人的后代。他们如同早期原始社会一样,逐水草而居,“牧民的全部生活依赖于树、依赖于草、依赖于水”、他们说:“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依赖什么呢?”由于来水的不稳定,他们的村庄便成了大漠中移动的村庄。最近的一次迁移是1983年。一座1978年新修的沙漠水库因为地基渗漏、河流含沙量太大而被摧毁,而尼雅河末端残留的天然小湖泊也因建水库而干涸,卡巴克阿斯汗村的牧民怅然四顾,他们又要去寻找胡杨林和骆驼草了……
巨大的、繁荣的都城,在沙漠里消失了。
细小的、简单的村落,在沙漠里生存着。
河流干涸,生命也干涸。
胡杨活着,人类便活着。
1994年中秋之夜,我在大西北的戈壁滩上望月。
充满在心中的是匆匆来去的过客的感觉。
沙漠里的梭梭红柳胡杨啊,我真想在月色里融化了自己,成为粉末,用我体内的水分搅拌它们,让感激和赞美湿漉漉地363奉献给根。
在中国这辽阔的疆域中,你眼见的耳闻的所有关乎绿色的信息,总是矛盾的,让你欢喜让你忧,而欢喜又总是十分短暂,忧患则似乎长得像根一样蔓延盘绕。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为中华民族远古的历史自豪。
中国古代是一个多森林的国家。一片森林葱郁、连绵的国上上,又必定是水资源充盈,别的生物种群丰富的大地。从第四纪最末一次冰期之后,中国天然植被的分布由东南向西北,大致是:森林、草原及荒漠三个地带。大约差不多这一时期的地球曾拥有76亿公顷的森林,覆盖率为600/6,以此推断中国的森林,其覆盖率只应高于或者相仿。森林地带一直分布到黄河两岸,其时,踏着黄河的涛声去黄河岸畔抛出长鼻饮水的,是成群结队的亚洲野象,这些庞大而温顺并廷具有异乎寻常生存能力的浩大种群的由盛而衰,便是一步一步地向南退却的过程,如今在广西、云南的森林中已所剩无几。泥炭沼孢粉的分析证明,今日北京及广阔的郊区地带、整个燕山之下,直到并不十分遥远的2500年前,仍然是以栎树为主的杂以松树、榆树、椴树、白桦、槭树、鹅耳枥、核桃、榛树的茫茫驳杂一望无边的针阔叶混交林。
如果北京的森林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在西周时,黄河流域中上游的4.8亿亩原始森林,应该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了。西北黄土高原的水土流失因着地势落差,高低悬殊的关系是古已有之的,但,光秃的黄土髙原则是从西周开始、直到两汉以伐木屯垦换来的一时繁荣造成的。
4.8亿亩原始森林全部倒地。
冲向黄河的黄土髙原的表土在失去了所有的羁留与保护之后,日甚一日,从此便是瘦石嶙峋,沟壑纵横。
黄土髙原,曾经是森林覆盖的髙原啊!384仅仅寻找中国古代森林的残迹是不够的,我们还要看看森林消失的地域走向,让历史的过程展现:华夏文明最初的发源地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是中国森林消失得最早也是最快的地域。
在这两个地域中,更适合于人居住和农耕的平原地区的森林,比黄河、长江流域的别的地带消失得更早更快。
然后是与平原毗邻的丘陵或半山区。
进而是气候尚适宜于人类聚居的山区。
到近代,寻找森林以为农耕垦殖之地的人类的脚步,已经深入到了有水源保证和交通之便的深山区、高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