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县林业局忙了5天,丈量计算,最后的数据有了:仅仅九塔小流域,张候拉一个人种树的成林面积为310亩,共30万7千5百多棵树,其中植于流泥淌坡的24万棵。九塔沟口流往石塘河的水已基本变清,九塔小流域每年减少的土壤流失量为至少2万吨。
1983年,保德县领导建议他把树折价卖给林场,张候拉生气了:“我种的那天就没想到要卖!”他得了3000元奖金,把1000元给年过30岁的小儿子成亲,余下2000元外加400斤黑豆,他又用它去换树秧子了。
1988年时,他巳经走不动路了。
他躺在炕上,这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窑洞。
他已经骨瘦如柴,像一根树桩子。
从窑洞出去走10里山路便是九塔山,那山上新绿嫩得要淌汁。这10里山路便是张候拉走出来的,一步一步一个一个脚印,走了70年。他一点也不想证明什么,大自然巳经证明了一切,他就是莫名其妙地爱树。如同我们孤并不了解他的价值,他自己也不想炫耀自我一祥。
把他与满山的绿色溶合在一起时,你分不清他是树或者树是他?
一个人走出了一条小路。
一个人栽绿了一片荒山。
绿色的圣洁啊!在并非神话也并不冰清玉洁的年代里,你还想告诉我们什么?
从绿色的林木那里学会了沉默,积蓄着水分,制造着氧气,干旱的时候把水分释放出来,孩子们惊讶于土壤中怎么会长出绿叶时,新鲜的空气会使他们的眸子亮得像星星,在松软的林间小道上给那些夜行者以人生也有轻松的感觉,在你毫不经意的角落,还有刚刚开放的微笑,那微笑毫不做作,自生自灭;生时不以为喜不以为荣,死时不以为耻不以为悲。
没有重复,没有夸张,所有的存在全是创造的杰出,每一根小草都别具风姿,毎一株树干都各有形态,智慧融化于每一根草叶的脉络,在季节更替中延伸,变幻出新的色彩来,充溢着生命不绝的启迪。
与森林唇齿相依的小河一定是清澈的。
与森林咫尺相望的青山一定是温柔的。
我们的伊甸园。
我们杀戮了多少这样的伊甸园?
我们摧残了多少这样的伊甸园之后,我们又去徒劳地寻找,月亮是沙之海。
水土流失的时候,智慧也流失了。
假如没有树,人类的骄傲还剩几多?
假如没有树,人类还有没有文化可言?
我们细细地观察一楝树,由叶而枝,由枝而干,所有的修剪都是愚蠢的多余,从树叶的分布到树冠的形成,以及皱折的树皮所保护着的躯干、无数的细胞,直到地底下,达尔文曾经惊讶不已的树木的根系,那是漫长的缠结,是一种人类在发明了抽水机以后也只能望其项背的奇妙而富有力量的抽水系统的组成部分,同时也是绿色生命强大到足以独立雄视人间的基础,有的则深埋着,成为灾难后只需挖掘便可以发现的植物化石,与石头和煤层同在,是历史坚硬的物证。
在人的情感世界里,树根的缠结、变形、忍耐、深藏,又是某种情结的象征,是宗教、哲学、诗和音乐的一处源头。
当树干被伐倒,生命已接近枯槁时,残余的根须的一端还会长出一片嫩叶。
是淡淡的嘲弄?
还是浓浓的赞美?
从生命本源的意义上说,没有比沙漠中的红柳、胡杨、梭梭草,以及星星点点的绿洲更惊心动魄的了!在地球成为沙漠王国之前,绿色仍然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提醒着人类:你是有救的,但你必须栽种绿色,学会耐心地守望。
所有的地球人,你听见了吗?
噪音实在太大,分贝撕扯着我们的耳膜。
人类也很难激动了,因为我们常常心肌梗塞。
时光之箭如此地匆忙、疾忽,那是强弩之末吗?
今天是喧嚣的,明天是渺茫的。
昨天呢?
人类纪元前500年前后,绿色文明曾经达至巅峰,一连串的闪烁着绿色之光的大智大慧曾经试图影响即将开始纪元的人类世界,或者说纪元之路是在绿色的慈爱的观照下延伸的。
纪元前529年,释迦牟尼在无边苦海的焦虑中逃离辉煌的宫廷,开始了流浪生涯。前面是一条河,他想过河的时候已经在河那边了,他走了那么多路吃了那么多苦,仿佛只是为了寻找一棵树~一菩提迦耶的一棵菩提树,坐在树荫下,49天后顿悟,创立了佛教。
佛门净地,都在深山绿荫之中,和尚、尼姑都以护山护林为天职,仅此一端,佛教文化,功莫大焉!这个世界上残存的一些山林自然,可以说是佛门护佑的。
稍后,中国的孔夫子周游列国后回到山东曲阜老家,在一方杏林里办学、传道,弟子3000,圣贤72,皆出自这杏林中。杏林葱郁,杏仁清苦,这苦味儿,延续到今天,文化人、知识分子一直在心里苦着,为甜蜜蜜所不容,再査《本草纲曰》,苦杏仁是一味药,苦而清心,苦而明目,苦而清香,是否?
无独有偶,在纪元前428年的古希腊雅典,一处树林中的桕拉图学院诞生了。无论现时的西方文化何等光怪陆离,追根溯源,至少有一条或儿条长长的根须总是通向柏拉图,通向这一片树林,惟有在这里历史才会展现出古希腊的硕果累累。从亚里士多德到奥古斯汀,从巴斯卡到怀特海,无不得益于柏拉图,谁也不会怀疑,正是这一片希腊的小树林,走出了悠久的西方文化……
历史,有时候无比庞杂,如乱云飞渡扬沙走石;历史,有时候又相当简练,是一些抹不去的脚印,是一群踽踽独行的先哲的背影。
无论如何,在先哲们走过的路上,是林木葱郁、树影摇曳的。
时至近代,世界上的任何一片森林都面临着人类的凶残而在劫难逃。
美国曾经是滥伐木材最野蛮的国家。
宾夕法尼亚州在被开发之前,一只松鼠只需从树枝上跳跃脚不着地便可穿越全州。
美国的原始森林在近300年的时间里消耗了总数191.75亿立方米的2/3。到19世纪30年代时,整整一个世纪的滥伐砍光了美国东部最好的森林,伐木者掉头向西开始新的劫掠,到1880年随着铁路的修建又去采伐太平洋沿岸的大片森林。
直到上世纪末,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警告才为美国公众所注意一这是太多的森林在变成树桩以后很久了,并且得到了西奥多丨罗斯福总统的支持。有赖于一个爱自然的总统、一部部强有力的法律,美国残存的森林才得以保存和休生养息,从而使今天的美国国土仍然有着大自然的壮观:洛基山脉的珍稀树种,大片的西部处女地以及大峡谷,等等。
美国在绿色事业上,堪称为亡羊补牢的典范。
在被战争、战败摧残得疮痍满目的土地上,森林修复创伤的功效是无与伦比的。
第二次大战后,战败的日本自称成为一片废墟,本来就少有资源及土地的这个岛国,是以绿化造林作为契机,开始重建扣的。政府通过了《举国造林决议》,成立了“森林爱护联盟”、“国土绿化推进委员会”、“绿色少年团”、设立了“绿色感恩节”、“绿色文化奖”、“绿化和森林基金”。日本人爱惜自己国土上的树木是与日本社会的危机教育、忧患意识溶为一体的。
日本人平均每人有四种名片,但造纸的各种木材都是从中国和菲律宾等国家进口。对于日本而言,在未来岁月里,绿色将成为这个民族的久远的自豪。我们可以羡慕日本的小车、口本的电脑、日本的产值,我们更应该羡慕日本的森林。
中国的兴衰将与森林同步。
但是,就眼下而言,我们的绿色还是太少了,或者说国人还缺少一本明细帐:即中国每年新增加的林木,以及作为出卖资源换取外汇的木材,被松毛虫吃掉的木材,滥伐之下损耗的木材等等。有了这一本明细帐,也许我们会多一分紧迫感。
倘若我们不仅仅把森林同眼前的经济相联系,而是立足于为了生存、为了子孙后代有一个发展、竞争的空间时,可以种树的天地就会广阔许多,不会再有丝毫的盲目乐观。
实际上,中国依然是处在沙漠追击下的一个人口众多绿色太少的国度。
当未来岁月里,我们的树木真正出类拔萃时,我们才可以说: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我们自有我们的绰约风姿!
1993年12月—1994年1月于北京